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鵬遠

作家朱西甯。本文供圖/理想國
1949年,在上海開往高雄的輪船上,一個面目清秀的年輕人安靜地躲在角落里,周圍擁擠吵鬧。他從隨身的背包里掏出一本小冊子,棕紅的封面上印著老派的中式陳設,少婦、幼童、褓姆圍桌而坐,一派歲月靜好,窗外卻探進一個不成比例的女頭,沒有五官,如幽靈般陰森,封面的左上角寫著“傳奇”二字。
這個年輕人名叫朱西甯,23歲,是孫立人將軍剛從南京招募的新兵。幾個月前,他還在杭州藝術專科學校讀書。對于那個時代的青年而言,投筆從戎并不算罕有的事,只是彼時萬千學子的熱血已涌向北方,他卻逆潮而行,在一片離散的慌亂中孑然東渡。終其一生,朱西甯都未曾解釋過自己為何做出這樣的選擇,送他參軍的六姐也沒有透露過當初他是如何說服了自己和父母。在女兒朱天文看來,父親的選擇與家族的榮光有關:“父親的兩個哥哥、兩個姐姐一路北伐打上來,姐夫們幾乎都有擔任軍職,徐州會戰的時候,五姐夫是戰死在前線的。”
盡管決絕,離別還是會有許多不舍。入營前夜,朱西甯流著眼淚把種種牽掛留在日記里:“隔壁屋有年逾花甲的兩老,窗外叢竹的天井對面,有一段不了情,更還有那個年齡貪戀的學問、學位,要割舍的太多,煙頭燒掉半個木棉枕。”
斬斷種種,唯獨那本花掉了他半工半讀1/3薪水買下的《傳奇》不曾遺落,漂洋過海,輾轉流離,陪伴了此后49年的異鄉人生。
多年之后,朱西甯成為了中國臺灣地區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心心念念的世紀之書《華太平家傳》如今終于在中國大陸出版。
生于1926年的朱西甯,屬丙寅虎。命理說“丙寅虎,活不過六十五”,朱家似乎原本也沒有長壽的基因,其祖父和父親終年都不高齡。就在六十歲左右的某一天,當一頭原本茂密的銀發突然掉光時,朱西甯恍惚覺得,也許大限當真不遠了。
一位九十多歲的老中醫給他開了個方子。朱西甯也默默禱告,希望能再多十年陽壽。奇跡居然旋即降臨,銀發重新長了回來。老中醫扼腕自己忘記多加一味何首烏,朱西甯卻以為,這大抵是他卑微的乞求得到了主的應允。
作家唐諾還從來沒有在朱西甯身上見過這種近乎神秘主義的狀態。從師生到翁婿,多年相處之中他一直覺得,老人家是非常理性的人。“可能當你碰到在意的事就會有胡思亂想跑出來,所以連孔子也會說‘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
朱西甯的確有一件在意的事,那便是手中的《華太平家傳》尚未完成。對他而言,這不是一部單純的長篇小說,而是回首畢生際遇和文學道路的一次歸攏,更是交織了歷史記憶、現實感慨、文化追求和國族理想的泣血省思與殷切矚望。而一切的起點,都是從那艘輪船駛離上海的一刻開始的。
輪船靠岸時,朱西甯和同期入伍的袍澤都被拉去了鳳山新兵營。白天里,他們頂著烈日海風操練,身上只有一件紅短褲和一頂斗笠,一日兩餐吃的是糙米飯,到了晚上,60個人擠在一間寢室里,五燭光的燈泡是唯一的光源。自少年起,朱西甯便喜愛文學,讀了大量小說,20歲第一次嘗試創作,寫了一篇題為《洋化》的短篇。新兵營艱苦的日子里,單調與寂寞終日籠罩,他便又拿起筆來,“開始戰栗如一個初臨戰場的新兵”重新寫起小說。
五六十年代的臺灣,文學遍地叢生。哈佛大學學者王德威將此視為臺灣文學史應當引以為傲的現象:“一批年輕的作家應運而生,而且各顯神通。在那樣的時空里,他們化不可能為可能……朱西甯是這一現象的部分。”
僅僅三年之后,朱西甯便出版了短篇集《大火炬的愛》。這是一部典型的軍中文學作品,充滿了投身時代的熱血。小說被孫立人偶然間讀到,召他到臺北面見,并準備好好栽培這個年輕人。然而三年以后,“孫立人案”發生,一代名將淪為囚徒,朱西甯原本前途可期的命運也就此改變了軌跡。
改變軌跡的不只人生,也包括書寫的筆。1957年起,朱西甯開始有意告別軍旅題材,轉而去描繪一個個發生在故鄉的民間傳奇和鄉土故事,以《鐵漿》《狼》《白墳》《紅燈籠》等一系列作品將那些齊魯大地上的村野景觀搬演為人性掙扎欲望消長的舞臺,生命救贖或沉淪的試煉所。這是頗為熟悉的一股氣息,以1920年代的魯迅為開端,及至1940年代蔚為大觀,鄉土文學的種子飄到這個小島上,生根抽芽,并因著離散阻隔,開出了鄉愁之花。

?《華太平家傳》手稿第一章《許愿》;手稿第1066頁,即未完成作品的最后一頁(現存臺灣文學館); 《華太平家傳》。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作家劉大任把朱西甯看作是魯迅與吳組緗在臺灣的傳人。可在女兒朱天心和女婿唐諾眼里,父親并不喜歡魯迅的刻薄和毫不容情,反而可能受老舍影響更多,他的小說里有魯迅所沒有的微弱的可能和希望,在強烈的表達背后始終存在一個溫柔的底子。王德威也認為,朱西甯也許欠缺吳組緗、艾蕪、沙汀等人的革命意識,但他在描繪農村各階層的丑陋面時,實較前人更具包容自省的精神,因為他的關懷較少出于義憤,而主要源自他對人性曖昧無常的感喟——“朱寫得最動人的角色,是一群對命運不服氣而又莫可奈何者。”作家阿城的說法則更具概括性:“魯迅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朱西甯是哀其不幸,為其爭。”
事實上,朱西甯并沒有在他描繪的那片土地上生活過,山東臨朐只是一個深埋在朱家血脈里的基因記憶。遷徙始于祖父那一輩,因為長年在德國人家里做事,朱西甯的祖父為了傳教,騎著毛驢走遍了魯南一帶的農村。當地教會視之為異端,于是將朱家趕出了山東。自此,朱家一路南下到了蘇北宿遷,以經營牧場為生。因此,山東之于朱西甯只是一個“想象的鄉愁”,是小時候聽過的傳說,也是臺灣地區乃至整個中國歷史與現實的隱喻。
所以,盡管文壇一直將朱西甯定義為懷鄉文學的代表,唐諾卻絲毫不以為然。他覺得一個人如果懷念故鄉是不會理性的,不會載著強烈的自省甚至批判鞭打,所謂鄉愁本來就是一個思維的產物,朱西甯從來不為了寫家鄉如何美好,而是作為其小說的一個生命的主體產物在那個階段所使用的東西。
只是,朱西甯為何會在那個階段著力于開掘遙遠的原鄉?

作家朱西甯、劉慕沙夫婦。

劉慕沙是經典日本文學的重要譯者。?

朱家合影。 (左起:朱天衣,劉慕沙,朱西甯,朱天文,朱天心)
1994年,朱西甯發表文章《豈與夏蟲語冰》,第一次對作品進行了自我闡釋,用以抗議“懷鄉文學”的定位。他直言自己的小說中隱藏著對現實的批評,是對當時社會的一種寓言:“例如《鐵漿》的直言家天下的不得善終,不識潮流者不惟傷及己身,尤其禍延子孫。《狼》的直指內斗內行,外斗外行之蠢;試請就你所知或許不詳的孫案拿來對照一下看看。《白墳》不只是直寫孫案,多少只是不很受形式或陋規所拘束的忠貞之士,備受逼迫乃至死而后仍不已的悲情,應也都同其命運罷。又如《紅燈籠》私權侵奪公權,誤人誤國誤文明。”
答案顯而易見,“孫案”是一個直接的動因。正如學者戴錦華對此的理解:“真誠作出生命選擇的人,在面對現實政治的黑暗的時候,其實是不可能漠視或者不可能單純去與他們和解的。”孫立人的倒下,關上了朱西甯人生中一道看起來寬敞的大門,卻同時打開了另一道窄門。如果沒有“孫案”,朱西甯的少年意氣也許還要再晚一些才會褪去,他的文學思維亦可能在特定語境里延續得更久。
透過想象的原鄉,朱西甯的筆力不止于政治。臺灣大學的柯慶明在論及短篇集《鐵漿》時指出,小說充滿著血氣英雄與命定環境抗衡的悲劇氣息,這類英雄是一群對命運不服氣又莫可奈何者,血氣之勇的執拗是其共有的特征。朱西甯試圖用文字勾勒出他理想中堅毅的中國人形象,聊以抵抗一個在臺外省人新生出的茫然與焦慮——60年代以降,臺灣地區從動蕩轉入發展,社會面臨轉型,其時的狀況如淡江大學學者侯如綺所言:“現代化帶來快速與便捷,也帶來功利與算計……對人類的良知帶來了危機”。面對如此境況,朱西甯將理想和情感寄托于小說之中,試圖構建一個精神性的中國:雖在苦痛之中仍能掙扎、前行、進而成長,也會愚昧、僵固、守舊,但最終定能向上翻升。
在王德威看來,朱西甯作品中流露的現代意識極具價值,《破曉時分》對人之所以為人、人與荒涼也荒謬的命運間的糾結的無情剖析,以及《鐵漿》里那個在新興經濟到來前夜所進行的無意義的舊式財富爭奪,都顯示出精彩與珍貴。
1965年起,除了創作長篇《八二三注》,朱西甯也開始嘗試書寫臺北。唐諾把朱西甯的這次探索視為小說家的負責:“世界在變,如果你夠認真、你還持續盯著它看,你就不會迷醉于一個已經被認證被接受甚至被推崇的書寫方向,而是去往一個可能并不熟悉可能會失敗的新方向。”從1966年出版的長篇《貓》,到1976年的長篇《春風不相識》,朱西甯又用了十年時間將自己原本悍厲的文字改造得靈動多姿,以至于女兒朱天文都不禁感嘆:“那種調調,年輕人的,六零年代的,無聊又揮霍,把無聊寫到讀起來津津有味的境地,父親真是離他起步之初多么遙遠了。”而這十年,恰好也是現代主義在臺灣文壇扎根崛起,并與鄉土派分庭抗禮的變革時代,因此作家張大春才會稱朱西甯一個人默默地提早了當時所有文壇同輩完成了一個人的現代主義實驗,畢竟那些最為標志的現代派小說要等到70年代甚至80年代才出現。
在進行現代主義實驗的同時,朱西甯也終于為其念念不忘的原鄉上的那些悲劇人物找到了命運僵局的出路。1969年,長篇小說《旱魃》連載,這部被莫言稱為洋溢著現代精神的小說,表面上講述了一個土匪頭子和一個賣藝女子的姻緣故事,但卻在終極層面賦予了作品以救贖的意義——原本霸道好色的惡棍,經由皈依療愈了不治之癥,又在死后通過自己被掘墳開棺的尸身,破除了旱魃的迷信。朱西甯也許在這個外來宗教信仰與本土驅鬼儀式的交纏中,看到了曾經虔誠傳教卻被當作異端的祖父,也看到了那些在愚昧時代里摸索光明的人們。盡管在其人物的激憤之中,也流露過對信仰的懷疑,但當人與環境的抗爭達到極限時,世俗道德的認知已難詮釋命運的力量,朱西甯還是堅信宗教啟悟可以帶來迥然不同的生命體驗。
也動過書寫旱魃念頭的作家莫言,把《旱魃》視為一座豐碑。但在臺灣文學史上,《旱魃》卻更像是一座里程碑。對于下一代寫作者和讀者而言,朱西甯苦心描繪的原鄉正在漸行漸遠,那里不再只是一個遙遠的地方,更是一個自我之外的他者。
1972年朱西甯退役,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文學中。不過,相對于自我創作,此時的他把更多時間給予了年輕人。那時候,朱家就像是24小時的便利商店,隨時都有一大幫人過來吃飯,朱西甯樂于接待這些文學青年,也盡心盡力地指導每一份交來的習作。長女朱天文形容父親如敦煌壁畫里擎花持寶的供養人,次女朱天心則常常為父親的犧牲感到可惜。對此,朱西甯只是淡淡地說,從前他那么癡心文學,如果能得到一位前輩的指點,也許可以少走許多彎路,收獲創作上不同的景象。
唐諾反倒有些理解朱西甯的選擇:“他就不是‘我’這樣一個單位世界的人,他對整個世界的理解的厚度和寬廣(跟我們)不一樣。”其實對后輩的扶植,一定程度上也是朱西甯宣揚自己文學理念與國族想象的一種方式。對于鄉土派文學的崛起,他是有所懷疑的,對于朱西甯而言,“中國”是一個念茲在茲的符號,始自夏商禮樂一路綿延的中華文化是不能也無法割斷的道統,因此他認為鄉土文學會流于地方主義而難成氣候,必須“把回歸民族文化為前提,穩穩健健地來密接上民族文化的生根”方可長久。
于是在1976年,朱西甯創辦《三三集刊》,1979年又成立了三三書坊,一個以“三三”為名的文學群體由此登場,朱天文、朱天心、唐諾、馬叔禮、鐘曉陽、蔣曉云等一批新人嶄露頭角。他們在一起讀古經習古樂,夢想著喚起三千個士,手攜著手,走到中華民族的生身之地。朱天文曾這樣描述過當時的光景:“三三的朋友們好像生在一個沒有時間、沒有空間的風景里。父母亦不是父母,姊妹亦不是姊妹,夫妻更不是夫妻。我們坐在燈下聊天,一張張臉似開滿了的曇花。”其實,這些外省二代并未真正踏上過故鄉的土地,他們的鄉愁來自父輩口傳的記憶,更來自古典文學中的優雅修辭。正如詩人楊佳嫻所指出的:“三三諸般行動目的是在未來,但行動的依據和靈感卻是從過去得來的。”

左圖:張愛玲親筆信——1965.10.31西甯先生:《鐵漿》這樣富于鄉土氣氛,與大家不大知道的我們的民族性,例如像戰國時代的血性,在我看來是我與多數國人失去的錯過的一切,看了不止一遍,尤其喜歡《新墳》。請原諒我不大寫信。祝健筆。張愛玲,一九六五年十月右圖:1968年10月,張愛玲贈書(當年皇冠出版的《張愛玲短篇小說集》),扉頁題字為“給西甯—在我心目中永遠是沈從文最好的故事里的小兵”。
在“三三”對禮樂風景的懷想與精神原鄉的構建中,有一個特別的身影,那就是胡蘭成。1976年,他被所任教的中國文化學院勒令離校,朱西甯將他接到了自家隔壁,并邀請他為“三三”眾人講授《易經》《碧巖錄》。此后數載,朱西甯還助其發表和出版了許多文章與著書,直至其去世。而這一切的因緣際會,依然要回到那艘輪船上,回到那本陪伴他漂洋過海的《傳奇》,回到他文學世界中最重要的偶像與引路者——張愛玲。
1943年,尚讀初中的朱西甯因抗戰流轉失學,不期然在《萬象》《春秋》上邂逅了長他6歲的張愛玲。繁華蒼涼的文字給一個少年兵荒馬亂的生活暈染上無比絢爛的色彩:“如果說惟一的企求是能出去走走,能再回到永遠那么春天的水鄉,那末,張愛玲的世界夠我不再去紀念那片天地。”抗戰勝利后,朱家團聚,再版的《傳奇》和《流言》又成了一家子至愛的密友,在對兩本書的爭來奪去中,朱西甯的文學理念也悄然改變。
等到再讀張愛玲已是1954年,香港《今日世界》連載的兩部新作。朱西甯覺得,這兩部作品“取材于人世飛揚的一面,卻表現而為人世安穩的一面。‘菩薩低眉’的面貌,最具中國人的生存精神和生存哲學。”但在王德威看來,張愛玲的文字之所以驚心動魄恰恰來自于她的“自私”,朱西甯理解的大中至正似乎更近于胡蘭成的理想。盡管此時朱西甯尚未親炙于胡蘭成,只是讀過他的《評張愛玲》,覺得此人才情縱橫得令人生妒。
懷著一腔欣喜,朱西甯給張愛玲寫了一封短信,寄去《今日世界》轉交,卻沒能得到回音。1963年《鐵漿》出版,他又托作家聶華苓帶一本到美國送給張愛玲,這次張愛玲終于回信了。1967年,《張愛玲短篇小說集》在臺北出版,張愛玲送了一本給朱西甯,并在扉頁題字:“給西甯——在我心目中永遠是沈從文‘最好的故事’的小兵”。這無疑給了朱西甯一記受寵若驚般的鼓勵,用他自己的話講:“那是一顆高不可及的大星,我不曾有過非分之想,會有一天,她的輻射的光耀里,有一道光芒,她竟是有意地照射了我。”
張愛玲的光耀也輻射了朱家后人。這本題簽的集子,朱西甯推薦給了朱天文,從此她也成了張迷家族的一員:“張愛玲,不只是文學上的,也是父親鄉愁的,愁延子孫,日益增殖長成為我的國族神話。”
朱西甯虔誠地宣講著他的偶像。1971年,他編選《中國現代文學大系》的小說部分,98位作家,張愛玲排在第一。1974年他在大學演講時提起張愛玲,順帶也談到了胡蘭成,然后從學生那里得知,胡蘭成其人就在臺北,于是去信聯絡,得到胡的回應,茲此生出了經年的機緣。
作家、評論家楊照一直認為,遇到胡蘭成之后,小說家朱西甯消失不見了,而變成了一個文明的思考者。不過這樣的看法屬于少數,更多的人無法理解無法容忍朱西甯與胡蘭成的親近,詩人痖弦甚至怒斥:“我們都是一起走過抗日戰爭的人,你怎么會和漢奸在一起?”就連張愛玲也在得知后,與朱西甯斷絕了交往。而這也像隱喻一般,暗示著他欲借由“三三”而創造的那個烏托邦,終究只是現實包圍中的一場幻夢。1981年,《三三集刊》在出版第28期后停刊,三三正式解散。
不同于晚輩將這段理想國式的實踐視作“一場荒唐仗”,朱西甯的內心充滿了遺憾和不甘。告別“狠心”的晚輩,他以一己之力繼續描繪著心中的詩畫中國。從1982年到1984年,他寫下了82篇“中國文明”系列雜文,更將最大的心力傾注在“寫給上帝看的”的巨著——《華太平家傳》上。
從庚子事變到20世紀末,朱西甯構想中的《華太平家傳》是一部以家族變遷串聯起的百年中國史。寫了40年小說的朱西甯,準備將全部的記憶、經歷乃至感悟、理想孤注一擲般地呈現在300萬字的筆墨中。于是,從1980年動筆起,他八易其稿,絲毫感覺上的出入都要推倒重來,然而當進行到33萬字的第八稿終于讓他覺得可以繼續時,白蟻又將所有心血化為了粉末。但他只是淡淡地說了句也許這是上帝委婉的勸告,便開始寫下第九稿的第一個字。
1987年,臺灣地區開放了島內民眾赴大陸探親。次年,朱西甯便在妻子和女兒的陪伴下回到了江蘇——這片生他養他的土地。二嫂、八姐和至親的六姐尚健在,只是父母和其他兄長早已去世。此后十年,朱西甯多次往返兩岸,了卻了分離39年的思念。唐諾覺得,返鄉之路一定意義上像是為著完成《華太平家傳》而走的:“我相信這是他寫《華太平家傳》重要的一個側面補充,可能跟他原來的書寫計劃產生了一些更豐富的變化。對書寫者來講,那種實體感有時候很難代替,它帶給書寫的支撐跟全憑想象的重量感和稠密度是完全不一樣的。”
在女兒的印象里,朱西甯最深刻的形象永遠是一個寫作中的人。朱天文說:“自有記憶以來,夜里醒來一盞臺燈亮著,一個很大的腦袋伏案正書。”朱天心也說:“家里普遍貧窮的年代,談不上書房,最大的那個房間,里面放了張大床,我們姐妹三個睡,臨窗是一個小書桌和一盞燈,那里有父親的背影。”
人生的最后十年,朱西甯仍舊一模一樣地寫著,陪在一旁的是唐諾與朱天心的孩子謝海盟。作為隔輩人,海盟成了朱西甯晚年最親密的伙伴,他們一起玩耍、一起聽戲、一起蒔花種草,坐到桌前開始創作時,朱西甯也會把腦海里的故事講給他聽。因此他是唯一“讀”過前幾稿的人,只不過他那時太小了,記不得多少。寫最后一稿時,他爭著要給外公標頁碼,從電線桿式的1寫起,大大拙拙的鉛筆字逐漸變得工工整整,最終停在了1066。
1997年底,朱西甯查出肺癌晚期,住進了臺北萬芳醫院,病房的號碼也是1066。病情惡化得很快,女兒問他沒寫完的長篇著不著急,他回說:“也許主認為有人會寫得比我更好。”僅僅四個月后,他的生命便走到了終點,《華太平家傳》只寫了55萬字,中斷在其父輩那一代的故事。
就在朱西甯去世的前兩天,報紙開始連載了這部作品。手稿是謝海盟找出來的,除了小說正文,還有一本寫著朱家家族年表、鄉縣地名、節氣旬期、民國初年物價的硬殼筆記簿。原來故鄉的種種都被朱西甯仔仔細細地記了下來,難怪在讀過《華太平家傳》后,朱天心會仿若看到了一幅緩緩展開的《清明上河圖》。王德威則將《華太平家傳》稱為一部“夢書”,敘事典雅細膩,既有舊小說的筆意,也有淡淡奇幻色彩,“記憶解放,山河歲月,今生今世,看來只宜夢中取景”。
只是唐諾覺得這同時意味著某種遺憾:“對朱老師的書寫來講,《華太平家傳》并沒有進入到他真實的生命時間,我相信后面的部分是相對困難的,甚至是悲傷的,跟前面的調子可能會完全不一樣。”沒有人知道,數次返鄉的旅程、親人之間的敘話,在原本就已十分宏大的構想中添進了多少新的東西,又拉長了多少創作的時間。“他可能高估了自己,或者低估了這部作品的重量。”
小女兒朱天衣問過父親,有沒有想過死后的世界。朱西甯說,大概是在天父腳邊繼續做喜歡的事,比如寫小說。又是依循信仰的祈禱,卻也是頗具神秘色彩的回答。但倘若將此思路套用,他的離去就似乎亦可以看作是來自命運的某種連接與召喚——
30年代,朱西甯曾鐘愛過老舍,1961年老舍開始創作同樣以庚子事變為開端的長篇自傳體小說《正紅旗下》,但直到去世也終未能完成;而在朱西甯病逝的三年前,張愛玲也在美國悄然辭世,偶像的遠去驗證了流年滄桑,傍身渡臺的《傳奇》早已泛黃,人生走到邊上,世間真的換了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