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就到了冬天,好像又舍不得一些什么。容我去想一想那些白雪到底遮蔽了什么呢?當我透過魯院402房間的玻璃窗向外望出去,雪片飛斜地飄,柳枝和樹葉都在風中搖晃,眼前的空間似乎大了許多,而又少了一些什么。我細數著昨天,前些天,以及我到達這里的每一天,似乎都是一樣的,而又不完全一樣。只是今天我確定它的大不一樣。雪闡釋了冬天的概念,我們首先要穿上適合它的衣帽來被它襯托,又來襯托著它的凜然。
準備好的保暖一定要抵御大雪的冰冷,立冬一來就迎來了雪。或許我應該竊喜這古都的天象。這場雪是從雨開始的,它一點點地凝固,先是一小粒的冰碴兒細小到白色的微粒,但又會帶著朦朧的棱角,不是雪花,卻成了雪的概念,落在地上又瞬間成為了雨的部分。這個時候,地上的雪落了一層,雪的下面也會有一層雨水,雨和雪它們之間還沒有絕對的區分。只是你這樣走在雪中會舉步維艱。
命運之中深藏著什么似乎都會是未知。但雨一定要下,雪也一定會來,我只是在這場大雪中往前翻頁,可以從昨天往前翻,也可以從10月9日往后翻。也像在細數古都的每一片葉子,它們經過我的眼睛時都已經屬于秋天的時刻,它們在細微的時間中變色,并變幻著我眼前的世界。
對于一個陌生人來說我能接近的無非是這些風物了,無需和誰商量你就可以喜歡它,某一種樹,某一種葉子,以及某一種果子。甚至龐大的每一個歷史景觀和舊址都是你熱愛和喜歡的理由。我是那么急于求成地想去占有和贊美它們。
古都博大只是我還沒有地理上的認知,羞愧于它,至今我在402房間住了二十八天,我依然在感知上把南面當成北面,把北面當成南面。
床在離窗戶不遠的地方,陽光一直能夠保留到下午的,但我一直認為我看到的玻璃窗在北面,我眼前的樹和樓宇也是在北面。
錯誤的感知并不影響我對這里的熱愛。四樓也不是很高,也不是很矮的位置恰好是一個最好的位置去觀看魯院的樹。柳樹、銀杏、楊樹、柿子樹、玉蘭樹……我幾乎都能叫上它們的名字,又似乎叫不全它們的名字。愛得籠統時我就把它們統稱為魯院的草木。
魯院草木深,它很容易將我在樹影下淹沒,又將我的愛匍匐為它所有的色彩。
如果站在樹上,我也會一下子渺小起來,風吹著樹葉也能將我的心擺動起來。很多時候我總想沿著魯院那條楊樹路,向現代文學館C區的大門走出去。觀照著整個古都的草木和那些被草木籠罩的婆娑事物。古老的、現代的、現實主義的所有顏色我都想去看一遍,愛一次。這樣的要求不高吧,似乎也會帶著貪欲。
愛一定是沒有辦法的事,我愛這異地的風物,像我也是它們其中的一株。當我回到我的名字當中,我又確定信了,我也是一株樹的名字。植物的高貴和普通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也有了樹的精神指向。歸結于愛的理由,我在冬至這天才找到了答案。
記得剛來北京那天,我是在一輛出租車上重新觀賞北京。出現最多的樹應該是槐樹。樹葉稠密又柔軟,綠意散發著光,錯覺之中北京也有了南方的薄霧和輕慢。我會很容易被草木吸引。
九年之前的夏天,我來這里旅游了一周。那個時候的我和現在的我又好像不是一個我。浮光掠影地看過一些景點,照過一些照片。我沒有從深層意義上去理解古都。那些歷史中沉睡或清醒的事物,我也沒有試圖去叫醒或者對答于它們。只是作為一個旁觀者看過,來過。而現在,我一定要選定一些街道在我的文字中通向幽深。在歷史的某一條街道上,我可以慢慢走失,又慢慢再找回自己。
在一棵古老的槐樹下,我會恍惚在一個夢境當中,這些似乎都是一個夢的浮現,一個夢的重疊。只是所有的縱觀和走向都在無意識之中又在有意識中識別著人間冷暖,作為一個異鄉人,我最初是從出租車司機的介紹中對北京有了一個初始的印象。司機是地道的北京人,聽他講解北京勝比聽一個導游的講解。
古老的北京,讓我如何去愛才算不辜負這一次久住呢?只是我從來不會恐慌于什么,再大的城市我也可以很快適應。我不去解讀它的寸土寸金。我只是純粹地愛,簡單意義上地給它最純粹的部分。
一個午后,我打車到了惠新西街南口坐地鐵5號線到東單,然后再換乘地鐵1號線坐到天安門東,只是也會周折一番。
我聽地鐵上的一個朋友說也可以在東單下車,這樣我就在東單下了車,但不知道實際上走了很多的路。客觀和主觀總是會有一些區別的。但也不妨礙什么,我多走一些路可以把這些草木再仔細看一遍,認識一條寬闊的街道。看一些陌生人的面孔。
一只法國斗牛犬在主人的懷中,它的眼神也在和我對視,它的眼神仿佛告訴我,轉過另一條街或者沿著這一條街一直往前走才能到天安門廣場。我不確定那些近或遠,沒有概念的時候只有再繼續找目標,方向也不清楚,只有對著地圖去辨識。
如果對大地的丈量一定屬于雙腳,我承認我走了一條街穿過另一條街時就走累了。也不是因為鞋的緣故,確定一條很長的路,一個地鐵站到另一個地鐵站也會像兩個時空的距離。一半在民國,一半又在清朝。我好像一直都在跨越著時空。世間的美好也許就是大致如此了。
一路上還經過了一些地名,我可以不用把它們記下來。只是在一片花壇上看到一片毛草,它們細過發絲的柔軟,是很多年前在故鄉看到的那種,那是在故鄉果園以前常見的一種草,因為質地柔軟可以用來包裹蘋果。好像那些草讓我感到了一絲安慰,一如在他鄉遇到的故知。故鄉遙遠的時候,一些草木總是可以解愁。鄉愁到底是什么呢?我在北京方可知道了它的滋味。繼續往前走,人流多了起來。人群排成兩列,要進行身份核實,人太多時往往會忽略了風景。我只是還要注意那些垂柳,婀娜于人間的另一種風情。它們整齊的枝條像被修剪過,又像自然如此。它們垂下的柔軟也會伸向我的內心,像一條溪水的注入,我迎上它們,得到的都屬于無聲的饋贈。那些枝條分開的空間也像裹挾著一片片柔軟的風,好像它們只屬于它們的寧靜。車水馬龍之外沒有什么能夠打擾到它們。
經過了一番檢查終于可以進入廣場了。大家都要去天安門看降旗儀式。或許所有的儀式都像心靈上的膜拜,人太多,實際看不到想看的,但也不會失望的,熱愛和抵達都要有它的儀式。國旗在眼前緩慢降落。愛在循環又在永恒。我在天安門廣場上照了幾張照片,我想表達是讓愛貼著祖國的心臟,我也想寫一些關于它的詩,也讀給它聽。天安門前的幾只烏鴉大聲地鳴叫,我的想象也像狂瀾一樣的愛,愛的風暴是像給我一場心靈的席卷。
那一天看到的事物很多,這都屬于秋天的時刻。我還記得一路上的孔雀草,那些黃色的小花帶著迷香,也是故鄉的花草,我輕嗅著它們,像一只蜜蜂一樣跌入其中。舍不得的花草一定要照下來,它們被我帶了回來。不確定到底是它們捕捉了我,還是我捕捉了它們。王府井大街我了解的不多,我又會貪吃那些甜膩的食物,一些果脯我都買下來嘗一嘗。那些甘甜正在吞噬我。秋天一點兒不冷,我也不急于回去。在那里我是一個人打探,沒有進入一個門戶,也沒有走多遠,一些路總是要再走回去的。我只是沿著不同的路返回。不會彷徨的心境多了幾分對這個城市的熱愛。
秋天枝頭一片金黃色,據說到香山看楓葉要十一月份最好了。一場雪壓過的枝頭,葉子必然掉落一部分。
經過那一日我對北京就多了一些野心了。天壇、地壇、長城、北海一直就在心里跳動,如果一只麋鹿讓我去奔跑,我就是那只麋鹿,回歸了野性吧。
秋天的禮教也可以在葉子上寫下《道德經》《論語》,好像我也有偏執的愛,對一些古意。當然只是一個念頭,秋天看起來緩慢,可以再等一等,找到一支好的筆,好的句子。還有一枚好的陽光照到我滾燙的熱烈。只是一場雪來得太快了。
我也會懊悔香山還沒有爬。但是長城爬過了,人間有不足,也總會有一些可以滿足的小部分。那天去長城沒有特意地安排,是在天壇上遇到了一個導游發放名片,我加上了她的微信,然后才打算去長城的。
我問過同學她們大都不外出,所以大多時候我一個人。她們大都在寫小說,閉關寫作我還從來沒有過。我與這個世界一直都處于一種熱烈的互動中,互通著,我需要更多的靈性,哪怕是一場雨的呼吸,我也會在北京主動淋一場雨,把頭發弄濕,把衣服淋濕,好像這樣也算一次透徹的教化。天地之間任何的事物都可以成為我寫詩的理由,但必須經過我的心,我的愛。
細想,來北京沒有雨,一次也沒有。這場雪之前的雨又變成了雪,這個讓我覺得很悸動。超出想象。雨和雪在轉變著不同的形式,打開的時間有了白色的證詞,我并非不熱愛它。只是覺得太快。因為一直沒有去爬香山成為了我心中的一個缺失。不為別的,只為葉子會少了許多,紅色的點燃不夠狂熱。
我只是處于詩人的感官,而非一個哲學的思維。生活當中我缺少理性的認知,但我又不覺得有什么不妥,我沒有累心的事,或許只有這個,因為還沒有去爬的香山又會在這個雪天讓我念念不忘,絮絮叨叨起來。
大自然確實是神奇的,時間是如何一點點染紅它們的呢?那些楓葉浮動在我的思考中,加重的雪也會落在那些紅上,還是它墜落了下來,成為時間的標本了呢?我一定要去的,遲到的傾慕也是熱血的心,只是我還沒有去,就醉了,醉在了它的傳說中。是香山的紅葉,還是香山本身呢?讓我著迷的必定有它的真理。我會等著再去一次。
記得那次去天壇,去的時候是下午,我現在也只想寫關于色彩的部分。進入天壇的大門,井然有序的草木通向了時間的茫茫中,一片寬闊讓人頓時渺小起來。一排排柏樹有三百多年了,每棵樹都粗壯到需要兩個人合抱,這也是我目測的結果。我輕撫了一下樹皮,感覺它一點兒也不粗糙,軟軟的木質纖維讓它突然溫潤起來。
和一棵樹對話,它可以告訴我許許多多個晝夜,時間輪回的鐘聲和隱秘都藏在它的身體中。它們像一個不老的神一直活在大地之上。我看著它們也傾心流淚了,我的草木之心好像也是樹干的一部分。它成為了我,抑或我成為了它,也許都不用計較,最主要的是我一定要把它成為詩。一首詩的引領也可以有三百多年的悠長,它在等我到來。
除了樹還有一群喜鵲它們不懼怕人間的風聲,也不懼怕我。它們張開翅膀倏然地飛起,又再次落在我的面前,它們藍色的羽毛又不同于先前見過的喜鵲,它們是不是也在這里活了三百多年了?沒有人回答我。只有它們輕輕起飛的翅膀忽高忽低地劃過我的心。一點兒聲響也沒有,我似乎覺得三百多年前的王子、王孫沒有來過這里。只有草木在生長,喜鵲在飛。人間的葳蕤都與世無爭著。
大雪也會落進北海,那里不同于別處的靜,它是靜在一幅畫卷中。水靜到無聲,雪落在水中也是無聲的。
我在一場雪之前去過北海。那里的荷葉正在枯萎,蓮蓬也是褐色的,那里的秋天柳枝依然綠意濃濃,輕拂著時間的鐘聲。游船靠在岸邊,我不去想三百多年前的鏡像,來來去去的馬車又如何浩浩蕩蕩,我只想到那一刻的秋天游人不多,它是屬于我一個人的。我沒有想去占有那些琉璃磚瓦的樓宇,只覺得水足夠清,可以還我一世的清白,也可以平衡我透明的心。
如果非要把北海的路走上一圈,還會遇上許多秋天的紅色果實像一片火的點燃。誰遇到了都會停下來照相,我在那可以做一個旁觀者。因為手機沒有電了,我與外界沒有了可以溝通的物件,只等找一個地方充電,但這并不影響我的好心情。
一個好心的商家幫我把手機充上了電,我又可以打開手機拍照了。我把九龍壁照了下來,但怎么樣都照不全,拼接著的那些龍也構成秋天的完整。
秋天的北海現在進入了冬天,我只是想說一夜的雪區分了季節,我比這場大雪提前愛過那里了。
雪今天中午就停了下來,我坐在402房間的電腦旁邊,光照在柳樹梢上,天空亮堂了許多。當雪劃分了時間的界限,從秋天到了冬天,我還要說那些在地壇上起飛的鴿子,它們成群結隊;咕咕地叫著,它們在草坪上尋找食物,那是從樹上落下來的種子;它們的喙貼著草坪一點點地啄著,身體輕搖著像一個個精靈,它們更是不怕我。我坐在長椅上好久,它們就在旁邊來回地走動。
我喜歡這樣的安靜。我好像不太關心那些過去,因為遙遠的緣故還是因為世間的唐突和猙獰,我只覺得鴿子很好看,秋天的草坪它們在那里走動,也像是從內心走了進來。我要讓出一塊草坪來愛它們,只是不知道一場雪中它們棲落在哪個枝頭,還是它們也有自己的巢,也有自己的王朝呢?
雪的確讓北京冷了下來。同學們都換上了冬裝,屋里開著空調,在暖房子里欣賞雪景,我又會心疼站在風雪中的人,那些銅像。我想再去捂熱朱自清的手,他的眼睛也看到雪來了,起落在他的周身,他用沉默洞察著這個世界。當然還有更多的人,比如茅盾,他筆直的身姿瀟灑到讓我會愛上。我也怕他冷,扯動著我的心。我又想回到幾天前,葉子黃到了絕頂。魯院的銀杏葉扇動著火的顏色。像一切都不慢不快,我們不用急于畢業,也不用急于學習,只是在校園慢慢走上一圈,走上幾圈總會遇上心儀的人。
是啊,一場雪來了,冬天就來了,來得準確。像神啟。只是我還是在念及秋天的北京,秋天的魯院,文字太長或太短都寫不盡那些金黃。
燦爛的人世能夠擁有的一定是虛無的。我愛它。我去過好多的地方還沒有寫進來,南鑼鼓巷秋天的街頭有我匆忙的影子,我沒有照著歷史去讀它,只把它當成一個秋天的布景。
樹很高,街道很寬,古老的事物也會因為我的到來而驚醒。盡管三里屯那里燈火闌珊,但能吸引我的還是那兩邊的樹木,蒼穹之上的蔥蘢可以是一個高懸的隱秘。總之,經過這一天就到了冬天了,我在北京過冬。
夜色寒涼時我用文字取暖,從秋天到冬天,我也在迎接著不同的我和同一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