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牡丹

{一}

他怎么也無法入睡，索性又朝步梯口走去。這兩天他一直在那兒吸煙、看手機或發(fā)呆。在這患者如集市般擁擠的26層，竟然還有這么個僻靜的地兒供他獨有，實屬難得。他掏出煙，正準備打火。一個人影好似突然從地底下鉆出來，嚇得他連連倒退，并不由得發(fā)出了一聲“啊——”

“我求求你，別趕我別趕我，我們就在這兒待一會兒，一小會兒……”女人滿口東北口音。

他們驚動了感應燈，四圍的幽暗被唰地撕開。他這才發(fā)現眼前站著個女人，頭發(fā)遮住半邊臉，不知是冷的還是嚇的，剩下的半邊臉煞白。

“對不起對不起……請讓我們待到天亮。”

他穩(wěn)了穩(wěn)神，這才看清她的腳邊還躺著個人，旁邊堆積著衣物、便盆、茶缸之類。這情景跟他幾天前一模一樣，顯然也是沒住上院的。

女人繼續(xù)哀求，臉埋在雙手之間，一副不敢面對世界瑟瑟發(fā)抖的樣子。女人停頓了下，依然重復那幾句話。在他聽來，那種稀薄而無力、帶著哭腔的乞求，在這陰冷清寂的深夜，卻激不起任何漣漪。

女人把他當成管事的了。他本想說自己跟她一樣，也是住院的，夜里睡不著出來抽支煙。可是他沒說，對陌生人說這些沒用。他“哦”了聲。在這冷風刺骨的走廊，對女人和躺在地上的病人都是考驗。他擔憂地看著他們，然后默默地退了出去。

既然同病相憐，就別嚇著他們。

2605室有4張床，都躺著腦病患者，他們有的剛剛做完手術，有的在等待檢查。無論哪種情況，患者都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而陪護的家屬就各有不同了，除了白天要保持旺盛的體力并精神抖擻斗志昂揚外，還要追問主治醫(yī)生術前的注意事項，同時還要做各項檢查。對于這種不能自理的患者，要事先租輪椅、上下樓擠電梯，然后再各個窗口排隊……折騰下來，人就散架了。到了晚上也不敢安睡，要不時給病人翻身、按摩、盯著輸液管。一床兩三個陪護還好些，如果只有一個人，就有的忙了。妻子從縣城折騰到省城，耗盡了他的體力與精力，他的飯量一天天減小，煙癮卻一天天增加。他想起之前沒有黑云壓頂的日子，那實在都是些好日子。

晚上，他和那幾個陪護一樣，蜷縮在薄薄的泡沫墊子上。那是他來的第一天，鄰床告訴他的，一樓拐角處有賣的，還拿出自己的給他看。他知道那種墊子，當年出來闖世界時，他也是帶著這種墊子，單人床大小，上面有著五紅大綠福啊喜啊的什么的，卷在行李當中，到了晚上就睡在上面。沒想到若干年后，他還像當年一樣需要這樣的墊子。

賣家還推銷了熱水袋、飯盒、牙膏、毛巾，他有些不耐煩地擺了下手。他接過墊子的時候，覺得它實在是薄了些。已經過了霜降，馬上就是冬天了，病房里還沒來暖氣，睡在這上面能隔涼嗎？賣家看出了他的心思，說可以買兩個放一起。他想算了，眼下不比平常日子，哪容得挑三揀四呢？在那個狹窄得轉不開身的病房，能讓身體舒展下就算奢侈了。他鋪開的時候才發(fā)現那是一朵盛開的牡丹花，在淺藍色的四周中間開得更加亮藍，帶著某種夢幻的意味。諷刺的是躺在這朵夢幻般的牡丹上并沒把他拉入夢境，相反卻如一顆滾珠，把夜折磨得昏昏沉沉。第二天他就被查房的女人斥責了，他根本就沒想到放在床底下的墊子還會影響室內環(huán)境。

“喘氣還影響環(huán)境呢！”他在心里狠狠地懟了句。他是個內斂又識大體的人，特別在這凡事都要看人臉色的地方，哪怕對方是個打掃衛(wèi)生的，你也要點頭哈腰。他已經40多歲了，在外混了這些年，他懂。他像個受氣的小媳婦，一聲不吭地在眾目之下卷好這朵牡丹。它看著是軟的，其實支棱得很。當他把它卷成直徑一尺左右的直筒時，額上已微微冒出汗珠。

沒吸成煙的他重新躺在那朵牡丹中間，依然無法安睡。他掃了一眼床底的其他人。病房里加上他共3個陪護，其中一個鼾聲如雷，一個在玩手機。挨著他的17床陪護竟然不見了。那是個年輕的女孩子，20多歲的樣子，戴著假睫毛，撲著厚厚的粉底。她和他是同一天住進來的。也不知她和床上的病人是母女還是婆媳。她一點兒耐心也沒有，給患者換紙尿褲時連簾都不拉。他忙轉過頭。女孩兒除了打電話就是吃東西，麻辣燙、烤冷面、火腿，一個勁兒地往嘴里塞。看來病房的環(huán)境絲毫不影響女孩兒的胃口。本來人多窄小的房間氣味就不好，麻辣燙的味道又充斥其中，他覺得自己身上都浸足了那味兒，走到哪兒都抖摟不掉。更要命的是女孩兒的電話，她也不背人，大聲嚎氣哇啦哇啦沒完沒了。她跟好幾個人說再這樣下去，她快要瘋了，實在不行拉回去算了……她的臉上更沒有其他陪護的焦急與悲傷，一副生死不計。

女孩兒時常不見人影，把患者長時間丟在那兒，有好幾次，藥液馬上滴盡了還是他叫的護士。這半夜三更的把病人撂在這兒，萬一出意外咋辦？他在為17床擔憂。

這時，他聽到頭上的妻子呻吟了下，他麻利地從床底爬出來：“你要什么？”一個含混不清的音節(jié)從妻子嘴里發(fā)了出來，他遞過水。妻子咕咚咕咚地喝下，那樣子像干渴了幾百年似的。他剛剛放倒妻子，她又發(fā)出了嗯嗯啊啊，一只手還不停地指著屁股。他明白，這是要方便了。

他麻利地拿起小便盆放在床上，然后抱起妻子，讓她的臀部與小便盆充分妥帖。這些日子，妻子從穿衣吃飯到大小便，他已經像個訓練有素的老護工了。妻子抬起臉來沖著他又一陣嗯嗯啊啊，臉上是焦急而痛苦的表情。他說不急，過幾天咱就出院了。妻子空洞無神的眼睛愣愣地盯著墻，依然不停地嗯啊著。

他重新躺下，從懷里又摸出那塊類似牛角的東西，在兩個手掌間不停地摩挲著。他的眼前又出現了兒子，快跟他一般高了。每一次看到兒子，他都想抱抱他，可兒子總是羞澀地推開。他撫摸著手中的那塊骨頭，把它貼在心口，眼淚不知不覺溢了出來。

大清早，外面就有動靜了，打水的，上廁所的，打飯的。他也早早起來了。他在開水房又遇見了步梯口的那個女人。他這才看清了她。三十四五歲的樣子，眼睛明亮清澈，鼻子高而挺，盡管有些發(fā)黃的臉流露著透支的疲憊，但絕對是個美女。她穿著一件起球的毛衣外套，很不合身，腳下是一雙灰色的旅游鞋。女人顯然也認出了他，小心地掃了他一眼，然后微微地俯了下身，以示感謝昨晚對自己的不趕之恩。

“我也是住院的。”“也是腦病？什么時候能有床位呢？”“不好說，在走廊待著也不是辦法啊？”“拖著他，又能去哪兒啊？”這時步梯口一陣嘈雜，是打掃衛(wèi)生的發(fā)現了躺在地上的男人。

“家屬呢——怎么還把人放這兒了？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快把人弄走。”女人驚慌地跑了過去，她最擔憂的事還是發(fā)生了。“我沒辦法，沒病床……我給你磕頭了我給你磕頭了……”女人像是被抓了現行的竊賊，小心翼翼地等待著辱罵、驅趕。此刻，女人除了隱忍和哀求，好像也不會什么了。

他頭幾天也是這樣，從小城來到省城一路呼嘯。可到省城，根本就沒病床。兩天后他才入住2605室18床。

他勸開那個打掃衛(wèi)生的，看著女人為難的表情，他說再等一天。女人聽完之后瞪大了眼睛，因為一刻鐘都是煎熬。他之前到過護士站，聽說2605室一會兒有人出院，便把消息告訴女人，女人滿臉感激。

{二}

女人顯然也是餓了，她從包里摸出塊煎餅，然后一點點掰碎，倒了開水在飯盒里攪著。她喝了口又放下。她在包里找著什么，沒有，又到床頭柜里找。她摸出了一袋東西，往飯盒里倒的時候，他發(fā)現那是一袋鹽。她竟然帶著一袋鹽。

他突然一下子明白了。他把那盒沒動的排骨蒸飯放到她一旁。憑他判斷，女人是不會食用的，于是佯裝要把它往垃圾袋里倒，并說了句：“我也不想浪費，可你逼我這樣的。”女人一下子攔了他，“我吃。”

她吃了米飯和湯，把排骨剔出骨頭，把肉放在榨汁機里。顯然是給男人留著。吃完了，她就開始忙碌起來，各個床頭柜上的雜物都收拾了，窗臺、地都擦了一遍。女人動作嫻熟麻利，一看就是持家好手。

他抽完煙回來，房間頓時清爽許多。妻子見他回來，沖著他又嗯嗯啊啊的，這是要坐起來。他扶起了她。妻子看著頭上的輸液瓶，又看著手上的膠布，嘿嘿地笑了起來，或許覺得好玩，竟伸出另一只手去摳。他連忙制止，妻子竟像小孩兒一樣哭鬧起來，哄了半天才安靜下來。

這時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目光停留在著床頭柜上。的確，柜子上干干凈凈的，什么都沒有。

他的心頭一緊。“明明是放在這兒的，哪兒去了？”他挪動著床頭柜，一會兒又俯身看床底。女人拿著臉盆進來，問他在找什么。“骨頭。”女人突然想起來，他手里總握著塊牛骨樣的東西，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別看他們只接觸了短短半日，他摩挲時的樣子，女人一直印象深刻。

他的臉色陰沉著，像丟了心肝。他快步去了走廊，不一會兒又緊張地回來了。他恓惶的樣子讓女人覺得那是個很值錢的物件。

“它那么重要嗎？”“重要，很重要……獨一無二。”女人一聽，嚇得不輕。他焦急的樣子不能讓她無動于衷，何況剛才她打掃房間時那幾個陪護都不在。她的呼吸也變得緊張起來，如果真找不到，他們剛剛建立的難友之情就會被嫌疑驅趕得無影無蹤。她也俯身在自己的柜子周圍找尋，可什么也沒有。女人伸直腰突然想起了什么，匆忙跑了出去。好半天她回來了，捏著那塊骨頭，上面沾著湯湯水水。

他一下子抓了過來，然后拿到衛(wèi)生間沖了起來。原來它放在床頭柜上，埋在衛(wèi)生紙和餐盒之間。她收拾垃圾時一并劃拉了。

他把它擦干，然后緊緊地貼在胸口，有種失而復得的欣幸。

“這么寶貝？”女人禁不住問。“寶貝……相當寶貝，我說出來，你別嚇著，它是我兒子的……他才14歲啊。我一直帶著。”女人打了個冷戰(zhàn)。“因為我想抱著他，他冷啊……”他突然有些失控，禁不住抽泣起來，“他們娘兒倆一個死一個傷，我對不起他們，我沒照顧好這個家。”

一個男人的啜泣，相當有傳染力，女人也發(fā)出了哽咽聲。在自己男人突然倒地暗無天日的煎熬中，她背負著同樣的厄運。

兩人啜泣了好久，倒是她安慰說：“我的眼淚都流干了，要是哭能解決問題，就天天哭，睜開眼就哭。可攤上了就得咬牙挺著。大哥，你可要想開些。”她的安慰很管用，他止住了哭聲，或許是為了緩解情緒，女人喃喃地說起了家常，像是說給他，又像是自言自語。

“我們剛剛蓋起了新房，好氣派，跟城里一樣，廁所也在屋里，也能和城里人一樣天天洗澡，而且一塊錢的饑荒也沒拉，好日子剛剛開始呢！濤子你可不能不醒啊？也不知道這手術要多少錢。如果不夠，借是借不到的，只有把房賣了，我怎么也不能看著你不死不活的。”女人摸了摸男人的臉，“濤子，你可要爭點兒氣啊！別讓我失望啊！”

他想象著女人的家，青磚紅瓦，寬敞干凈，四周有花，有小貓小狗，它們像主人的小跟班圍繞著女人，忠誠地相守，還有男人，他一定很能干，很愛她，愛這個家。

{三}

“17床17床。”護士在叫，女人忙站了起來。“錢不夠了，續(xù)押金。”“多少？”“3萬。”女人倒吸了一口氣：“不是剛交1萬嗎？才不到一天！”“那我不清楚，反正你的錢不夠。”“都用了什么，這么貴？”“有明細，一分也不會差。你不交押金一時下不了檢查單。” 護士說完就走了，那個轉身一點兒也不客氣。女人愣在那兒。

他補充說，全身CT差不多就接近1萬元。還有這藥（他指著輸液管），一小袋藥可能就3000元，24小時不停。女人“啊”了下，是拖長的拐彎音，這樣算下來，她手里的那點兒錢真的是杯水車薪。她看著輸液管，又看著男人，呆愣了好一會兒，隨后抓起了手機。女人起初是小聲的，后來她的聲音越來越大，透著焦急、無助。女人還在電話里說把房賣了，甚至還交代了房子的價格。

他看著女人，用足了欽佩的目光。如果倒下的是自己，妻子會不會也像她一樣不惜一切？

他看著鄰床的男人，濃眉大眼，年輕的臉上泛著油光。身高至少一米八，壯實的身子攤滿了整張床。如果不是躺在這里，一點兒也看不出是腦出血的樣子。看來他們很恩愛。在大難來時還有妻子這么堅定地守著，這小子可真有福氣。

女人回來的時候，鼻子和眼圈都是紅的，顯然是剛剛哭過。女人照樣吃煎餅就鹽水，但吃了半張就放下了。她靠近男人，撫摸著男人的臉，“濤子濤子”地喊著，然后按摩他的雙腿。這時男人嘴里反射性地發(fā)出了一陣呼嚕聲，她有些驚喜，接著又去摸他的脖子，他竟然有了輕微的回應。女人興奮地喊醫(yī)生。醫(yī)生過來看了看，又問了些其他情況，然后說：“還是挺樂觀的，注意觀察，說不定隨時會醒來。”“太好了，太好了。這藥用得值了。”女人高興得要跳起來。

女人顯然是想再接再厲，她打來熱水，沾濕毛巾給男人擦身子，還把臉貼在他臉上，在他耳邊說悄悄話。他看到女人在穿梭，也能感覺出她腳步里透出的欣慰。

打水，給病人翻身，洗漱。2605病房里的幾個陪護分別又忙開了。女人收起自己墊子的時候，也收起了他的墊子。她不禁用手撫摸著印在上面的那朵牡丹，自言自語：“這朵牡丹可真好看！”女人像憧憬著什么，發(fā)了好一陣呆。

女人在給男人洗臉，突然，男人睜開了眼，輕輕地叫了聲“麗梅”。“你喊誰？”“麗梅。”誰想女人一下扔掉毛巾，薅起男人衣領：“你看看我是誰？”男人的眼睛似醉非醉，似醒未醒。他掃了眼女人，“你是麗梅。”

女人一下子把男人推倒，然后響亮地打了男人一記耳光。那巴掌太響太清脆，他買飯剛回來，和另外兩個陪護都愣了。他和他們一樣，看著她，不清楚女人怎么了。

被推倒的男人看著棚頂，嘴里含混不清地說著什么，臉上滿是幸福、知足的樣子。

女人停止給男人洗漱了，仿佛自己也懶得動了。她像走了一萬年長路似的，疲憊地坐在床尾，臉色很難看。他覺得她全身都像骨折了，整個人一下子成了縮小版。

“怎么了？人醒了還不高興呢？”他想安慰幾句，可女人絕望的表情讓他不知道從哪兒開口。何況這時的女人緊緊地閉著眼，一副不想看世界的樣子。

妻子明天就要做手術了，終于等到這一天了。他要出去買紙尿褲、衛(wèi)生紙，對了，還要找個剃頭的。護士說了，要刮得干干凈凈的。他披上羽絨服出門了。

他回來時，女人俯在床頭柜上寫著什么。大概也是術前的一些準備吧，不寫下來還真記不住。他忙著找護士，詢問明天手術的具體時間，還要找個剃發(fā)的……忙碌了大半天，他真的很累了，正準備喝口水歇息下，這時才發(fā)現，女人不在了，只剩下男人和另一個陌生的女人。發(fā)生了什么樣的事，他都無動于衷，何況他已經過了好事的年齡。他拿起杯子正要喝水，突然發(fā)現床頭柜上有一張紙。那是一張藍色的廣告宣傳單，上面是訂餐、雇護工什么的，只是空白的地方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他疑惑地拿在手。

不知姓名的大哥：

謝謝你的排骨。我一塊也沒吃，把肉剔出來給他留著。不怕你笑話，骨頭我都沒舍得扔，而是偷偷在走廊嚼碎，咽了。那是我這半個月以來吃得最香的一頓飯。這幾天我一直吃煎餅就鹽水，太他媽的難吃了，可為了給他治病，我不舍得花一分錢。我愛家，也愛他。沒想到，他醒來的第一眼竟然喊別的女人，我一下子就絕望了。我走了，盡管沒有他的日子讓我很害怕，可比起生活中的長痛，又算得什么？

我偷走了你的墊子。你或許要問，我自己有為什么要拿你的。我的那個墊子是個福字，一是我不喜歡，二是對我這個苦命的人來說太諷刺了。請允許我在最后帶走一件喜歡的東西吧。

很對不起了，大哥，我活了32歲，最后竟然當了回小偷。謝謝！

王招娣于當日

字體清秀、有力，上面雖然有幾處畫過的筆誤，但依然能看清楚。他一屁股坐在床上，那張紙在他手里發(fā)出了嘩啦嘩啦的聲音，這時他感覺到胸口像被什么剜了下，很疼，很疼。他默默地抬起頭看著窗外，不知是天黑了還是陰云太濃，一片霧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