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人民群眾喜聞樂見、深受歡迎的藝術樣式,相聲小品因其貼近生活富有煙火氣,將東方智慧的思維方式、漢語言的精妙神韻和中華民族精神展現得淋漓盡致、纖毫畢現、余音繞梁,充分體現出中華美學精神和中華曲藝之美。
中華曲藝美學精神是中華曲藝之美的靈魂,可概括為:人民立場,民間敘事;勸善揚美,寓理于情;天樂人歡,妙通形神;言簡意賅,機趣橫生;知行合一,濡化心性。這與中華美學精神講求托物言志、寓理于情,講求言簡意賅、凝練節制,講求形神兼備、意境深遠,強調知、情、意、行相統一,既一脈相承,成為中華美學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又獨具中華曲藝自身的內涵特質和顯現方式。因此,提升相聲小品創作水平,應在中華曲藝美學精神的凝練和弘揚方面作出切實的努力。
不容諱言,當前相聲小品創作存在思想精深不夠、時代韻律較差、機智妙趣偏少、藝術質量不一等問題,尤其是在融媒體自媒體沖擊下,相聲小品內容生產和演藝方式受到嚴重挑戰。如今,欲提升相聲小品創作質量,從根源上講,迫切需要在藝術創作思維方式上尋找突破囗,拓展想象空間,切準現實脈搏,回歸藝術本體,以增強創作的內生動力。
如何進一步提升相聲小品創作水平,我以為反復咀嚼經典作品,汲取經典的創作營養,獲取經典的有益啟示,是破解當前創作難題的最佳通途。
20世紀70年代,侯寶林、郭全寶先生的《醉酒》把醉漢拿出手電筒當電線桿爬寫得妙趣橫生,將比試逞能和怕按掉開關從電線桿掉下來的醉態夸張到極致。這一虛擬的光柱電桿的設計,其思維的絕妙成為想其不可能而可能的包袱,一旦解開,笑得人仰馬翻,醉鬼爬光柱電桿就成為民族樂天思維的經典符號。
馬三立先生于1992年首演的《逗你玩》講每天的生活都要注意,時時防火防賊。街坊的一位大嫂洗了衣服晾在門口又怕丟,就讓5歲的孩子看著。這時來了一位小偷看到小孩在門外守著衣服,就與他套近乎,說他姓逗,名叫逗你玩,連續幾次喊小孩叫他“逗你玩”,小孩看著小偷當面把褂子、褲子、褥單子拿了,一次次向屋里媽媽喊他拿了褂子、拽下褲子、拿咱被窩面子,他媽媽問誰啊,小孩都回答“逗你玩”。這部作品通過小偷以假名字蒙混過關的小把戲,表現了小偷的狡詐和孩童的天真,在人性兩極的對照比較中,將成人世界的復雜性揭露無遺,告誡人們不要欺負和毀掉孩子本真樸實的心靈。這一虛擬的“逗你玩”就成了騙人的代名詞。
馬季先生于1984年春晚演出的相聲《宇宙牌香煙》以虛構的推銷員故事,諷刺同一產品不斷貼牌的現象,其情節的夸張,讓人忍俊不禁,從貌似具有泥土氣味的屎殼郎牌到推向浩瀚極致的宇宙牌,我們不難觀察到其藝術思維在騰挪跳躍、極度反差中產生反諷和幽默。
姜昆、唐杰忠先生于1987年春晚表演的相聲《虎囗遐想》講述在動物園被人擠下去掉進老虎洞的故事,一會兒想到武松打虎,一會兒想到動物保護法,一會兒圍觀人出主意扔棍扔刀,一會兒勸抽煙提神,一會兒想找對象嫌自己個矮的憋屈,一會兒想對組織寫檢查說自己自由散漫,一會兒圍觀姑娘號召大家解皮帶擰成繩子把小伙子拽上來,其營造的特殊環境的特殊心理活動,把虛構思維的假定性真實表現得煞有介事,令人哭笑不得。
陳佩斯朱時茂的《主角與配角》《警察與小偷》《羊肉串》《王爺郵差》等作品注重矛盾兩級的拉開與逆轉,其敘事空間的騰挪轉合、縱橫捭闔,虛實夸張、鋪梗笑點,讓人身心愉悅,回味無窮。
大凡相聲小品邏輯都是不循常理出牌的,可以說是一種超越現實生活本來樣式的反邏輯建構,形成藝術表達的想象性邏輯,甚至達到無軌跡無因果的天馬行空式的敘事話語。正是這種獨抒性靈、獨發奇想、獨具慧眼的藝術思維,才使文藝創作的內在魅力常在常新。
提升相聲小品創作水平,關鍵在于創作思維方式的變革和優化。藝術創作猶如破繭振羽、精靈突圍,應摒棄習慣思維、線性思維、單向思維、一根筋思維,不斷開拓思維空間,探尋與相聲小品創作相契合的獨特思維技藝。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思維方式,一個民族有一個民族的思維特性。當我們按照“五位一體”總體布局推進經濟社會發展的時候,“五位一體”所確立的系統融合思維就構成了這個時代最鮮明的本質屬性,而系統融合思維卻又根植于中華民族最具核心意義的融突和合論之中,成為歷史文脈與現實活水的有機體。融突思維是中國哲學的原型思維,是中國人厚德載物、堅韌不拔地追求智慧的實踐方式,是創造轉化、唯變所適的時代精神的體現。
融者,《說文》指“融,炊氣上出也”。炊水成氣,水氣上通,引申為變通、融通、通融,又作和樂,其樂融融,意蘊和合。一作通則久,通則明,大明大亮。《廣韻·東韻》:“融,朗也。”孔穎達疏:“明而未融,則融是大明,故為朗也。”這里的“融”與相聲小品的“和樂”精神的本質聯系在一起了。
突者,《說文》解為:“突,犬從穴中暫出也。從犬,在穴中。一曰滑也。”犬從穴中突然而出。徐鍇系傳:“犬匿于穴中伺人,人不意之,突然而出也。”《周易·離》九四爻辭:“突如其來。”孔穎達疏:“突然而至,忽然而來。”《廣雅·釋詁二》:“突,欺也。”王念孫疏證:“謂欺詐也。”突出,凸出。《左傳·襄公二十五年》:“鄭子展、子產,帥車七百乘伐陳,宵突陳城,遂入之。”杜預注:“突,穿也。”穿過洞穴、隧道。這里的“突”與相聲小品的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包袱”和“梗”以及有意“抑、抑、抑”引入死胡同讓觀眾茫然時卻突然柳暗花明、豁然開朗、滑稽有趣、笑聲鵲起的創作神韻相一致。
因此,對于相聲小品創作來說,融突思維就是把事物、情節、人物乃至社會問題的內在矛盾運動所產生的沖突、糾葛、困擾、轉化、量質互變等置于特殊的言說表演場景,有意設置伏地而躍、突如其來、大開大合的故事扭轉和情感突變,從而達到和樂融融的天樂人樂喜劇效果。
任何一種藝術樣式都有自身的質的規定性,其思維方式也必然受到藝術形制的限制和約束。相聲小品內在規定了其創作不可能如長篇敘事文學和影視戲劇那樣可以洋洋灑灑地編故事寫人物,只能在短小而有限的時空中演繹人間悲歡離合,而且還要在較短的表演時間內引起觀眾共鳴,激起發自內心的笑聲和回味。這有如戴著腳鐐跳舞、推著巨石上坡,難上加難。空間張力越小越考驗編導演員的藝術表達能力。因而,融突思維在相聲小品創作中的片斷性聚集、抑揚性凸顯、突圍性設置、變異性粘合、雕塑式語言、場景化再現等,就形成了獨具特質的藝術運思方式。
各類藝術樣式都具有空間性結構、時間性節奏和思想性意蘊這3個基本要素。在相聲小品創作中把握結構、節奏、意蘊之間的內在融突特性,是破解創作難題的有效切入點。
1.作品結構的融突妙構
相聲的“相”是指事物的本來面目,社會生活呈現的各種相貌和形態。世界萬事萬物的外觀相貌都內含復雜的結構,結構不同而相貌迥異。相聲創作的本質就是洞悉故事人物的結構要件和矛盾要素,突現結構的空間組合和趣味,小品創作也是如此。
長篇作品有章回結構、雙環結構、復調結構、橘瓣結構、滾雪球結構、大團圓結構等,而相聲小品以其短小精悍為特點,對結構的要求更苛刻更別致更精到。它如參天大樹的一個切片、晶瑩剔透的一滴露珠、人生軌跡的一雙腳印,看似小如粒沙而實則折射出社會的繁復多樣性側面和精彩之處。正如英國經濟學家舒馬赫所說“小的就是美妙的”,濃縮才是精華,以小才能見大,一滴水可以反映太陽的光輝。
一段完整的相聲結構大致由4個部分組成,即“墊話”“瓢把兒”“正活”和“底”。相聲段子的主要內容“瓤子”即瓜瓤的好壞決定著相聲的精彩度。1973年侯寶林和郭全寶的《關公戰秦瓊》寫過去藝人在堂會遭到愚昧昏庸軍閥父親的無理刁難,要藝人演關公跟秦瓊打起來的戲,這種毫無歷史事實的無知要求逼得藝人為了糊口,只得臨時瞎編。軍閥父親狂妄的“昏”與藝人急中生智的“智”構成了這段相聲的主要包袱,使得這段相聲的結構十分嚴謹,其譏諷意味令人深思。一段相聲,有大小包袱,有散碎包袱,也有成龍配套的連環包袱,還有外露的含蓄的包袱,等等。在確定了包袱線即結構之后,就要考慮各類包袱的位置與層次了。這就是運用融突思維如何安排相聲小品空間布局的問題。
結構形式實質上是事物本質的外化呈現,極為復雜。借鑒其他藝術結構技法,或許對相聲小品創作有所啟示。如美國著名的現實主義短篇小說家歐·亨利的所謂“歐·亨利式結尾”,在結構上的奇妙組合值得研究。歐·亨利善于描寫美國社會尤其是紐約百姓的生活,他在作品情節結尾時突然讓人物的心理情境發生出人意料的變化,或使主人公命運陡然逆轉,出現意想不到的結果,但又在情理之中,符合生活實際,從而造成獨特的藝術魅力,被譽為“美國生活的幽默百科全書”。他的代表作有小說集《白菜與國王》《四百萬》《命運之路》《愛的犧牲》《警察與贊美詩》《帶家具出租的房間》《最后一片藤葉》等。《麥琪的禮物》寫一對深深相愛的小夫妻德拉和吉姆為了給對方買圣誕禮物分別將自己最美麗的圣誕禮物和家傳的金表賣掉去買了配得上金表的白金鏈子和配得上美麗頭發的梳子。就在他們分別拿出禮物之時,結尾出人意料地寫到,雙方的禮物都已經沒有用了,因為妻子剪掉了長發,丈夫賣掉了手表。這讓人啼笑皆非,但卻引人深思。
2.作品節奏的融突奇構
節奏是事物矛盾運動的顯現形態,大到地球自轉公轉形成的日出日落和春夏秋冬,小到人的一呼一吸、心跳頻率、四肢運動,沒有節奏的事物必定是凝固死寂的僵化之物。各類文藝的美學意味,都是通過節奏體現出來的,而藝術節奏的最佳律動必須與人的心理接受節奏相適應,如太快太急促就會讓人心臟受不了,太慢太緩又會讓人著急憋不住。因此,從觀眾接受者角度思考如何處理藝術節奏感,就成為考驗創作者的試金石。
相聲小品創作的節奏感體現在:一是故事呈線型發展,一環扣一環,層層推進,形成所講故事人物的起伏躍進;二是演員相互呼應,在逗哏捧哏和學說逗唱中推進敘事搖曳多姿、跌宕起伏;三是通過與現場觀眾的互動,在情感張弛中布局笑點,不斷推向高潮。
馮鞏、牛群于2016年表演的相聲《小偷公司》一本正經地講一百多人的小偷公司,只有兩位專職小偷,設有一個總經理、48個副經理,部門林立,還有專管計劃生育的科室。這講述已調動起聽眾覺得好笑的節奏了,誰料小偷公司還設有保衛科,還發布“賊發一九O九年一號文件”,明確指出:越是賊窩越要加強防盜工作。其反諷譏笑味道之濃,把作品節奏推向一個高潮。這還沒完,作品繼續夸張說,遇到中心任務,除常設機構外還有很多臨時機構,如逢年過節增設春盜辦、女盜辦、綜盜辦等,而公司領導還經常出國考察學習外國先進偷盜技術,為宣傳公司還在電視上打廣告,這一系列講述有如環環相扣的繩套,把觀眾的心拴得一愣一愣的,又驚奇又好笑。最妙的是小偷公司針對警察追堵,寫了份報告建議全體人員立即轉移,可這份報告經過副組長、組長、副科長、科長、副總經理一級一級地圈閱上報,最終才送到總經理手上。這本來就已頗具影射意味了,可正當總經理批示“同意!到奧運會去偷”時,字還沒寫完,就被警察堵在屋里戴上了冰涼的手銬,“我”悔恨惱火,真是“官僚主義害死人!”將故事推上了高潮,不僅讓人覺得搞笑,而且在笑聲中有所感悟:連小偷公司都機構臃腫、衙門作風,這社會歪風真該用重錘下猛藥治治了。整部作品在虛構的事件中把融突思維的假定、隱喻、反諷、鋪排、巧合等營構方式運用得妙合無垠,其抖出的包袱不再是生理反應之笑,而是反觀現實之慮之思,從而使相聲的節奏具有了哲理意味。
3.作品意蘊的融突創構
任何文藝作品總要表達作者的思想情感,通過故事人物乃至細節傳遞對社會人生的看法和思考。不論是宏大敘事,還是微篇小品,都或大或小或多或少或深或淺地體現出對生活的認知或感悟。相聲小品因其美刺傳統,更能體現融突思維異峰突起、穿透洞穴、幽默機趣、和樂敞亮的美學價值。
馬三立先生的《學說謊話》把一工廠年終總結虛報數據的浮夸風揭露得生動有趣,那3位廠干部將本來沒有的事或沒達標的事隨心所欲地在數據上編得好看漂亮,那位連續3天坐在2樓辦公室聽編造數據而一言不發的工人在最后被問他到底來干什么時,他說了句“我來學說謊話”,其諷刺意味在笑聲中一下蕩開,讓觀眾不僅笑出了生活中的虛假可惡,而且笑出了現實瞎編數據瞞上欺下的社會問題。這部相聲的批評精神至今令人感慨。
馬季先生創作,并與馮鞏、劉偉、趙炎、王金寶一起表演的5人群口相聲的《五官爭功》,在1987年中央電視臺春節聯歡晚會播出。該相聲采用擬人化的表現形式,通過馬季的一個夢講起,5位演員分別扮作腦袋和嘴、眼、耳、鼻。因得了獎學金,這點榮譽不夠眼耳鼻嘴四個分,相互爭論誰是五官之首、誰該立頭功。鼻子對腦袋說你當上頭號笑星全仗鼻子挺著,晚上你們都睡著了,只有鼻子值夜班;眼睛甚至講談戀愛全靠眉來眼去才把女友勾住的,耳朵說從小到大全靠聽卻受到口罩帶眼鏡腿的掛勒,嘴卻借不爭功而盛贊自己的各種功勞,爭來爭去,大家才意識到五官分工不一樣,得互相支持、互相幫助,團結起來才能干出點兒事兒。這出群囗相聲以擬人化的表現手法,將五官各自為政的偏狹之心作了譏諷,突出了分工不分家、干事一盤棋的思想,這對今天強調“五位一體”、協調融合發展的系統觀念仍有很強的現實意義。
相聲小品以愉悅心情、調適性情、陶冶情操為主調,其意蘊不僅在于喜樂歡樂,即使搞笑也是健康的發自靈魂的笑,而且在于表達對社會對生活的認識,特別是對假丑惡現象予以批判和揭露,讓人們在笑聲中增強對真善美的禮敬和認同。在這個意義上,相聲小品創作的思想性體現為一種善意的美刺、溫情的誡訓、真誠的糾錯、友好的互動,以特有的藝術感染力促進全社會思想道德素質、科學文化素質、身心健康素質的不斷提升。
(作者:中國評協副主席、四川省社科院二級研究員)
(責任編輯/鄧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