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莉
高考那年春天,我裝模作樣地申請去學校住宿舍,假裝要沖刺了,我對母親說,上晚自習來回走夜路一是太遠,二是太累,也不安全,路邊總有鄰居家的狗沖我叫,還是住在學校里更好些。然而,功課在我當時看來是令人乏味的,經常說錯別字的老師也讓我生出許多不信任,八十年代的復習資料少得可憐,哪里有后來刷不完的題海,實在沒法讓我集中注意力反復練習。
我從莫旗圖書館偷偷借出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在自習室讀完了四卷本,約翰·克利斯朵夫的成長在我看來驚心動魄,對我尚未展開的人生具有某種啟示性。我假裝在學習功課,實則抄下一本的書中警句,于是我的高考順理成章地落榜了。
當然要復讀!在我們那個小鎮,我們那個年代,哪里有幾個是應屆考走的呢?其實復讀更像是一種逃離。功課仍然令人厭棄,但是前途的問題卻在時時逼近,我到底要做什么?我能做什么?我是迷茫的。
彼時,我華姐剛從內蒙古師范大學文研班畢業,參加完畢業典禮的她立即前往鄂倫春旗阿里河鎮生產,很快外甥女晶達出生了。那時的我不曾想到,晶達的出生給了我一個以保姆的身份參加1987年達斡爾、鄂溫克、鄂倫春民族文學筆會的機緣,從此開啟了我的寫作之路。
1986年秋天,在莫旗東南街一個小廂房,我華姐帶著孩子租住下來。當時已患腦血栓的母親不愿意讓我姐回到阿里河她丈夫身邊,大概病中的母親總感到自己時日無多,不舍得女兒遠離,而我父親又跟我姐生著氣不肯讓她回家住。無奈中我華姐在我大姐家附近租了一個小廂房,被迫帶娃和丈夫兩地分居,而我自然成了她們娘倆的陪伴。我姐去劈柴、燒火、做飯、沖奶粉的時候,我就在屋里看護著僅有幾個月大的小晶達。
那個小屋只要一停火就冷如冰窖。姐姐在那個廂房里對我說,考不上大學還可以寫作呀!你寫一個小說看看,明年呼盟要開達斡爾、鄂溫克、鄂倫春民族文學筆會了,我帶你過去,推薦給編輯老師。那個冬天,莫旗忽然有個政策,臨近退休的人提前申請退休的話,可以安排子女接班工作。我的父母退休了,勸說我接班。我聽從了父母的建議,成為了莫旗糧油加工廠的一名工人,在米粉車間接面袋,在機器口等待加工好的面粉轟隆隆地傳送過來,我拿著口袋接住,上稱,封完袋口后扔到傳送帶上入庫。在那個車間,我見到我們鄰居朱家大丫頭,作為臨時工的她,見是我和她搭班還挺高興。而我是不情愿的,我姐勸我說,什么樣的生活都是體驗。上過文研班的人,想法就是不一樣。然而,生活的際遇迫使我認真地考慮了自己的前途,是努力爭取自己的人生,還是一直在米粉車間接面袋?于是懷著某種壓抑的、苦悶的心情,我開始寫小說。
那個小廂房電壓不穩,燈泡看起來比蠟燭亮不了多少。我寫完一稿給姐姐審閱,她提出意見后我再修改,如此這般修改了四稿左右。這之前我所有的文字訓練皆來自我的日記,我從13歲開始寫日記,然后就是閱讀姐姐們的枕邊書,華姐去參加在莫旗舉辦的文學講習班的時候,我也會去蹭課,孟和博彥老師的課也是聽過的。詩人成子等等這些早期步入文壇的前輩也都是見過的。也許文學的種子早已播種,只等著我拿起筆來為自己而表達。
很幸運,1987年是內蒙古自治區成立四十周年,內蒙古文聯及呼盟文聯下大力氣宣傳內蒙古,為此請來了全國有名的刊物和報紙的編輯來為達斡爾、鄂溫克、鄂倫春民族作者講課,被邀請來阿里河的就有《青年文學》《上海文學》《萌芽》《兒童文學》《文藝報》《草原》等雜志的編輯。我姐提前跟會務組聯系好,以孩子小為由,需要帶個保姆。這樣我就以保姆的身份跟著我姐和10個月大的小晶達去了阿里河。莫旗的第一位達斡爾族女作家阿鳳姐帶著新婚的丈夫前來參會,我也第一次見到了鄂溫克族女作家杜梅姐,她們當時都在最好的年華里,意氣風發,充滿自信,像一束光一樣照亮了筆會上的每一個人。鄂倫春族女作家空特樂當時是鄂倫春旗文聯職員,尚未開始正式寫作,她作為工作人員在會上忙前忙后。我也見到了盛名之下的烏熱爾圖,他話不多,總是沉思的樣子微笑著。我還見到鄂溫克族作家涂志勇,還有為了培養作家殫精竭慮的馮國仁老師等幾位前輩。
筆會上,我因為不是被邀請的作者,又沒有發表過作品,年紀又小,性格內向,穿著姐姐的衣服,是自卑而膽怯的,吃飯的時候都不好意思夾菜。盡管那些已經成名的作者得知我是蘇華的妹妹,給我很多的關愛,也有人真把我當成姐姐的保姆,問她為什么不讓我看著孩子,她來參會呢?當時,姐姐把我帶到會上,就帶著孩子去了孩子爸爸那里團聚。我住在給姐姐安排的房間,隨筆會而行。記得當時是四人間,我和莫旗的劉素英、包玉霞還有一個鄂倫春旗的作者在一個屋。她的名字我現在忘記了,許是之后不再寫作了。
這些大刊編輯,最沒有架子的就是《上海文學》的張斤夫老師了,他到我們房間來問大家都是寫什么的。劉素英老師說,我就寫人的命運。我當時年少無知,并不十分了解《上海文學》在中國文壇的影響力,聽張老師用他的南方普通話給我們講,他們雜志發過多少當時并沒有名氣,后來名聲大噪的作家的作品,他又如何把別的編輯扔在廢紙簍里的作品撿回來重新讓作者修改后發表,后來這些作者都成了文壇名宿。他的職業精神讓我感嘆不已,我才開始對這個雜志肅然起敬。我的小說先是上交會務組,大概是覺得我還小,就把稿子先給了《青年文學》的黃賓堂老師。在去林區的小火車上,黃老師坐我對面,和我談起我的小說,他說感覺我的文字很老練,不像一個初寫者,但是他這次想要有民族特色的作品,顯然我的小說不符合他的用稿標準。我很沮喪,但是覺得這也正常,哪有一開始寫作就成功的呢?
后來,我們幾個小作者和張老師相處得越來越融洽,張老師還給我們做心理測試的小游戲,我鼓足勇氣把自己的小說交給張老師,只說請老師過目,提提修改意見,這其實也是我真實的想法。哪里敢去想能夠發表在像《上海文學》這么高級的雜志上呢,能給我指點一二就非常感激了。
第二天就是筆會結束的日子,大家都去開閉幕式了,我沒去,一個人在房間里等著他們。我覺得這些儀式都跟我沒關系。過了一陣,包玉霞沖進來對我說,你的小說被《上海文學》選中了!是你寫的《紅鳥》嗎?還是你姐?無疑,這是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我呆在原地,不知道怎么表達好,有點不確信,內向的我大概還是全程面無表情吧?我這個“小保姆”的處女作居然成了那次筆會上唯一被大刊編輯帶走的作品。
后來《駿馬》主編劉遷老師在評論里說我是跑步進入文壇的作者。
那是一個質樸的年代,編輯可以不厭其煩地給寫作不成熟的作者提出修改意見,也放得下身段走進小作者群里講述文學的編輯和創作,講述文壇軼事,作家軼事。張老師回上海后寫給呼盟文聯的信里還在囑咐他們好好培養我,他說我會成為第二個烏熱爾圖,這是對我極高的贊譽和期望了。我姐拿著張老師的信開始為重新安排我的工作而奔走,多次去我們領導家游說,終于讓領導同意把我從米粉車間調到糧食局老干部辦公室做了一名干事,這樣我坐起了辦公室,因寫作而改變了命運。
第二次參加達斡爾、鄂溫克、鄂倫春民族文學筆會是在1991年夏天,我從南京大學作家班畢業回家,恰好那一屆的筆會在莫旗召開。從我1987年開始寫作,直到1991年的幾年時間里發生了太多事情。先是我母親終于同意我姐調動工作去阿里河夫妻團聚,過了不到一年,母親去世,我姐的確沒有見到母親最后一面。后來烏熱爾圖寄給我一個西北民族學院的招生簡章,據說他們那里要辦一個作家班,邀請了瑪拉沁夫、張承志等名家授課,讓我很是心動。我千方百計地去了。在那里上了半年有點失望,根本沒有招生簡章上許諾的東西,又和幾個同學考去了南京大學的中文系作家班,期間我開始在《草原》《民族文學》發表小說。1991年我從作家班畢業回到莫旗糧食局工作,那時單位換了領導,我原來的工作崗位已經被人替換,我連一個辦公桌都沒有了。因為從南方回來,心態還沒調整過來,感覺跟原生環境十分疏離而苦悶,很多很多想法滿漲在心間,于是寫出了散文《搖曳的午后》和《舊屋》,還寫了一篇非常杜拉斯風的青春小說。
那次筆會邀請了《山西文學》的兩位編輯祝大同和張承信老師過來講課。祝老師十分健談,看文章眼光十分犀利,看完我的青春小說后直接說,這不是你自己,這篇文章很做作。作為剛剛讀完兩年南大作家班的我直接被打蒙。他讓我把發表過的小說拿來給他看,我拿來在《草原》上發表的小說《鄰人》,祝老師十分欣賞這篇小說,夸我是有天分的,他說這才是你自己,還問誰是這篇小說的責編,太有眼光了。我忽然明白不同的雜志編輯眼光是不同的,《鄰人》被好幾個雜志社退稿,《草原》的白雪林老師留下發表,還給放在了小說二題的位置。祝老師忽然對我們姐妹都寫作非常感興趣,提出去我家里看看。記得那個夏天,我父親還在世,在他屋里看著他的14寸彩電,我家那時連沙發都沒有,但是在院子里,我春天種的向日葵和黃瓜、豆角都結了果實,夏日的黃昏十分濕潤,祝老師摘了我們院子里的黃瓜吃著,聽他談論文學真是一種享受,他的閱讀量超級大,而且文學品位非常高。他建議我們訂閱《外國文藝》,我從那時開始訂閱這本雜志直到現在。
從筆會上分別后,我寫了一些小說寄給他看,祝老師寫信交流對我小說的看法,基本都是批評的多,現在想來祝老師似乎是在雕琢一塊璞玉,對我不斷地敲敲打打,盡管備受打擊,但是我的確慢慢找回了自己。直到我寫出《冬夜》,他才說好。然而他喜歡的小說,當時的各家雜志并不喜歡,他怎么推薦也發表不了,反而是他批評我的那些小說在別的雜志上都發表了。有時想想文學的路,的確是艱難的,文學審美的把握是需要一些在寂寞里堅持的勇氣的。祝老師后來寫了一篇文章《旋轉》,寫了去我們莫旗的感受,寫到我們姐妹和他讀到《冬夜》時的感受,感嘆“誰有閑暇的時間來傾聽死亡迫近的腳步?”我在出版我的小說集時,把這篇文章選做序,用以紀念我曾經寫小說的時光。
那次筆會上的兩篇散文大獲成功,《搖曳的午后》在《山西文學》發表后竟然入選漓江出版社編選的《1991散文年鑒》,那年似乎是散文這個文體開始爆炸般繁榮的年代,這部選集也似乎是散文年選這類出版物的開山之作。在這本選集里我第一次讀到史鐵生的《我與地壇》,還有非常多的名家之作,風格各異,能夠列入其中的確給我巨大的鼓舞。然后就是《舊屋》在《駿馬》雜志上發表后所引起的反響。馮苓植老師的長信給予我這篇文章充分的肯定,讓我開始轉而寫散文,我突然發現寫散文對我來說表達更加順暢,也能夠獲得更多的共鳴。我所參加的第二次達斡爾、鄂溫克、鄂倫春民族文學筆會直接使我轉變了創作方向。
第三次參加民族文學筆會是在2003年夏天,也是莫旗的夏天。我的女兒剛滿四個月。我像當年我姐抱著晶達參加筆會一樣,帶著孩子去了。這12年里我的生活又有了巨大的改變,比如我結婚離開故鄉到通遼工作和生活,我的以《舊屋》為名的散文集剛剛獲得了第七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成為我真正的代表作。因為跟《美文》雜志陳長吟老師通過一次電話,談到我們達斡爾族多是女性作家的現象,讓陳老師萌生了策劃一期莫力達瓦女作者散文專輯的想法,我受命跟家鄉的姐姐們組稿,竟然成功了。2003年8期,《美文》雜志推出了莫力達瓦女作者散文專輯,陳老師也受邀參加了我們的筆會。我是聯系人。1994年陳老師從自然來稿中發現了我的散文《早春紀事》,不僅發表并且還獲得了當年的征文獎,獲獎者一共三個人,另兩位是戴厚英和車前子,這給了我極大的榮光,我必須得去見見陳老師。我又邀約了我南大作家班的同學,《東海》雜志副主編金學種和浙江作家朱俊,請他們來講課,這也是我畢業后第一次跟他們見面。這次筆會因為我的女兒還小,我是忙亂的,帶著孩子跟大家相聚,我時常還要躲到一邊掀開衣服給孩子喂奶。已經是呼盟文聯主席的艾平老師見到我的孩子歡喜地抱過去,大家這個抱那個抱的,我的女兒居然不哭不鬧任憑大家的傳遞。代表內蒙古自治區來參會的劉成老師說,達斡爾族女作家后繼有人哪!從那次開始,我萌生了以達斡爾女作家為群體進行宣傳的想法,蘇華姐也很認同,她說服了我們莫旗文聯的海英主席,在她們的不斷努力下,最后居然獲得了我們莫旗政府的大力支持,在2017年底成功地促成達斡爾族女作家群在中國作家協會開了一場高規格的研討會,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至今,達斡爾族女作家群在內蒙古文壇依然活躍著,創作成績斐然,已經成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的有8人,全部為女性,其中我家的華姐、我還有晶達都成為了中國作協會員,達斡爾族有兩位女作家當選為內蒙古作家協會副主席。
2023年9月初,遠在福建的達斡爾族女作家梁星聯系我,說想來參加今年的第二十五屆達斡爾、鄂溫克、鄂倫春民族文學筆會,請我幫忙聯系,邀我共赴。我很猶豫,因為我生活不能自理的愛人我不知道托付給誰照顧,掐指一算,我居然有20年沒有參加過達斡爾、鄂溫克、鄂倫春民族文學筆會了。這20年里我在自己的生活中起起落落,經歷著命運的打擊和鼓勵,五味雜陳。我忽然非常想回到這個給了我機會,改變了我的命運又一直支持著我的達斡爾、鄂溫克、鄂倫春民族文學的群體里,跟家鄉的文友敘敘舊,重新感受一下來自血肉般的故土的懷抱。我把已經在上大學的女兒叫回家照顧我愛人三天,又請朋友協助她,跟單位請好假就直接飛往海拉爾。
我先是見了我十幾年沒見的外甥一家,他現在在鄂溫克旗工作。看著小時候嬉笑淘氣的小男孩已經成為沉穩的中年人,而我因為自己風雨飄搖的生活而缺席了他工作、結婚、生女的重要人生時刻。我缺席的還有這么多年歷屆達斡爾、鄂溫克、鄂倫春民族文學筆會,還好人都在,就是都老了,年輕的后來者并不多見,帶我步入文壇的華姐早已步履蹣跚,空特樂已經成為鄂倫春族文學的代表性人物。給了我創作舞臺的《駿馬》雜志依然盡心盡力地堅持著,年輕的新主編依然保有幾代前輩們對達斡爾、鄂溫克、鄂倫春民族文學的情懷,令人欣慰。這次筆會吸引了福建和廣西的兩位達斡爾族女作家前來參加,還有一位旅居輝河草原的陜西作家房子先生,他筆下對呼倫貝爾草原的細膩觀察又給了我們這些原住民一些新的觀察自己腳下大地的視角。達斡爾、鄂溫克、鄂倫春民族文學筆會正在融入更多文化元素,成為促進多民族團結的一種極好的方式。草原上的多民族詩朗誦唯美浪漫,鳥群在藍天白云間掠過,牧放中的牛羊好奇地過來傾聽人類的詩與歌的吟誦,用柳條編織的蒙古包佇立在初秋的輝河邊,陽光透過縫隙一點一點地閃爍著,山河依舊,草原依然豐美,人心依然火熱,等著我們繼續為我們神奇的大地述說。
因為有了新的身份,家鄉人把我請到主席臺上,給了我極大的禮遇,讓我這個從呼倫貝爾出走半生的游子有了一種和自己的族群重新融合的歸屬感。簡單發了一個朋友圈,山西的祝大同老師看到后留言,幾十年前的小姑娘,現在坐到了主席臺上。他的話忽然也讓我心生感慨,不由得想起36年前,自己第一次以小保姆的身份參加筆會的那個夏天,心中的忐忑不安和窘迫,沒想到從那時起,寫作伴隨了我的半生。
一個邊地的文學活動在幾代人的努力之下堅持了四十多年,舉辦了二十五屆,讓達斡爾、鄂溫克、鄂倫春這三個沒有自己作家的民族從此有了自己的作家,并開始述說自己族群的生命故事,這已經成為一個傳奇,而我不但是個親歷者,居然也成了這段傳奇的組成部分。
責任編輯?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