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了多年編輯,認識很多文友。于泉先生并不出眾,但他卻與我走到了最后。他于二零二三年二月八日,因消化道出血引發急性腦梗,晚上八點心臟驟停,搶救無效后離世,終年六十八歲。此時,是翌日上午十點,我在得知確切消息后,大腦陷入一片空白。我拿出紙和筆,從交往的幾年中,慢慢找出了他清晰的樣子,找出文學在他生命最后這幾年中帶給他的溫暖與光芒。
中國人凡事愿意講緣分。在我主編《春風文藝》雜志的那些年里,許多文人與我有過交往。除了本市、本省的文人,還有外省的,其中不乏一些已經有影響或很著名的詩人、作家。
在文字交流之外,我們之間更多的是人情往來。我常常跟本地文友聚會喝酒,大家一起談天說地,甚至當場吟誦作品,氣氛熱烈濃郁。這種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狀態一直保持了很多年。
期間,有人悄悄退出了圈子;有人喝完了,再回家半夜寫東西;還有人把創作拋在一邊,一直紅頭漲臉喝個沒完。
俗話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知道這種酒酣耳熱不可能貫穿每個人的一生,但我并沒意識到一切會迅速結束,而且來得如此突然。
于泉先生就在這時候找上我,他長得眉清目秀,不太像企業里干重體力活的人。雖然已經退休,但仍受聘為某公司工作,有兩份收入,整個人看著蠻精神,思維也敏捷。
閑談中得知,于泉先生個人生活不太如意,離婚多年,有個兒子歲數不小了,尚未婚配。像他這樣的作者,我認識很多。人過中年,不少人的生活出了問題,有喪偶的、有離異的、有仕途失意的,有經商失敗的,有些人一下子失去了生活方向。當中有不少人為了排遣寂寞,拾起自己兒時或少年時的文學夢想,開始寫文章,久而久之就想加入文學社團,有的還要加入作協。
于泉先生也不例外,他很坦然說出了自己的訴求,我仔細看了他的作品,文如其人,整個行文如流水,清爽順暢,尤其寫上山下鄉時的經歷和懷念母親的散文,信手拈來,令人動容。他多次向我討要下鄉知青方面的文章,希望能成為寫這方面的專家。
我深知自己因這個平臺而受尊敬,盡可能讓普通作者都有發表作品的機會。他在加入了市作協之后,又萌生了加入省作協的想法。我答應幫他辦,卻遲遲辦不下來,原來的輕松時光漸漸褪了顏色,一種莫名的壓抑不斷涌來。以前經常在一起聚會的文友也各奔了東西。
我所在的雜志社停刊了。有人病了,有人不寫了,也有人寫出點成就,不愿跟大伙一起玩了。
我獨自坐在一片陰影里,我終于從編者又回到了讀者。這時,于泉先生輕輕推門進來,只是那時候,我并不知道他不久之后即將遠行,不知道他眼前最重要的不是入會。他始終高昂的情緒掩蓋了身體里隱藏的疾病,我此時還要面對停刊后各項事情。
我強迫自己靜下心來,跟他談作品,沿著他的思路看一個知青的心路歷程。那一篇篇孤獨寂寞的文章,讓我讀到了他曾經的努力、掙扎和希望。
我不止一次勸他再找個伴侶,沒必要讓自己這么孤單。他說,有個離婚的女同學,當年還是班花,本想考慮一下,卻不想對方跟他提出讓他難以接受的條件。
“按理這個歲數了,怎么還能像年輕人那樣討要彩禮呢?如果兩個人相處融洽,有了真情實感,遇到難事時候,咱能不幫嗎?可這種方式我絕對接受不了。”
他說這些話時情緒激動,我便不再相勸。
他的一些文章,我陸續推薦發表在《長春日報》《吉林日報》《關東文學》《雁鳴湖》等。他很感激,那種興奮讓他周身產生了光暈,但他加入省作協的夢想,依然遙遙無期。
我馬上要離開了,這個事一直壓在我心里,而且越來越重。今天看來,如果他心心念念的加入省作協的事沒及時辦成,該是一生多么大的遺憾。
因為在交談中,我知道他長期失眠,為了對抗漫漫長夜,他只有不停地寫,仿佛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這些文字上。文學在他的極度孤獨中已然成了他的信仰,能夠被熟悉的人承認其才華,似乎用一個省作協會員證更能有力地佐證。可他一旦陷入其中,便顯得有點偏執。那些日子,我每次收到他要來看我的短信,我就有點緊張。我后悔草率地答應了他。
一切似乎冥冥中自有安排。去年五月,省作協審批通過了他的入會申請,當我將消息告訴他時,別提他有多高興了。那一瞬,我如釋重負。
為了表達感激之情,他一次次約我吃飯,我一次次推遲,內心總希望他省下錢,辦好自己后半生的事兒。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一再說只去一個有特色的小館而已,我知道推辭不掉,就約定了十月二十日中午。
這天,我乘公交車提前到了約好的西安大路站點附近,會合后他領我來到了狀元閣燒烤店。
這家燒烤店確實不錯,他看我挺開心,也很高興,飯后他又讓服務員幫忙拍了一張合影,看過照片后,他說你照得還行,我拍得不好。
我沒覺得哪兒不好,又不好說什么,然后我倆一起往回走。他住在朝陽橋,我回家正好順路。于是我倆邊走邊聊,我又一次提起讓他找個老伴兒,誰知他還是一口回絕了。
如今,回想起這些細節,真有些宿命的味道。三個多月之后,他溘然長逝。
那天的天空很藍,他興致盎然,只是在吃飯時,有一剎那間,他顯露了異常落寞的樣子。
我不知道他一生經歷的所有,只感受到了他筆下那些與文學有關的內容。在他生命最后階段,是不是只有文學縈繞身邊?那些發表過的文字,仿佛重新組合起來,形成了一篇長長的紀念文章……
一個老知青帶著揮之不去的情懷,徹底離開了曾經深深耕耘過的世間,他一直想給命運添上幾筆色彩,想讓平凡的生活照進幾縷藝術的陽光。他努力了,也做到了,盡管無法盡善盡美。
一個人,如一段文章,寫過了,讀過了,就合上放下了。將自己埋在字里行間,處處散發著墨香,沒有辜負大好年華,這樣想來,我就不再為于泉先生太抱憾和難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