運河記

?季風

運河櫓

當我們遠行，我們會想到

一支櫓存在的意義——我們生活中

不可或缺的手杖

當它歸來，它的影子

又多了一身疲憊。仿佛它帶給我們的

不是浪花，而是背負人生中的

一段里程

櫓是一條河流的重要零部件。它帶動

一個國家，掙脫了地理的束縛

如果時針不動，危船若老鐘會停擺

漩渦的舊唱片會上銹

世事無常，時局會經常出現

難以管控的變數

一支筆在水上不知疲倦地書寫——

下筆如有神啊

糧食、鹽和軍隊星夜加急

趕赴北方……

如今，它被主人拋棄，擱置于

漕運博物館暗光處。一條假寐的黑魚

陷入自己的沉思中

——它在思考如何處理

激情之后生活的方式

篦箕巷

分開兩旁石頭的牙齒，它把幾個

異鄉客狠狠地吃掉，然后又順理成章地

吐出來

被反復打理的過程

是一種舒適的體驗。梳理一段舊事

我們遠不及

一把篦子運用自如

有時我們的頭皮會麻木、疼痛

——但我們熟知，令人真正疼痛的

不是一把篦子的本身，而是它

來歷不明的身份

蓖箕巷，穿旗袍的女人

一直在彈詞里哭。木格窗忽地被打開

一束青絲被風吹得亂飛，仿佛那段凌亂的流水

尚未來得及被處理好

落日掉入牙口，回憶的話題過于漫長

管控無效，停頓也是

許多秘密，隱藏在流逝的嘆息聲里

也會遺漏在，手指間

木質微光的縫隙中

拴纜石

“U”字母被倒立，嵌進無人問津的草叢里

寂寥的石孔，瞪著落日的眼

拴緊了纜繩，萬物才不至于恍惚

放跑了流水，船枯寂的影子，人質似的

被永久性扣留在岸邊

石是丑石，但忠誠、可靠

凝視它，現代生活中那些慢慢消失的可貴

正沿途返回，忽閃出

迷人的光

沒有人比它目睹過更多來回奔波的艱辛

繩子扣在石頭里，仿佛一種命運

被另一種命運扣緊、套牢

很多往事都已疲倦，我們無法將它

渡回塵世

如今，它被潦草的枯黃深埋

表情疑慮、固化。它已不愿

與人語言交流。跑船人都早已離開了

過于巨大的問號，無人應

是的，松手。只有松手

船才會和岸分離，拴纜石才能聽到

流水帶給他的另一種腳步聲

胡記錢莊

走進胡記錢莊，他的腦袋里

有一堆銅錢銀兩嘩啦啦的響聲

他不停地搖晃著自己的腦袋

他想讓錢的聲響，停不下來

小時候，他想買一本書或者鉛筆

就會不自覺先摸一摸衣兜

但衣兜是個癟犢子，只裝滿了空蕩蕩的想像

一次過年，父親給他幾個硬幣做壓歲錢

硬幣的正反面，被他的手

摸出锃亮的光滑，最后竟摸出幾粒汗星星

——他記得那年的年味是甜的

現在，他走進胡記錢莊

又想起了那些汗星星，那個年味

但他沒找到這些——錢莊空了

離開錢莊時，他仍舊不停地搖晃著腦袋

他不想讓錢的響聲停下來

他是在一遍遍復習過去發生的事情

運河三灣

把短抻成長，把直折成彎

把彎彎的水路手繪成三節羊腸的模樣——

河工們的技藝被肆意演繹

有了足夠的水，船才能活下去

只有水，才能讓沉重的帆驕傲地抬起頭

讓萬物重新找到生

在揚州，如今運河三灣的景象

被早起的朝陽涂抹，被鳥聲的清亮擴大

綠化帶、健身步道、游園……

一切都被綠重新安排

如此安靜，船工們也縮短了嗓門

而這一切，都緣于水。羊腸里

灌出的水甘美、肥沃，懂人情世故

模樣是彎，心腸卻是熱的

當我們回望三灣，人生許多境象

莫不如此。蓄滿它

張開的懷抱里藏有苦難，也深懷柔情

讓我久久不能釋懷的是——在那個狂暴的年代

它該用去多少力氣，才得以脫身

去東平

一路爬坡上行，運河也有疲憊不堪的時候

河水走到東平縣，就走不動了

東邊的泰山站在高處狂笑

但汶河不這么想，東平的石頭們

也不這么想。引汶濟運——

眾神來幫忙

戴村壩，無數塊笨拙的粗石

被一只只鐵扣死死扣住，扣成一個結合體

——藍如海，白如練，飛如瀑

蔚為壯觀??！一顆英雄心

無限大

汶水掉頭西行，而船則流向高處

群山向后移動，白云開始起身

它要趕在落日之前

搶先抵達故鄉

愛運河

愛一條河，我就枕著它入眠

我愛它一晃而過的消失

也愛它歸來之后一身的疲憊

我要敞開懷抱愛它

像愛自己年邁的母親，也可以

像愛鄰居七歲的小女孩那樣愛

愛一條河，我擅于扮演多重角色

枕河人家的心是柔軟的

我必須學會更柔軟

我要向白云學習，在天空飄蕩

為河流的散發，佩上一只好看的發夾

我還必須做一支櫓，斜臥于水上

我不想甩掉

一條河長久的陪伴

愛一條河，我變得無比貪婪

我的身體已藏滿許多好看的浪花

哦，這人間白花花的銀兩

正在被我逐一數點

愛一條河，就愛它全部的壞脾氣

那一聲大一聲小的“咕咚”

今夜，又讓我重新愛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