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一片天空下交錯

一

單位因故實施“隨機上班，機動上崗”。意思是說，安排你上班就去，沒安排就在家呆著。閑居在家，對于我這樣喜歡“宅”的人來講倒是極好的安排。喝茶、看書、吃飯、睡覺，偶爾追劇，還可睡到日上三竿。沒有什么事必須做，也沒有什么人逼著我非去做。

呆在家里看書，卻不似往常平靜。左一本右一本地翻看，真正能記住的少之又少。常常是今天看了這本，明天又去翻另一本。翻過的書一般不再去看。書桌上的書越堆越多，腦子里卻空空蕩蕩。不知道是年輕時記性好，還是隨著年齡增加，閱歷增多，思想麻木了。反正現在很少可以讓我在書中看到那種令我拍案叫絕、振奮激動或是愴然淚下的文章了。

“書出得太多，好文章越來越少了。”我的朋友如是說。想反駁他，嘴巴張了張，最終也沒發出什么動靜來。怪誰呢？

家里面書多，大概有五六千冊的樣子，有些是老輩們、朋友們的贈予，但大多是這么多年來自己掏腰包買回來的。近年來買的書，是因為各種媒體鋪天蓋地的好評而購入的。

每一次買回來，我都急急忙忙打開，甚至做好了廢寢忘食、通宵達旦閱讀的準備。誰知，大多看過幾頁，我就困意盎然，乏累燒腦，翻個身睡了。醒來想想，竟不覺得看過這本書，幾乎翻過幾頁就束之高閣了。

后來我學精了，我把它們買來，連封皮都不拆掉，我讓它們在我這里經受時間考驗。如果再過個一年兩年，仍然有人力挺某本書某個作家的時候，我再拆開它也不晚。畢竟浪費大把時間去給一本書甚至大多數的書做一個無聊的鑒定，是要了人命的事，更何況我的眼神還不好。

我懷念當年讀書的樣子，排隊買書、排隊借書、輪換看書、通宵達旦地讀書，大家為書中的觀點爭論得面紅耳赤……那樣的日子多么美好啊！

二

我常會拎著一袋書上閣樓，這里沒人打擾，可以隨便聽歌、喝茶，守著我種的花兒和菜，然后一本或是幾本書地看下去。

比如，現在這一袋子書里，有王祥夫的《油餅洼記事》、艾偉的《婦女簡史》、劉亮程的《一個人的村莊》、武斌的《沈陽故宮四百年》、安妮·埃爾諾的《悠悠歲月》、埃特加·凱雷特的《銀河系邊緣的小失常》、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世上最美的溺水者》。

比較來說，我很喜歡遼寧作家秋泥的小說，他的小說集是我在網上收集到的單篇匯總打印的。我青睞他的文字，不只是他寫的小說大多數是發生在沈陽，不只是他的小說寫了鐵西區的興衰，不只是他待我如兄弟、朋友，我視他如榜樣、如老師。而是，我佩服他專心寫作，心無旁騖地讀書和寫作的精神。也感激他扶持文友，不求回報。更羨慕他的才情，他寫的文字不多，但時常發表在《作家文摘》《福建文學》《山東文學》上，令我仰視。我覺得他的文字更接地氣，更親近百姓，更能觸及別人不想、不敢觸及的真實。有作家評價他時說，他的文字：冷靜、流暢，流露出溫暖的人性光輝和沉靜的力量。我愿為他的文字喝彩。

之所以把秋泥單獨列出來說，是因為我時常就寫作上遇到的困惑向他求教，他每次都能精準地發現我的誤區所在，給予我指點，且每次都能把握好火候，從不令我難堪。

他會和我交流一些自己的寫作經驗和技巧，推薦我看一些適合我寫作風格的書，或者看似不適合我的風格，但能讓我讀過以后修正自己的寫作風格的書。他對我的了解有甚于我自己，這令我感到非常驚奇。他算是我的知己吧。

人，真心為自己鼓掌的時候不多，最近，我真心地為自己的文字拍過兩次手。一次是小小說上了《微型小說月報》創刊號，一次是《大雪無痕》上了《作家文摘》。這樣的時候，我會想到“潛移默化”，也會想到“潤物無聲”，會想起遠方的秋泥……

還說讀書。看的書雜了，多了，發現很多作家敢于揭露黑暗，揭露現實中的丑惡，并在鞭撻中展現人性的光輝和溫暖。

他們崇尚思想的自由，文風文法常常另辟蹊徑，獨樹一幟，在虛幻和現實中轉換，在時空隧道中穿梭。他們不愿遵從一種習慣的文體，不屑于按照程式去創作，不對誰頂禮膜拜，反對思想禁錮，更不崇尚權力。

有了這樣的體會，在這樣的日子里，書就沒有白讀。

三

前一陣兒，看了殘雪老師的《我的檢討書》，好像看懂了又好像沒太看懂，這感覺似乎有點像我看新近諾貝爾獎得主安妮·埃爾諾的《悠悠歲月》。只不過，殘雪的敘述還算是完整的，安妮·埃爾諾的就是碎片化的。安妮·埃爾諾借用一張張相片形成的“碎片化語言”，讓讀者自己去組合成一個時空交錯、喜怒哀樂的世界；殘雪則似乎通過敘述，透露出這個世界晦澀、迷惑，猜忌和人格分裂。他們同是這個地球上的書寫者，東西方的寫作習慣不同、環境不同以及文化交流所產生的交融，造就了文字上的差異與融合，并深刻地影響著讀者的閱讀。

安妮·埃爾諾的《悠悠歲月》，如果不是西方人，也不去看書中的注解，或即便看了書中的注解，但不了解一戰、二戰以及一些世界歷史事件，就讀不好這本書，起碼這種閱讀是浮皮潦草的。

再說殘雪的書，如果不知道殘雪的家庭背景，就無法認清她文字中那種晦澀，那種在黑暗里深深的絕望。

當晦澀、隱喻、暗喻大量地出現在中外作家的文字中，文字創作的目的肯定不是單純賣弄架構和技巧。

我知道在古老的東方，從古至今，人們常常隱晦地把一些思想嵌入詩句或者文章里，他們通過借代、比喻、暗喻、諧音來影射或反對某種社會現象；在西方，也有人通過童話故事、寓言及意識流的寫法來揭露現實社會中的陰影。

要看懂這樣的書，需要有耐心。我的辦法是：如果我弄不懂整本書的意圖，我就找我能看懂的思想；如果我發現不了他們的創作技巧，我就找出我喜歡的金句；如果我不了解他們的創作環境，我就去了解那段歷史。如此通篇閱讀下來，即便不是完全領會書中的要旨，我也獲得了大量的知識儲備。更何況，很多時候，我通過一點點地了解和理解，很多從前不懂的地方，現在懂了；很多從前看不進去的，現在看進去了。甚至讀著讀著我會從“山重水復疑無路”中豁然開朗，一下子就走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是以，讀書需要堅持。

子非魚，你非我，我非殘雪、安妮·埃爾諾，同一天空下，蕓蕓眾生，平行或交錯著前行。

我也常捧著一本書，對著血紅的夕陽，像是對生命的祈福或者懺悔，虔誠地讓人落淚。這時候你可能會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人為什么要讀書？

作家葦岸在《大地上的事情》里說，太陽落山需要三分鐘，而躍出地平線則需要五分鐘。它崛起的速度要遠遠慢于跌落的速度。換句話說，崛起艱難，衰落遠比崛起容易些。而作家可能恰恰會在這個時候去警醒世人，讓他們躲避風險；更重要的是，作家要把他知道的道理講給我們聽，告知我們所了解的世界之所以美麗，要懂得珍惜，告訴我們這個世界還有哪些不足，我們要努力讓它變得更好。

葦岸還說：“看到一只在田野上空徒勞盤旋的鷂子，我想起田野往昔的繁榮。”當你看到這樣的情景是不是表明：所有的反悔都為時已晚。

歌頌是一個作家的美德和必修課，但作為讀者，我也會關注那些相反的聲音，因為這些聲音可能會與我們這個世界、我的未來息息相關。

當然，所謂讀書的益處，除了增長知識，傳播真理，解決困惑，對于寫作的人來說，更重要的是因共鳴產生出的模仿和創作的靈感、欲望和激情。最好的結果是：通過讀一本書，打開一扇門，在融會貫通后能寫出屬于自己的創作特點和才華的文字，并很好地傳承下去。這就是書的力量，也是讀書的動力。

有人說讀書如飲甘露，這樣的瓊漿越多越好。

四

雪飄下來的時候，沒頭沒腦似的，東一頭西一頭地撞，有點傳說中撒豆成兵的意思。

我沒招惹雪，我在屋里好好地看著書，茶、花、筆、書，還有水果點心，美美地看著汪曾祺、王干的書，挺高興的事兒。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唱著白居易的詩，我還舒服地喝了一小杯茶，末了我還弄出了“烹花煮茶且為樂，幸得浮生半日閑”的句子來。可我抬頭看了一眼被風刮得亂七八糟的雪，把我那顆酸溜溜的心涼得透透的。

太陽還在，它在那兒亮著跟看熱鬧似的，好像不知道被云一層層撲過來遮著，還以為自己能融冰化雪呢。云，也不管太陽是不是曾經的老大，化成了黑龍，在太陽面前左三圈，右三圈地飛著、舞著、跳著、蹦著。

云又一搖，又晃出了一條龍，東一條西一條地跟太陽逗悶子，玩。按成語上說，這算是二龍戲珠吧。可我總覺得應該叫烏龍沖日。

再一搖，變成一條魚，老話說叫鯉魚戲金蟾吧。這都是異象。

只是，太陽是老得不行了吧，要在以前，敢這么擱在它邊上晃悠試試，不把你烤得灰飛煙滅才怪。我就替太陽抱不平：它以前那能耐呢？它的光芒萬丈呢？后來我懂了：它老了，也有病的時候。

我真不希望太陽是壯士落魄，美人遲暮，夕陽西下。我想要它烈火重生，脫胎換骨才好。畢竟，大多數人喜歡一輪旭日，朗朗乾坤。

人，有時信命，所謂天數到了，擰不過。殊不知，太陽貴為神，也有著自己的劫難。天有劫數了，有天理，有自然規律管著，陰晴交替。人不行，得自己管自己，有了難，不能慌，不能像雪似的，東一頭，西一頭瞎撞；人有思想，想出最好的辦法，一條心，大家伙一起出來挺著，才有希望看到太陽再一次出頭。如果是亂糟糟的，如一地碎雪，北風一刮，四處亂跑，人也就跟著沒了。

老話說，烏云遮不住太陽，早晚煙消云散。這不只是樂觀，而是規律。只要人不想束手就擒，就一定有辦法在這個星球上堅強地活下去。

我一邊照顧病中的妻子，一邊回看《我們的民謠》。當老狼、葉蓓等老一代民謠歌手登場，當房東的貓等新一代民謠新秀開嗓，心，一下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個白衣飄飄的年代，聽著《同桌的你》，淚眼迷離。音樂除了愉悅，還有療愈的功能。老歌，很容易引起對美好記憶的共鳴。我們常常在回憶中留戀美好，是因為我們再也找不回許多失去的、原本應該珍惜的東西：清澈、熱情、無畏、年輕、單純，力量和活力。我們開始絮絮叨叨地討厭現在的一切，卻不知時光已經開始把現在帶走，留待我們以后的日子里，當做美好來回憶、去想念。有時候，我們明明知道美好的回憶代替不了無奈的現實，但我們依舊愿意選擇用歌曲療傷，治愈我們失落與失望的心靈。

仍然要去想：某個逝去的時光里，沒有疾病，沒有霧霾。

幾年前的平安夜，我突然罹患眼底毛細血管栓塞，從此，眼睛需每隔兩三個月打一針，否則，眼前就會一片模糊。我記得那個晚上妻子拿來兩個又紅又大的蘋果，我倆一人一個。走出眼睛里的陰霾，也只能靠自己。

凡事都是說著容易做起來難。就如我家的小狗，胃口不舒服，連著兩頓不吃東西。狗已經活十三年了，要是人，它應該九十歲高齡了。狗不語，你不知道它為什么不吃，哪里不舒服。已是半夜，寵物醫院都關門了，你沒辦法給它治療，只能按照給人的藥方抓藥，然后無奈地看著它自己慢慢恢復。

想起多年前病重時的父母，做兒女的都無從知曉，他們到底哪里難受，甚至連醫生都語焉不詳。看著他們在這個世界上遭罪，又無可奈何，那種無力感、無助感襲來，真是心如刀絞，恨不得把自己換成他們，替他們遭受這些人間忍受不了的罪。

妻子是個堅強的人，在某種堅持面前我都自愧不如，她像個女漢子。但我看到她在遭罪，佝僂著身子半跪在床上，大汗淋漓，幾欲輕生。我想安慰她，想鼓勵她，但我無法開口，一開口便是錯。我沒有經歷那樣的病痛，我憑什么要求她堅強，又憑什么要求她堅持。我倒是希望她不那么堅強，疼就喊出來吧，疼就哭吧，也許，和她一起流淚，才是感同身受，才是同甘共苦。

她的病后反應太重了：頭暈如空體驗過了，頭痛欲裂也體驗過了，還有失眠，整夜地睡不著覺，吃東西味同嚼蠟，反復發燒……還有什么，還有什么就痛痛快快地都來吧。

我常常望著窗外發呆，我不管明天是晴天還是陰天，是不是有雪，我已對天氣不抱有任何指望，也不再幻想撥云見日，否極泰來。像是天要塌，個人顧個人，各自散去，各自為政。

一聲嘆息。

感謝聽了兩個小時的民謠，讓我在民謠中找到了一絲慰藉和快樂。我知道，面對窘迫，人最需要的是自己堅強，你自己不堅強，沒人來救你。就是有，你也熬不到那個時候。

給自求多福加一針祝福，加一劑堅強，加幾句安慰的點滴，希望朋友們重新聚集在一起的時候，都能各自安好，祥和平安，一個人也不少。

如果，世界能夠給每一個人感同身受，那么，同是渡劫，世界是否可以再溫暖一點，可愛一點，更有力一些。

病榻前的人總是希冀明天，想象著下一個清晨，有一輪紅日噴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