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中歲月長

羅海燕

小時候，家里的家具都是父親做的。

爐子上常常飄出溶化了的膠水味兒。我搬個板凳坐那兒，看父親從容地做著一道道工序。他把幾塊板子粘合起來，晾干，兩手握住刨子，在臺架上“呲——呲——”運力，節(jié)奏勻稱。一團團蜷曲的刨花卷飛落下來，我把它們抻開，卷起，細聞里面散發(fā)著的木質(zhì)清香。父親耳上夾著鉛筆，努起嘴，他特別專注時就是這個樣子。我耐心地等，等父親掏出他的烙鐵，通上電，燒熱了握在手中，烙鐵尖兒開始慢慢在木板上游走。

一縷青煙過后，木門上留下褐色的燙痕。

幾根線條就是一片湖泊，或是一座山坡。空白處劃過幾個斑點，就仿佛鳥鳴從遼遠處隱隱傳送。那寥寥疏枝，山水花鳥，亭臺樓閣，就如穿過一段悠長的時光，與我對望。父親16歲離開山東老家，闖關(guān)東到了東北。我在鄂倫春旗的林場長大，看到過樺樹皮上做的烙畫，知道了父親用烙鐵作畫的由來。

當年林場很多人家的衣柜，都擁有父親這標志性的烙畫。

隨著歲月的流逝，那些家具開始變得陳舊、泛黃，像在一個個故事里添加了更多的細節(jié)。我跟爸媽去鄰家串門，在家長里短的閑嗑里甚是無聊，便怔怔地盯著衣柜上的這些畫面。恍惚中，周遭的人和事慢慢退卻，意識潛入一個虛擬的時空中。那里有微風拂動，山林簌簌有聲，閑看輕舟垂釣，思緒在遼遠曠達的河川之上自由舒展。我像懷揣著一個只有自己知曉的秘密，莫名歡喜。

父親筆下的畫如一顆顆種子。

在姐姐的本子上，是仕女或時裝模特的樣子。在二哥的課本邊緣上，則“長出”了武功高深的少林武僧。二哥癡迷于畫畫，父親便送他去河北畫院學習了一年。在只有百十來戶人家的小林場里，從畫院回來的二哥長發(fā)披肩，每天支起畫架，擺出瓶瓶罐罐，對照著一個石膏頭像勾勒著明明暗暗的輪廓，或是背著畫夾到山坡上寫生。他擠掉一管又一管顏料“牙膏”，把樹木和房屋從視線里挪移到畫紙上。一條條凝固的色塊，鋪設出黃昏的光芒，竟如晃動的水一般。那是我第一次看油畫的繪畫過程，顏色和線條，讓習以為常的事物以一種抽象的意味獲得了生命的力量。

后來，二哥成了一名林區(qū)工人。雙手老繭，頭發(fā)蓬亂，每日翻山越嶺地機械勞作，消解了他身上的浪漫氣息和眼里的光。即將被生活的困苦吞噬的他，在父親的支持下，開始每日騎車幾十里，去拜師學藝。他學習水晶玻璃工藝制作，用鑷子把軟化的玻璃直接捏成生動的藝術(shù)造型。能以愛好作為謀生的手段是少數(shù)人的幸運，二哥憑著這個手藝過活，還獲得了“民間藝術(shù)家”的稱號。

父親去世后，留下了一堆書畫工具。

父親走了，我的人生仿佛被抽去了一部分。不僅僅是喪失親人的痛楚，來自生命源頭的一些美好和力量也隨之被埋葬。我拿出他當年用過的畫袋，鋪開畫紙，手蘸筆墨，模擬著他作畫的樣子。思緒沿著山坡、小樹游走，舊日時光一點一點從歲月的長廊回返，在斑駁的記憶中時隱時現(xiàn)。驀然間想通了一件事，我其實更懷念的，是父親留給我的平淡里的趣味和對想象的留白。

雖然沒有獲得繪畫的天賦，可對喜愛事物的那種沉浸和專注，潛移默化地秉承于父親。自學陶笛到臺上演奏，愛好攝影而驅(qū)車采風、參加展覽，自學裁剪設計時尚的版樣……不斷尋找、發(fā)現(xiàn)、實踐，在延伸美感體驗和成果展現(xiàn)的過程中，我不再被惶惑、焦慮擠壓得無路可退。總有一個柔軟的緩沖地帶，可供內(nèi)心喘息和休整，找到更多熱愛這世間的諸般理由。

在海拉爾居住的日子，我拎著父親用過的畫袋，去了天際畫室。

高天際老師穿著對襟中褂，髯須飄逸，言談舉止間流露出深厚的藝術(shù)氣息。他用筆根將鈦白化開，筆肚輕染曙紅，筆尖蘸取赭石，一筆落下，花瓣如女子腮紅層層暈染開來，又仿佛云霞在光芒里涌動。一張薄薄的宣紙上，一種孕育新生般的快進動態(tài)過程，從高老師的筆尖傾瀉而出。生命之美，便有了如此蓬勃的律動。

觀摩得多了，我也將筆尖入墨，開始嘗試調(diào)色。

水多則洇成一片，水少又將顏色干滯在紙上。久練而不得其法，不免暗自懊惱，又深感國畫技法的高妙。想來世間事莫不如此，從稚拙到熟稔，從生澀到深諳，要繞過多少曲折的探求，頓悟的層階，成長才能有質(zhì)的飛躍。尤其對于藝術(shù)，更需得堅如信仰的虔念，慧至心靈的貫通。也可想而知，老師那不經(jīng)意一筆之中的精準，是怎樣被無數(shù)的時光潤養(yǎng)而成。

多次摹寫畫稿，我的畫面仍是過于平淡，毫無生氣。要么荷枝形態(tài)僵直如板，要么花葉軟綿全無筋莖，鳥魚則呆滯似散了骨架。可就是如此粗鄙的畫稿，經(jīng)過高老師略加修改，立時便有了靈動。

我定定地盯著那妙處，試圖從里面找出隱藏著的奧秘。

修改后的花鳥魚蟲，中鋒用筆如聚刃，側(cè)鋒則灑脫旁逸。用色或濃如青黛，或淡似輕煙。明暗、疏密的差異，讓視覺充滿豐富的層次感。就好比雖然所有的素顏都有其自然屬性，但要上升為一種素雅的美，則需要從眉眼神態(tài)里透出更深的內(nèi)涵和底蘊。看看吳道子畫中衣褶的幾筆線條、齊白石筆下的仨倆蝦須，便知那弧度、力道和韻味，真是無人能出其右。

藝術(shù)之美讓人癡迷。

擁有藝術(shù)表現(xiàn)力的人，有著一種“他人眼中有，入筆手下無”的本事。這本事被精妙地稱之為“上帝之手”，打破外在世界的人和物現(xiàn)存的空間維度，與周圍環(huán)境隔離開來，抽離成線條、光影，甚至是概念。再依托某種形態(tài)的工具，比如顏料、畫筆，甚至音符、文字，把心中的意念構(gòu)架組合，重新組裝出活色生香的樣子。這個樣子，被世界當做是人類心靈共通的場域。而這個過程，就是一種倒推過來、重新認識世界的過程。

有一段時間，我看牡丹，花瓣不再是花瓣。把遠離視線的深色花層“遷移”出來，虛擬地落在前端一片淺色的花瓣上緣。這樣就把立體的層次，用深淺對比的方式納入了二維空間。而這和光線成像的復制式拍照，存在著完全不同的感知邏輯。這種“重建”和“對比”，便是一種常見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

這特意集中的，有時甚至是夸張的呈現(xiàn)，在人為地增強明暗、疏密的對比中，展示出令人驚嘆的觀感。說到對比，第一作用便是“反襯”，在藝術(shù)手法中極重要，制造差異，動人心魄。

生活中無處不存在著這樣的差異，水流從高處濺落激蕩起浪花，琴鍵上音階的跳動創(chuàng)造出豐富的旋律。差異，讓這個世界不再單調(diào)和乏味，而是衍生出無數(shù)的變化與未知。看過梵高畫作的人，都無法忘記那種強烈的濃郁和純粹給內(nèi)心帶來的沖擊。

人們常說：要保持心態(tài)平和就不要去比較。我倒覺得，境遇高低，技能長短，福禍得失，這些落差促使我們在情緒的悲喜起落中，不斷尋找著屬于自己的人生定位。正確地比較，可以讓我們合理分析判斷情勢，懂得揚長避短，取長補短。在不斷重建中，隨時調(diào)換思維角度，獲得更豐沛的感受和內(nèi)心的成長。

“行至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想來古人早把這起落處的哲學勘破，不必走出紅塵，也可得大自在。這世間多有遺憾，我們追求的人生完滿，不是非得等到擁有一切，而是在經(jīng)歷了塵世顛簸之后，心中還能留有一方天地。譬如在品賞藝術(shù)之美中，讓心靈得以一時的棲息，也足以且行且隨風了。

責任編輯?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