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下歲月一杯酒

少壯須進酒

第一次喝酒，是在高考結束后。高中同學即將云散，平時威嚴的老師居然非常暖心地在操場邊擺下酒席——簡易的桌椅、食堂里的飯菜、大海碗裝的啤酒。

我的班主任溫健，那時還很年輕，高高瘦瘦、文質彬彬，舉杯對我們微笑。出于對老師天然的敬畏，我總覺得他的笑容有點兒“陰險”，以至于他把手輕拍在我的肩頭，竟把我嚇得一哆嗦，裝作好學生的老實樣兒慌忙站起。直到端起酒碗，才驚覺，我畢業了、長大了，我可以和老師喝酒了，于是放開膽子，又裝作成熟的樣子，盡量自然地與老師把酒言歡。

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人生的叵測、命運的無常，以為未來就像是那碗泛著浪花的啤酒，無知無畏中，好男兒胸懷會像大海，永遠可以痛飲那滿滿的年華。

大學第一次喝酒是在寢室。剛剛入學的那個中秋節，趁著大家初來乍到，不知深淺，我渾水摸魚，“竊取”了班長的位置，張羅著買菜、做飯、擺桌、喝酒。那時我們班的女生都表現得靦腆羞澀，不可能喝酒，很好地襯托出我們這些舉杯的男生，猶如這個大家庭中的頂梁柱。尤其是我，非常把班長這個職務當回事兒，在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總想著為大家挺身而出，卻常常因為能力有限，把事情搞得稀里糊涂。

大學的時光，天很藍，日子過得很慢，那時的我非常熱衷于學生工作，結交了許多外系的學生干部，也因此遠離了圖書館，走進了小酒館。漸漸地，我在喝酒方面略有薄名，不是因為酒量，居然是因為酒膽。因在寢室里排名老三，人送外號“拼命三郎”。

學校里有一位著名的青年教師，因為年齡相仿，又思想深刻，很受同學們追捧，他又恰好與我們這一圈同學交好，因此常常在小酒桌上團聚。很難忘的一次是，他結束了另外的一個酒局趕來和我們聚會，幾杯之后，他感到不適，匆匆奔到屋外，扶著一棵樹開始嘔吐。懂事的我連忙跟了出來，拍背遞水，殷勤照顧，心里卻暗喜：不論前因后果，反正我算是打敗了一位酒桌上的勁敵，而且還是一位明星般的老師。不想，老師就是老師，一邊接受我的服務，一邊不忘循循善誘，一個勁兒地說：“沒關系，你也吐吧，吐了就好了。”他吐得狼狽，勸得貼心，我居然也扶著那棵樹開始奮起直追，且有后來居上之勢，最終被他扶著蹣跚而回，原本必勝的一局變成了平手，引為平生憾事。

轉眼就到了大學畢業季，最后一頓散伙酒，全班同學齊齊到位。那時的我已被撤了班長，不再擔負組織召集等工作，因此拖拖拉拉遲到了半個小時。但就是這半個小時，讓我再也沒能融入那場純真的告別和悲傷。

等我遲遲趕到聚會現場的時候，沒有歡迎，也沒有埋怨，因為根本沒有人理睬我，同學們早早地跨過了輕言細語和甜言蜜語，直接進入豪言壯語階段。桌上杯盤狼藉，大家面紅耳赤，男同學口若懸河，女同學熱淚長流，我拿起酒杯連干3杯，知恥后勇，奮起直追，企圖盡快踏入這離愁別緒的河流。但是，晚了，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情緒不飽滿，節奏不合拍。別人已經開始了壯懷激烈的暢想，我卻剛剛開始往事如昨的回憶；我正醞釀對過去誤會的解釋，他們已經進入一笑泯恩仇的豪邁；好不容易追趕到了豪言壯語段落，大家卻已進入了胡言亂語的癲狂。在這深情和激情交織的真情夜晚，我像個濫竽充數的騙子，端著酒杯左右梭巡，卻又四處碰壁，空有一副熱烈的懷抱，又長久地保持著清醒的頭腦。而這時候，清醒是孤獨和可恥的。

由此我得到一個深刻的教訓：植物的生長必須趕上季節，朋友們喝酒一定要追上節奏。一起舉杯，共同喝醉，否則就會“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先啤再白大殺器

工作之后，公費宴請漸多，私下酒局更頻。剛剛開始的事業需要好好謀劃，而最完美的謀劃，很需要酒桌上的七嘴八舌；剛剛結識的朋友需要真心相待，赤誠的心懷，需要酒桌上的推杯換盞；剛剛畢業的同學需要再度重逢，而最熱情的擁抱，無外乎酒桌上的勾肩搭背。接下來還有娶妻生子的祝賀喜宴，人脈拓寬的結交歡宴，得意之時的互相吹捧，失意時分的彼此安慰，激越的指點江山，彷徨的抱頭痛哭……時光變得只剩兩種，在喝酒和在醒酒；人群也只有兩樣，能喝的和不能喝的。酒，就是那時的歲月。

如果說，大學時我屬于浪得虛名，那么工作后，進入年齡迥異的同事之中，便顯示了我的真才實學。一位老領導可能發現了我天賦異稟，對我很是喜愛，推心置腹地和我分享喝酒的心得：“喝酒喝到最盡興處，停下來，就是酒仙，跨過去，就是酒鬼。”我虛心請教：“您在這個時候都是怎樣處理的呢？”“我……我都跨過去了！”

按照老領導的示范，我在接下來的喝酒實踐中，每每義無反顧地大步跨越，第二天痛苦地呆呆反省。事實上，酒到盡興，已是物我兩忘，身不由己，跨過去可能也是別無選擇，甚至無須選擇。讀書的時候，當然有停下來的時候，那多半是因為沒錢了。而如今，錢包在手，朋友在側，一路雄赳赳氣昂昂，過江之鯽，泥沙俱下。

那時候我們精壯如馬，都喜歡喝啤酒，白酒只是為了陪客人，一邊喝，一邊盼著啤酒段落的到來，可往往白酒一過，酒宴就到了尾聲。啤酒屬于不落窠臼的自由活動，不屬于正式的內容，像是談判結束后的閑談。可常常正是這種閑談，才更像洗盡鉛華，露出性情和品格的真實面目。

大概在20年前，我們一行4人去北京，準備喝酒公關，讓《球報》能夠進入北京地鐵數百個報攤兒（對了，當年《球報》的宣傳語就是“抽沖煙，喝烈酒，看《球報》”）。當時帶隊的總編輯老牛是大我幾歲的師兄，同行的小戴、小白也是年齡相仿的師兄弟，一路很是歡暢。抵達北京，安排好酒店，老牛很嚴肅地提醒我們：“這是關系到《球報》真正走向全國的大事，一定要喝好！”我們幾個自然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地鐵方面的負責人老鐵當晚有會，需8點方可到來，所以先派出心腹小毛陪我們。小毛與小白交好，等待的時候我們也隨意玩笑，并不寂寞。小毛提議，可以先喝啤酒，權當熱身，邊喝邊等，我們便半推半就地舉杯。熱身還沒結束，小毛便不勝酒力，倒在沙發上昏昏欲睡前，打起最后的精神提醒我們：“老鐵酒量極洪，萬不可掉以輕心！”我們幾個瞬間如臨大敵，心事重重。

晚8點，50多歲的老鐵果然到來，笑容滿面，言語親熱。發現我們手里的啤酒，他當即大手一揮，“啤酒就是水，上白酒！”

老牛身先士卒，領銜敬酒，半斤白酒一飲而盡。我們幾個緊隨其后，不落下風。老鐵眼見群雄環伺，處變不驚，有樣學樣，云淡風輕。轉而老鐵回敬，舉重若輕，再下半斤。我們這邊同仇敵愾，兄弟同心……你來我往、肝膽相照不到一小時，每人二斤白酒下去，我方群情激奮，戰意正濃，單槍匹馬的老鐵卻開始力不從心，最后竟轉過來，將頭枕在椅背上，憨憨地看著我們笑。老牛見好就收，貼心地問：“再整點兒啤的？”沒承想，小白來了個神助攻：“大哥喝啤的就像喝水一樣，還是繼續白的吧……”老鐵艱難地抬頭：“水，怎么了？水就是錢！”說完椅倒人翻。

這個時候，沙發上假寐多時的小毛一躍而起，扶著領導老鐵匆匆離去。

老牛若有所思，自言自語：“水，就是錢，就是錢。”

第二天，合同成功簽署，我們踏上了北歸的列車。我們還驚喜地發現，每個人的酒量居然都飛漲起來。拋開準備充分、精力集中等原因外，我們很有科學態度地想到了用來熱身的那些啤酒，最后一致贊同，是啤酒墊底起了重要作用。以往，先喝白酒后喝啤酒，就像是沸油遇水，炸裂飛濺。而先喝啤酒，后喝白酒，則是沸水滴油，無聲無息。掌握了這個秘密就是有了大殺器，必將無往不利。

不過，這個曾讓我們欣喜的秘密后來成了雞肋，不僅沒幾個人相信，就連我們自己也不愿意踐行，還是習慣先喝白酒再喝啤酒，就像是經歷了辛辣和滄桑之后，更懷念已遙遠的春風。

回眸酒壇，縱橫幾十年，彪悍的尖峰時刻不少，狼狽的出糗事故更多。

兒子5歲時，我破天荒地去幼兒園接他。見我喝了酒，他小心翼翼地和我沒話找話：“爸爸，喝醉了酒，與正常人有什么不同？”夏日黃昏的小區林蔭路靜謐祥和，我酒勁兒上涌，談興大發：“你看，正常人都能看見我們小區門口有兩個保安，如果喝醉了，就會把這兩個保安看成4個保安，丟人哪……”

“爸爸，我得告訴你，你現在指的小區門口，只有一個保安。”

終不似 少年游

2011年，我們那屆中文系搞了一個畢業20年同學聚會。4個班，100多人的聚會，當然要有個儀式。于是大家設計了一個頒獎環節，一共4個獎項，分別頒發給不同特點的同學。比如“星光燦爛獎”，老師宣讀頒獎詞：“他們珍惜時間，把懵懂的深情交給花前月下，把青春的熱情共享給音樂和啤酒；他們挑戰圍棋、麻將、撲克等高智商游戲；他們描繪理想、幻想、冥想的縹緲傳奇；他們有良好的同學關系，總會在深夜歸來的時候，擁有同學為他們留好的后窗；多年以后，他們成為社會的燦爛星光！恭喜獲獎者某某。”于是，大屏幕上出現了這位同學當年青澀的臉龐，臺下站起來一位油膩的中年男人。

類似的還有“逃學威龍獎”，頒發給那些逃課的同學；“伉儷情深獎”頒給了我們那屆成就好事的6對夫妻，他們成雙領獎時，大屏幕上是他們的婚紗照。比較抱歉的是“青春朝陽獎”，頒給那些在大學里老老實實的同學。感覺上，我與他們是明顯的兩類人，所以頒獎詞寫得很潦草，現在都記不清了。又一個10年過去，今天的我才意識到，這些同學才是真正讀了大學的人。他們大多不喝酒，卻把勤勉的歲月釀成了最美的酒；他們不需要頒獎詞，踏實的一生就是最好的嘉獎。

那晚，因單位有事，我主持完頒獎儀式就匆匆離開，中午的食堂聚餐和下午的歌廳唱歌都沒趕上。直到傍晚，我才急急地趕來參加晚宴。結果，同20年前那般，只是當年錯過的是半小時，現在錯過的是一個下午，無論多少，我都再次跟不上重逢的歡樂節奏，弄丟了真摯的熱情節拍。當年像個騙子，現在像個傻子，端著一杯孤獨的啤酒，無法走近思念的熱淚長流。

分別又有10年了，手中的這杯德式精釀啤酒，讓我想起了與青春有關的日子，與酒有關的人。最近常聽人說，我們這代的人生已進入了下半場，到了勝負的關鍵時刻。我聽不懂這些話，不知道勝是怎樣，敗又如何。想起許多年前，我還很年輕時的一段祝酒詞：有位大師告訴我，人這輩子，喝多少酒都是有數的，甚至喝多少白酒喝多少啤酒都是有數的。喝完了，人就走了。他給我算了一下，我白酒的額度還有很多，啤酒的額度已經很少了。所以現在該怎么辦呢？與其糾結，不如用這有限的啤酒額度中最珍貴的一杯，先干為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