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松下

念大學時，他們仨在同一所學校同一個班，學的是鐵路運輸養護專業，畢業后又一同被招聘到白山鐵路工務段，成為全段最年輕的高鐵安全守護者。他們白天休息，晚上上線路作業，是名副其實的“夜貓子”。但白天不能總睡覺，也沒那么多覺，他們就喜歡走出工區，坐在工區左側小山崗上的美人松下，一邊看高鐵列車在眼前穿梭，一邊暢談理想，抒發情懷，大有指點江山、舍我其誰的味道。說到高興處，他們發誓，扎根在這里，做永遠的高鐵人！

高輝說，我們這樣太隨便了，應該盟誓。

于是，他們站起來，六只手疊加在一起，每人重復了一遍那句話：扎根在這里，做永遠的高鐵人！

李祥望了望美人松說，這樣還不夠，要把我們的誓言銘刻在美人松上，在天地間有個見證。

王柏良和高輝舉雙手贊同。

但美人松是珍貴樹種，每棵樹都有編號和檔案。于是，他靈機一動，回工區拿來紅油漆、小毛刷和一塊木板，在木板上工工整整寫下兩個大字：扎根。他們把木板掛在美人松上。

寫完這兩個字，三個人緊緊擁抱在一起，發誓要遵守誓言，一直到永遠。他們流淚了，感覺到彼此的體溫和心跳。

兩年后，高輝跟高鐵站客運員樸春花確定戀愛關系，李祥的對象劉媛媛從遼東半島調來高鐵站當售票員。在秋高氣爽的國慶假期里，兩對新人參加了鐵路段團委舉辦的集體婚禮。婚禮在高鐵站寬闊的候車室里舉行，二十位年輕人喜氣洋洋，喜結連理，結成秦晉之好。

高輝、李祥雖然結婚了，但因高鐵養護特殊性，他們還經常住在工區保休。他們都感覺，結不結婚跟以前沒什么兩樣，對三個人的友誼一點兒沒有影響，反而更加牢固。高輝經常從家里帶咸菜給他吃，還顯擺說，朝鮮族美食，你弟妹做的，嘗嘗吧。李祥也會經常帶來炒菜，也顯擺說，你嫂子做的，色香味俱全。王柏良來者不拒，一律笑納。

吃著吃著，他的愁緒就上來了，不經意間長嘆一聲。

王柏良的對象小梅在老家當小學老師，跟鐵路不是一個系統，調不過來，他也調不回去。而且他們都喜愛自己的工作，誰也不肯做出犧牲，僵在了那里，他們的愛情陷入僵局。前不久，小梅給王柏良下了最后通牒：再不回來就黃！他很無奈，對愛情產生了懷疑。可是，父親的一個電話打破了僵局。

那天下午，王柏良正在工區料庫里整理工具，為晚間工作做準備，在老家機務段當火車司機的父親突然打來電話，無比興奮地對他說，柏良，機會來啦！他問父親，什么機會呀？父親喘了好幾下，才平靜下來說，集團公司下發通知，公開招聘火車司機，機務段職工子女優先。

這確實是個好消息，是自己回家鄉工作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呀！但他瞬間就想到了美人松上那兩個朱紅大字，想到了他們發下的錚錚誓言。他壓低聲音對父親說，我在這兒挺好的，不想回去了。

父親立刻急了，說，小梅在家等你呢，還不趁這個機會趕緊回來！現在的火車司機待遇好，多少人想干還干不上呢。你年輕，腦子活，幾年后再考個高鐵司機，多好的事呀！

像怕被別人聽到似的，他來不及關機直接扔掉了手機。父親的聲音依然還能聽到：我這邊已經給你報名了，你就聽信吧——抓住機遇??！

他又急忙撿起手機，父親已經掛斷了。滾燙的手機灼傷了他的心。

從此，王柏良心緒不寧。不干活時常常坐在工區石凳子上，望著那棵美人松發呆。在他眼里，美人松挺拔秀美的軀干似乎彎曲了，好似一個屹立天地間的大問號：你當初的誓言呢？夜間天窗作業他會忽然停下忙碌的手，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眉頭扭成了結。

老工長最先發現了他的異樣，幾次提醒他，小王啊，作業要精力集中，咱使用的工具都是硬家伙，磕了碰了對誰都不好。他一臉羞愧，說，工長您放心，我會集中精力的。高輝、李祥兩個好朋友也發現了他的異常，作業時默默在他左右，聯控他的安全，他倆眼睛里滿是關切和焦慮。

白天他躺在床上睡不著，有兩個小人在他體內吵架，誰也說服不了誰。

你當初發下的誓言呢？中途毀約，違背誓言，真是令人不齒。高輝、李祥會怎么看你？工區職工又會怎么議論你？

回家鄉當火車司機也是為鐵路工作，算不上違背誓言，愛情和理想可以兼得嘛。

發下的誓言，山一樣壓在他心頭，挪不開，移不動，讓他難下決斷。

他不敢到美人松下，怕看到那兩個字，怕回憶起當年的情景，心里一直十分愧疚。他想，自己當時沒有強烈反對父親為自己報名，之后也始終沒有向父親明確說明自己的態度，這就說明自己在內心還是接受了父親的安排。未來的某一天，自己很可能離開這里，回到家鄉去完成婚姻大事。這對于他們，以及他們的誓言，那就是背叛，那就是罪過。他陷入無比痛苦之中。

可是，美人松在他心里一天天長高長大，已經刺破青天了。美人松上的那兩個字也越來越大，越來越鮮紅，山一樣擋住了他的去路。

有一次，父親來電話，告訴他機務段已經把招聘申請轉給了單位，蓋上公章就可回來參加招聘，離開工務段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小梅每天都給他發微信，詢問他返回日期，暢談對未來的構想。他想不能再拖了，時間已經很緊迫，自己必須到美人松下，對著那兩個字徹底懺悔，卸下心靈枷鎖，堅定自己離開的理由，開始新的工作和生活。

午后的陽光下，他懷著贖罪心理走向美人松，蹣跚的腳步讓他倍感沉重，臉上的神情把復雜的內心暴露無遺。當他終于走到美人松下，抬頭一看，樹上的兩個字讓他目瞪口呆。

“飛翔！”

他揉了揉眼睛，木板上仍然是“飛翔”二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扎根”怎么就變成了“飛翔”？但無論怎么看，兩個字確確實實是“飛翔”。他懵懂了，似乎又明白了什么。

這時，他身后有人說話了。

高輝：遵從你的內心，向著理想飛翔！

李祥：火車司機是更重要的崗位，那是一個更高的誓言！

他明白了一切，雙眼驀地涌滿淚水，全身頓感輕松。他轉身向他們跑去，遠遠地伸出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