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玉芝下鄉時,來到柳屯芹菜溝,這里青山綠水,鳥語花香。
在這里,玉芝遇見了小馬他爸。小馬他爸,小學畢業后務農,娶了玉芝,對她百依百順。他總說,玉芝是天上的仙女,他就是董永。
小馬上小學時,一次村里發洪水,小馬他爸為了救隔壁的鄰居,沒有從滾滾的泥石流中爬出來,還來不及和母子倆告別,人就走了。
鄰居老王一家很感動,提著雞上門,說了感恩的話,差點兒給玉芝跪下,之后第二個月,老王搬了家。
玉芝在村里的小學當老師,雖沒有編制,但有點兒微薄收入,還能供得起小馬讀書。小馬愛學習,尤其喜歡讀文學作品,立志長大當一名作家。
十年過去了,芹菜溝里的年輕人逐漸走出了大山,溝里的小孩也漸漸少了。溝里的老人們不敢相信東溝小學黃了,學校的外墻上“少生優生,幸福一生”的標語也泛了黃。
民辦老師們組團上訪,去政府要被拖欠的工資。玉芝沒去,她說,政府不能差事兒。
小馬很爭氣,考上了縣重點高中。玉芝帶上了全部家當,坐上了小客車,來到了縣里,租了一間小平房,孩子讀書,她做起了環衛工人。
每天,玉芝五點起床,去掃大街。小馬六點起床,去上學。兩人特別喜歡晚飯之后的時光,一起看書學習,聊農村,聊理想。
深秋里的一天,白天下了雨,夜里飄了雪,玉芝早起去掃雪,因為路燈昏黃,一不小心滑倒了,舊有的腰脫再一次復發。夜里,玉芝躺在床上,不說話,在微弱的燈光下,看著埋頭學習的孩子,微笑著。
玉芝家的生計能維持下來,靠的是玉芝微薄的工資和娘倆省吃儉用地過日子。然而,玉芝這次摔得太重,躺了兩個月,她的腰也沒好。小馬放學回來貼心地照顧媽媽,做飯,干家務。米袋子里的米少了,菜里的油腥少了,小馬臉上的愁云多了。
玉芝可以下床了,硬著頭皮回到了娘家,從來不張口的她,向嫂子借了錢,說以后一定還。
高考結束報志愿,玉芝開心地給孩子挑選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成為首選。但是,小馬執意要報會計,玉芝不理解。小馬說,文學只是自己的愛好,會計才是想從事的職業。
玉芝和小馬來到了北京,兩人走在校園的林蔭道上,玉芝指著圖書館不停地感慨,大學真好,這校園比芹菜溝都大。
小馬學習很努力,得了獎學金,勤工儉學賺來的錢就寄給家里。電話那頭,玉芝總說,家里錢夠,欠的債都還了,孩子,你自己吃點好的,也買一件時髦的衣服,同學聚會啥的,咱也不能差事兒。
大學四年,一晃而過。小馬被保送金融學專業研究生,畢業后,考上了中國銀行A市分行,成為了一名銀行職員。
單位樓坐落在A市中心,樓前寬闊的主干道車水馬龍,熙熙攘攘,好像從來就沒有寂寞過。
小馬一身西裝,筆直地站在銀行樓前。他深呼吸,仿佛聞到了大都市特有的味道。他很享受這個味道。
父親去世時,小馬曾憤怒地將老王家送的雞扔出了院子。母親的工資被拖欠,他站在村委會的門前張望著,脖筋都要扭斷了,眼里直冒火。可是他沒有勇氣走進院子。媽媽受傷時,他一個人跑去大舅家,說起媽媽的情況。填報志愿時,他抹著淚,改成了會計專業。
那些難熬的日子里,媽媽是他唯一的依靠。當他迷茫的時候,總是習慣性地看著媽媽,媽媽的目光,就像樹林里透過枝葉縫隙射過的陽光,透徹而有力量。他不知道媽媽是否背著他哭泣過,媽媽展現在自己面前的永遠是柔軟中不可摧毀的堅強。
媽媽說過,她也想參加高考,但是最后只有大舅上了大學,媽媽早早就去打零工貼補家用。后來,媽媽嫁給了老實巴交的爸爸,媽媽浪漫地認為,在這山清水秀的大山里和一個聽話的男人過一生也挺好,誰知竟遭遇了后來的種種不順。
銀行大廳里,一個端莊的姐姐領著新入職的俊男靚女,來到了張副行長的辦公室,大家拘謹地坐下,聽張副行長歡迎新員工的入職講話。張副行長把自己入行到現在,一路上兢兢業業、披荊斬棘的工作經歷全部講給大家。
小馬用余光偷偷打量身邊的四個新同事,一個方臉荷葉頭的姑娘直勾勾地盯著領導,不住地點頭回應;一個梳著馬尾辮,長相清秀的姑娘低著頭,手指擺弄著手機;一個喉結突出的高個子男生偶爾搓著手,伸伸大長腿;坐在小馬身邊,進銀行大門就和小馬打招呼的小李,表現得十分放松,隨時準備為張副行長的茶杯續水,張副行長一邊講話,一邊和他互動。二十分鐘里,小李講的話比其他新人說的總和還多。
小李最后一個走出辦公室,張副行長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再說點兒什么,但最終只說了句:好好干。
小馬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不知不覺,過了半年,他的業務也熟練了,沒有剛入職時的不知所措和手忙腳亂。新年過后,行里的表彰大會上,小馬所在的信貸一部,被評為優秀團隊,業務經理鄭忠橋被評為先進中層領導。最受關注的優秀新人獎,頒給了小李。張副行長的點評是,小李業務能力強,客戶滿意度高,尤其是客戶的銀行存款額在整個銀行是前三名,這是前所未有的奇跡。小李,再接再厲,再創佳績,我看好你!張副行長對小李的欣賞之情溢于言表。
小馬坐在觀眾席上,看著頒獎,聽著音樂,鼓著掌。
會后的晚上,小李組了局,叫上新人們一起吃了頓燒烤,小李非常熱情地招待了大家,爐火烤著年輕人的臉,杯中的啤酒映著頭上的燈,格外明亮。
又一個冬天來了,小李成了財務二部的副經理,令大家意外的是,譚曉琳成了交易一部的副經理。
張副行長的點評是:大家都優秀,但是這兩個人在業務和為人上表現得更突出……
譚曉琳面帶微笑起立表示感謝,坐下后,依舊擺弄著手機。
在這一年的表彰大會后的第二個晚上,小李又組了局,叫上了財務部的領導和新人們。大個子高顯濤沒去,他離開了分行,去了縣級的支行當了副行長。
小馬依舊在信貸一部忙碌地工作,活兒搶著干,和誰也不搶功,更不露鋒芒。同事們都很喜歡他。看書、寫文章成了他工作之余最大的樂趣,偶有文章在雜志上發表。
一天,出乎意料的,董行長將小馬叫到了辦公室。大家都似乎不經意地注視著辦公室緊關的門。根據經驗,被行長請進門,意味著有可能有好事,也有可能有壞事。被行長辦公室的門吞沒了的小馬,會遭遇怎樣的命運呢?
董行長為小馬倒了一杯水,拿出了手機,翻開了一篇文章,遞給了小馬,說道,小馬,文章寫得不錯啊,平時不聲不響的,竟沒看出你文筆不錯,挺有內秀啊。
小馬對突如其來的稱贊,不知道如何回應,臉紅了。
董行長和小馬聊了會兒工作,就讓他出去忙了。
行里呆久了,每個人的背景就像水里的游泳圈,按也按不下去。小李畢業于帝國理工大學金融系,父親李建樹從銀行監管部門退休。停車場里,那輛紅色耀眼的新車——帕拉梅拉是譚曉琳的。可愛的韓韓,那個方臉荷葉頭的女孩,經常給大家帶早餐,是因為她爸媽經營著一家早餐店。小馬不和大家聊這些,也許除了看過他檔案的領導和人事部門的同事,沒人知道他的家世。他也不是刻意隱瞞,只是覺得說這些沒意思。
由于小馬貸款開單量逐月攀升,客戶還款記錄持續良好,鄭經理向行黨組提交了升職推薦書。在一次人事調整中,小馬成了信貸一部的副經理,而鄭經理被提上了副行長的職位。張副行長平調離開了分行,離開的那天,他把小李叫到了辦公室,語重心長地說,好好干,你張叔不能再照顧你了,以后全靠你自己了。
小李彎著腰,端著裝有茶具的紙殼箱子,跟著張副行長亦步亦趨地下了樓。
秋分前的一個午后,樓外悶熱,樓里吹著空調,鄭副行長來到小馬的桌前,把一份貸款申請書擺在了小馬面前,說,這個恒泰制造廠,查下老板征信,做好資產評估,爭取這個月放款。
幾天后,小馬敲開了鄭副行長辦公室的門。
怎么樣?鄭副行長問。
征信有點兒瑕疵,問題不大,但是,企業的經營狀況不是很樂觀,恐怕還款能力不行。小馬簡潔地回答。
嗯,這家企業準備上條新生產線,生產汽車配件,據說一家汽車超級工廠正在和他們洽談,馬上簽協議,是個大合同。這個企業未來可期,我們幫他們一把,可能就能打造出一個全市甚至全省的明星企業,制造業是我市的支柱產業,我們要服務好。
鄭副行長今天的話格外多,難道是因為坐在了張副行長的椅子上?小馬一時間產生了幻覺。
好的,行長,我把材料準備齊全,供您提交行黨組會討論。
好,小馬,好好干。鄭副行長站起來送小馬,拍了拍他的肩膀,讓小馬感受到了溫暖。
第二天下午,鄭副行長給小馬打了個電話,晚上跟我走,見個客戶。
好的,我需要準備什么?
別吃飯就行,到時候我開車接你。鄭副行長言語中帶著歡愉。
他們進去的時候,一個大包間里早就坐好了三個人,兩男一女,其中一個男的就是恒泰制造廠的老總李恒泰,女的和另一個男的都坐在他右邊。
李總穿著淺藍色條格襯衫,大肚子撐得扣子隨時要掉下來的樣子。他哈哈大笑著站起身,伸出手來,嘴里連連說著歡迎,歡迎。女人也站起來,她穿著黑色網狀小衫,笑靨如花。兩人一胖一瘦,顏色一淺一深,格外顯眼。
另一個男的坐在位置上,沒起來,只是擺了一下手。
久等了啊,堵車,等會兒我自罰三杯。鄭副行長握著李總的手寒暄。
我和李總也剛到。剛才坐著沒動的那個男人淡淡地說。
二哥,今天你得多喝點兒,咱好久沒聚了。鄭副行長朝著對方殷勤地笑。
鄭副行長拉過身邊的小馬,介紹說,這是我們行的精英、骨干,馬經理。來,小馬,跟大家認識一下。這位是二哥,這是李總,你認識。這位是?鄭副行長指著女人問。
二哥接過話茬,這是李總廠子的財務科長陶曉紅女士。
小馬和大家握過手,在靠近門口挨著李總的位置入了座,正好對著二哥。鄭副行長的左邊坐著二哥,右邊是陶科長。
巨大的燉牛頭很顯眼,也是主菜,不僅小馬沒見過,就連鄭副行長都頻頻贊嘆。陶科長、李總殷勤地敬酒,依次打了一圈。鄭副行長和二哥及陶科長交談甚歡,聲音時高時低,臉上的表情更是千變萬化,不時地爆發出肆無忌憚的笑聲。酒足飯飽后,眾人出了餐館,陶科長叫了代駕,依二哥的吩咐,親自護送鄭副行長和小馬回家。
小馬的宿舍很快到了,一直昏昏欲睡的鄭副行長在停車的一剎那,一下子睜開了眼睛,從后車座下的一角,拎起了一個黑色塑料袋,裹了一下,塞到了坐在副駕駛的小馬手中,漫不經心地說,李總給準備的土特產,拿家嘗嘗。
陶科長也向前探出頭,嘴附到小馬的耳邊,帶過來酒氣和香氣混雜的氣味,她甜的,笑著說,馬經理,拿著,李總的一片心意。
鄭副行長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說道,小馬,好好干,行長的位置早晚是你的,對了,有空讓陶科長給你介紹個對象。
陶科長已經下車打開了副駕駛的車門,又是一陣酒氣和香氣襲來。小馬咳了一下。
小馬站在街邊,看著車駛向了人民路,那不是鄭副行長家的方向。
小馬感覺到手里的黑塑料袋沉甸甸的,壓手。回到了家,他把袋子一抖,五捆人民幣張狂地滾了出來。
一股熱流從心坎涌出,他穩住晃動的身子,搖搖頭,喝了點溫水,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然后給玉芝打了個電話,將五捆人民幣的事情簡單地說了一通。小馬說得冷靜。玉芝聽得冷靜。
這五萬塊,你準備怎么花?
不知道,沒什么買的,不需要。
那就想辦法退了吧。
第二天,小馬帶著那個沉甸甸的黑塑料袋來到單位,把它放進辦公桌的抽屜里,鎖了起來。
秋分過后,來了幾個神情嚴肅的陌生人,他們直接進了行長辦公室。過了一會兒,董行長走出來,敲了敲鄭副行長辦公室的門。鄭副行長從辦公室里出來,倆人一起走向了會議室。
小馬摸了摸辦公桌的抽屜。
會議室的門開了,陌生人帶著鄭副行長離開了銀行。
小馬打開抽屜,拿出了黑色塑料袋,走向了董行長的辦公室。
年底的總結大會上,董行長講話,我們銀行人要堅守底線,不碰紅線……我行要大力提拔高學歷、能力強、有作為、有擔當的年輕人……
在場的每個人都嚴肅地聽著。小馬身旁坐著的譚曉琳,自始至終沒有擺弄手機。
有消息說調去支行的張副行長犯了錯誤,是否和鄭副行長有瓜葛,誰也不知道。
行里公布了最新的人事調整名單。本來作為副行長人選的小李被降職。譚曉琳升任交易二部經理。小馬升任信貸一部經理。新人小馬變成了經理小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