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博,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小說見于《清明》《作品》《安徽文學》《廣西文學》等雜志,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作家文摘》等報刊轉載。出版小說集《竇城往事》《尋找藍色的眼睛》。多篇作品入選全國各地初、高中語文試卷和高考模擬試卷。獲首屆師陀文學獎優秀中篇小說獎。
8月6日上午,濱北市發生一起嚴重的刑事案件,20歲的趙丹生在家中遇害。接到報案,市公安局東城分局技術大隊刑警迅速趕到現場。勘查后,認定死者頭部被鈍器所傷,顱內出血,導致死亡。據死者母親講,打人者是拆遷隊一個黃發青年。
東城分局刑警大隊副隊長楊海濤帶領刑警來到負責小北路拆遷的環宇公司,門口保安攔住他們,檢查完證件,保安讓他們等候,接著保安就給一個人打電話。不大工夫,環宇公司辦公室主任吳大海急沖沖走下樓,他和楊海濤招招手,轉身訓斥保安不明事理,怎么能查楊隊的證件呢?還讓人家坐冷板凳。楊海濤揮手制止吳大海,接著把證件和搜查令遞過去讓他過目。吳大海連說不用不用,側身做了個“請”的手勢,帶著楊海濤上樓。
一番檢查,一無所獲。這早已在楊海濤的意料之中。
公安局迅速發出協查令,火車站、客運站、高速公路口、主要街道、賓館、洗浴等公共場所均派出警力,盡快堵截犯罪嫌疑人,以防外逃,但仍然一無所獲。
吳大海說公司董事長方偉昨天就去省城了,要明后天回來。黃毛等人是拆遷隊私自雇傭的,公司的人包括方總對此一無所知,所以這事與公司沒有瓜葛。拆遷隊是臨時成立的,成員都是臨時雇傭的。
楊海濤看了一眼吳大海,叫他在搜查令上簽字。吳大海說,楊隊,我不是公司法人,沒這個權力呀。楊海濤一笑,貴公司真是嚴格按照程序辦事啊,滴水不漏,要說你們這樣的公司攤上人命案,我真有點兒不敢相信。吳大海搓了搓手,“嘿嘿”一笑,這是黃毛的個人行為,他代表不了公司,楊隊,您說對吧?楊海濤不置可否,說了句回見,就往外走。沒幾步,他轉回身說,對了,方偉董事長回來,麻煩你給我打個電話。吳大海點頭說,那是自然,一定照辦。
出了環宇公司的大門,楊海濤來到了趙丹生的家。
趙丹生的家位于濱北市的東城小北路,這里是舊城區,近幾年才陸續開發。在建設中,濱北東城這一片確實發生了變化,高樓林立,但也出現了幾起強拆事件。比如一伙光頭、紋身的人把拆遷戶聚到一起,其中兩個十八九歲的人走到眾人面前,拔出刀來威脅拆遷戶。看到這一幕的拆遷戶被嚇壞了,立即乖乖地搬家。也有人嚷嚷著要到市里上訪,但都不了了之,誰也沒有料到會發生人命案子。
楊海濤來到趙丹生家,見葉芝正面色慘白,目光呆滯地癱坐在床上,腿上放著趙丹生的遺照。楊海濤剛說完自己的身份,葉芝一下子大哭起來,濱北是誰家的天下呀,還有沒有王法了?丹生啊,你要是在天有靈,變成鬼也不要放過他們——
楊海濤叫了一聲大姐,你要相信公安機關,相信人民警察,濱北永遠是共產黨和人民的天下。葉芝搖晃著腦袋,哽咽著說道,你們說得好聽,以為我不明白呀,他們哪個是好惹的?丹生,我的兒呀,怨媽呀,要啥錢,爭啥里表啊?咱胳膊能擰過大腿嗎?媽糊涂啊!葉芝拍著大腿嚎啕大哭。
晚上,楊海濤回到家,愛人艾春紅正在床上看書。楊海濤對著正要下床的艾春紅擺擺手,說剛吃完。艾春紅遲疑一下,說,你喝酒了?楊海濤點點頭,喝了一點兒。楊海濤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一副疲憊的樣子。艾春紅沒有再問下去,結婚十多年了,丈夫的脾氣她是了解的。不一會兒,楊海濤響起了鼾聲。
楊海濤的家也在東城。這片偏南,去年說開發,已經找住戶簽字了,不知怎么半途而廢了。楊海濤特別想搬到樓上去住,不是改善居住條件那么簡單,他主要考慮自己時常外出辦案,加之工作性質特殊,想讓愛人和孩子更安全一些。
兒子百成九歲了,趁放暑假去了鄉下爺爺家。楊海濤原本打算按揭買樓了,就是因為百成的爺爺突然得了癌癥,錢一下子因為治病都花了。沒辦法,楊海濤是長子,不能袖手旁觀。楊海濤愛人在衛校畢業后,沒有找到正式工作,在一家私人診所打工。濱北雖然是個地級市,但工業基礎薄弱,以農業生產為主,經濟欠發達。可是由于毗鄰省城,房價還很堅挺,消費水平也不低。楊海濤不想抬臉和親戚朋友借錢,便勸春紅不要著急,這片肯定能拆遷。已經有動靜了,雖然不了了之,但起碼證明開發商看上這塊地了。
天還沒亮,楊海濤就起來了,他說他剛接到任務,要馬上外出抓捕兩名犯罪嫌疑人,讓春紅請假回鄉下,順便陪陪爸爸媽媽。艾春紅點點頭。楊海濤干脆利落地裝好隨身攜帶的用品,走出屋,一輛警車已在門口等候。
犯罪嫌疑人黃毛,真名羅平,時年27歲,濱北市奎縣人。同案犯罪嫌疑人李春和,31歲,濱北市方圓區人。案發后,二人畏罪潛逃。其他參與此案的犯罪嫌疑人悉數被抓獲。
經過技術偵查,羅平的手機信號凌晨四點二十三分在廣西北海市出現。公安局里“806”專案指揮部命令楊海濤帶隊,即刻前往北海抓捕犯罪嫌疑人。趙丹生遇害時間是8月6日,因此案件代號“806”。
楊海濤一行三人驅車趕往省城機場,9時30分,飛機起飛。下午4時25分準時降落在北海機場。楊海濤立即趕往北海市公安局。
在北海市公安局刑警的配合下,鎖定嫌疑人手機位置。楊海濤等刑警破門而入,將屋內兩人抓住。刑警獲取其手機,發現該手機雖然是羅平使用的諾基亞手機,手機號也正確,但持機人卻不是羅平,而是羅平的初中同學。據這名劉姓同學講,他昨天下午收到的快遞,一看是手機,還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手機贈予老同學,祝發財。羅平”。他也沒多想,手機款式很新,便起早給貨主打電話。大家心里憋氣,明白這是羅平使用的聲東擊西的伎倆。顯然,羅平在和警方叫板。
楊海濤等人連夜返回濱北。
濱北市公安局東城分局刑警大隊的會議室里,燈火通明,“806”專案指揮部正在開會。楊海濤介紹了北海一行的情況,大家對兩名犯罪嫌疑人的行蹤進行了研判。最后,主管刑偵工作的東城分局副局長姚勝利講話。他說,被害人趙丹生母親葉芝是一名紡織廠下崗工人,前年丈夫患病去世,她靠在早市出攤維持生活,近年她也患病,家庭條件拮據。兒子遇害后,她經常到市委、市政府、市公安局進行上訪,要求盡快抓捕兇手。市慈善總會、志愿者正為葉芝捐款。同志們應該引起高度重視的是,這起案件發生在濱北,領導專門批示,限期破案,不管涉及到誰,絕不姑息。我們要重新研判,爭取盡快將犯罪嫌疑人抓捕歸案。
凌晨一點多,楊海濤回到家,剛要用鑰匙去開門,卻發現門虛掩著。他一驚,因為艾春紅一直謹小慎微,他們結婚這么多年從未出現這種不鎖門的情況。楊海濤來不及多想,幾步跨進屋,開燈,眼前的情景令他一陣驚懼,不免“啊”地叫了一聲。
楊海濤背著滿臉是血的艾春紅沖進濃濃的夜色里。
與此同時,在小北路一間平房里,慘淡的燈光照著葉芝蒼白的臉龐。她一手拿著兒子趙丹生的遺照,一手緊緊地攥著一把斧子。她面無表情,仿佛血液不曾流過她的面頰。由于經常在外面做活計,她的手經風吹日曬,已經看不出是一個中年女人的手,倒像是秋天失去水分的一截榆樹枝椏。片刻,葉芝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像是被什么人猛然推搡一下似的,嚯地站起身,仿佛決定了一件什么要緊的大事一般,毅然決然地走進兒子的房間。
進屋后的葉芝愣怔片刻,突然慢慢蹲下身,跪倒在地,她的后背劇烈地抽搐著,以至于全身哆嗦,但她盡量克制,不想弄出聲音來,然而她的哭聲還是嚶嚶地彌散出來,像是在極度狹窄的空間擠出來一樣,扭曲著,拐著彎,尖利而刺耳,仿佛一把破胡琴被蹩腳的演奏者胡亂地拉拽著。
這是葉芝的獨子趙丹生的房間,也就是被黃毛等人用鐵棒剝奪了生命的那個大學生的房間。屋內擺設陳舊且簡單,更談不上什么裝飾。一張單人鐵床,洗得發白的被單,行李卻疊得很整齊。靠墻放著一張窄小的書桌,書桌上堆放著一摞本和書,還有練習冊之類的。書桌上方的墻上貼著幾張獎狀,其余是白灰刷過的墻,墻角和棚的連接處掛著落滿細灰的蛛網。
葉芝抽噎了一會兒,慢慢直起身,把手中的照片放在眼前,認真地端詳著,過了很長時間,她把照片貼在墻上,慢慢地后退,到了門口時,仿佛觸電一樣,身體猛地抖動一下,惶恐地轉身出去,快速關上門。葉芝把整個身體貼在門上,一動不動。她要把自己的體溫通過這道門傳遞進去,期待整個屋子不寂寞、不冷清,讓掛著兒子遺照的墻壁也有些溫度,那樣兒子就不會孤單地打冷戰。過了一會兒,葉芝站起身,彎腰從地上拾起早已準備好的木條,揮起斧子,把三寸鐵釘釘了進去。釘釘子的聲音在寂靜的凌晨非常響亮。只幾下,木條和鐵釘就把這道門封死了。葉芝如釋重負,一下子癱倒在門前,整個身子又顫抖起來,她淚流滿面,但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濱北市醫院,手術室的紅燈一直亮著。楊海濤仰頭坐在靠墻的長椅上,好像是睡著了。其實,他的眼睛一直是睜著的。他焦急地等待著手術的結果,更焦灼地等待著技術大隊李隊長的勘查結果。
勘查結果,這是一起偶發的入室盜竊案。對于大家猜測楊海濤辦案得罪人,因而引起報復的說法缺乏證據支持。李隊介紹完勘查經過、結論,姚副局長說,等海濤愛人醒來,一切都會真相大白。艾春紅被入室歹徒用木棒打暈。歹徒翻箱倒柜尋找錢財,可能是無意中看到了楊海濤穿著警服的照片,這才嚇得慌忙逃跑。
然而,艾春紅由于大腦受到強烈擊打,失去了意識,成了植物人。楊海濤聽到這個結果,一下子愣住了。半晌,他跳了起來,罵了一句粗話,羅平,我一定要親手抓住你。
兩個小時后,姚副局長把楊海濤叫到辦公室,說一個警察最忌諱帶著情緒辦案。你要這樣,我換人。再說,艾春紅的事……楊海濤馬上接過話茬,姚局,咋處分我都行,可有一樣,你要不讓我辦案子,我真是生不如死。春紅我讓我媽來照顧了,別人我還不放心。姚副局長把手中的文件往桌子上一摔,臉一繃,那你還在這兒磨嘰啥!
楊海濤安頓好妻子艾春紅,便開車直奔奎縣。奎縣與濱北市毗鄰,一小時就可抵達。他剛開出二十幾分鐘,就收到一條信息,環宇公司的吳大海跳樓自殺了。楊海濤把車停在路邊,他需要冷靜一下。他撥通了副隊長苗仲秋的電話,小苗,穩住,注意保存好現場勘查證據,做好與吳大海有關聯的人的訊問筆錄。看來案子會越來越復雜,我盡快返回。
楊海濤去奎縣的目的是排查羅平的社會關系。他把有關羅平直系親屬、同學、朋友的資料帶回到隊里。吳大海的死令人費解,有些蹊蹺。
刑警大隊辦公室。苗仲秋攤開卷宗,介紹情況。
死者吳大海,男,41歲,漢族,住在濱北市方圓區革新街福鼎家園,死前任環宇公司辦公室主任。今天上午9時許,在五樓辦公室跳樓自殺。經技術大隊勘查檢驗,符合墜樓身亡的特征,排除他殺。另外,死者辦公桌上留有一封遺書。苗仲秋邊說邊遞給楊海濤一份復印件,只見上面寫著:我指使羅平等人對拒不搬遷的小北路居民采取強制措施,沒承想出了人命。責任完全在我,與其他人無關。楊海濤看著這封遺書,眉頭緊蹙。苗仲秋說,楊隊,這不是禿頭虱子明擺著嗎,丟卒保車啊!
楊海濤剛要開口,電話鈴響了。分局辦公室通知,環宇公司方董事長在中秋節到來之際,買了些月餅等禮品慰問干警,讓各大隊去后勤領取。楊海濤把吳大海的遺書“啪”地拍在桌子上,咬牙切齒地說了句,黃鼠狼給雞拜年。說完,他覺得他應該去看看葉芝大姐了。
楊海濤剛上車,隊里的內勤小高提著禮盒跑出來,說是環宇公司給每名干警的中秋福利,楊海濤拉開車門,小高把禮盒放進去。車駛出分局大院,走了一段路程,楊海濤停下車,把禮品盒取出來,放在路邊的垃圾箱旁邊,頭也沒回就上車走了。在一家超市,楊海濤買了水果、月餅、牛奶等禮物,徑直來到葉芝家。
葉芝聽完楊海濤自我介紹后,猛地從床上站起來,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流了下來。她伸出雙手,嘴里喋喋不休,看啊,人民警察來了,來我家大發慈悲了。別說你們這點兒東西,環宇公司給我十萬堵我嘴,我連眼皮都沒眨一下。兒子啊,下輩子別托生沒能耐的家庭了,沒權沒勢,你就是菜板上的魚呀。
楊海濤默默地注視著眼前這個近乎瘋狂的女人,她四十六七歲的年紀仿佛花甲開外,目光迷離,一縷白發垂在額前,臉上的皺紋仿佛是刀割出來的。他想解釋,但想說的話在嗓子眼兒打滑,一個字也蹦不出來。他突然覺得眼前模糊起來,葉芝的形象漸漸后退,妻子艾春紅翩翩走來,對著他含情脈脈。他剛要打招呼,艾春紅卻突然摔倒,將眼前的一切染得鮮紅,恐怖至極。楊海濤的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葉芝顯然被眼前這個男人的眼淚嚇到了,她張了張嘴,試圖要說些什么,但終究沒有說出來,腦袋一歪,像是沒了氣息一樣。這回輪到楊海濤害怕了,他上前大叫,搖晃著葉芝。沒幾下,葉芝長出一口氣,大叫一聲,我的兒呀。她嘴一張,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內蒙古。某旗。銅火鍋冒著熱氣,咕嘟咕嘟地響,羊肉的香味四處彌漫。繚繞的熱氣中,兩個人若隱若現。
春和,這一頓涮羊肉就是咱哥倆的最后一頓飯了。咱們在一起混了幾年,什么江湖啊、社會呀,都是扯淡,活著最重要。現在家里傳話了,讓咱們愛咋地咋地,真有那么一天,像個男人,別連累別人。福,咱們享了,大哥沒虧待咱,有人頂命了,抓著咱們那一天,估計也吃不了槍子兒。就沖這一點,咱們好漢做事好漢當,吳大海是主犯,咬死了,咱們還有一線生機,要是當瘋狗,哼,那就得挨刀、放血、扒皮。明白啦?
平哥,我懂我懂。看在我跟你鞍前馬后的份上,你多分給我兩千,誰讓我沒你那能耐呢,嘿嘿。
好說。咱們吃完飯各奔東西。這邊煤礦多,我就吃陽間飯干陰間活了。
平哥,我敬你一杯,保重。
“當”的一聲,兩人干了杯中酒。穿上衣服,拉低帽檐,兩人幽靈一般消失在如墨的夜色之中,好像兩根狗牙根草融入蒼茫無邊的草原里,不著一絲痕跡。
艾春紅躺在一樓臥室里,這是楊海濤特地租的一間樓房,63平方米,足夠寬敞。樓房不用自己生火取暖,也不用去外面如廁,這兩點是楊海濤下決心租住樓房的原因。另外,母親年紀也大了,讓她住上樓房,也是當兒子的一個心愿。艾春紅仰面躺在床上,仿佛一個巨大的嬰兒,不對,她連嬰兒也不如。嬰兒還會轉動眸子,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新鮮感。嬰兒還會愉悅地發出笑聲,會委屈地大哭,更會舉起小拳頭不時地揮舞。艾春紅什么也不會,只是安靜地躺著。楊海濤的母親看著兒媳,心里很不是滋味,但眼里盡量釋放出溫柔的目光,她怕把自己悲傷的情緒傳遞給兒媳,或者讓兒媳感受到悲傷。實在忍不住了,她就轉身走向另一個屋,讓眼淚盡情地流。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啊,兒子和兒媳都是好人啊,可是好人為什么會受到這樣的懲罰呢?
楊海濤外出辦案,一回到濱北就抽時間回家。他盡量裝著輕松的樣子,他對母親說,案子很快結了,局里批我長假,咱們一起去上海給春紅治病。真的?母親睜大眼睛問。真的,我和上海華山醫院聯系了,現在醫學發達了,春紅這病肯定沒事。
楊海濤急匆匆地趕到分局。姚副局長說,你馬上帶隊到內蒙古的烏海,我們接到線報,李春和露面了。說完,姚副局長遞給楊海濤一份材料。楊海濤把材料塞進包里,說,姚局,我路上看,再見。
滿懷希望的楊海濤帶隊去烏海抓捕李春和,但無功而返。
關于李春和的情況是這樣的。昨天,局里接到舉報電話,報案人稱他表弟從烏海打工回來,和他一起打工的有個叫趙志剛的人與公安局通緝的李春和特別相像。后來,他把李春和的照片給表弟看了,表弟認定趙志剛就是李春和。但楊海濤他們來遲了一步,李春和在六個小時前不辭而別。楊海濤對著自己的胸脯狠狠打了兩拳,突然,他感覺自己有點兒冷。李春和突然消失,難道是巧合?可這也太巧了吧?楊海濤懷疑公安局里有內鬼,有人通風報信。想到此,楊海濤突然感覺在遙遠的地方,有一雙幽暗的眼睛在暗中盯著自己。
羅平、李春和猶如人間蒸發一樣,再也沒有一點兒消息了。這期間,楊海濤被提拔為刑警大隊副大隊長,主持大隊的全面工作。楊海濤向領導提出,無論職務怎么變化,“806”的案子必須由他主辦。姚副局長說,我們也沒想換人呀,一開始就是你辦的,不管到什么時候,都你辦,除非你不在這個局了。楊海濤很高興,但整個身體馬上被羞愧的潮水漫過。從案發到現在,三年過去了,犯罪嫌疑人仍然逍遙法外。小北路除了葉芝家,已經全部拆遷,平房變高樓了。葉芝的房子之所以得到保留,是領導特批,在案件結案后再扒掉。這座磚房孤零零地矗立在高樓之中,顯得孤獨、蒼老和可憐。但在楊海濤等警察的心中,它是一根堅硬而鋒利的刺,扎得他們心驚肉跳,坐立不安。每次來到這座平房前,楊海濤莫名地躁動。
葉芝的家再次佇立在楊海濤面前。
楊海濤已經不知道來過葉芝家多少次了,唯有這次,他的腰板略微直挺,腳步也略微穩健,顯得有些力量。四年了,終于對被害人家屬有了一點兒交代,雖然羅平依舊杳無信息,不知是死是活,但李春和落網了。
對于李春和的落網,楊海濤只是激動了一小會兒,接著就是自責和不甘,還帶著點兒羞愧。因為李春和是山東青島警方抓獲的,可以說與濱北警方,干脆說與他們“806”專案組一點兒關系也沒有。楊海濤去押解李春和回濱北時,特意用山東土話對青島同行說,丟死個先人了。
李春和從烏海跑到青島,在這個城市隱藏下來,換了假身份證,洗白了身份,足足平安度過了三年零一百六十天。要不是因為他處對象和別的男人爭風吃醋打起來,就不會被傳喚到派出所,也就不能把假身份證暴露了。經過比對,趙志剛就是李春和。
楊海濤把李春和落網的消息告訴葉芝的時候,坐在床上的葉芝一動不動,仿佛沒聽見似的,仿佛這個李春和跟她一點兒關系也沒有似的。楊海濤上前一步,在她耳邊一字一板地說,大姐,打死你兒子的一個犯罪嫌疑人已經被我們抓住了。葉芝身體一抖,像是被蛇咬了一口,又像是被電流擊中一樣。接著,她張開嘴,睜大眼睛,似乎淹沒在河流深處被人一下子救上岸,呼吸到新鮮空氣一樣。不過,緊接著,葉芝更大的反應是“哇”地一下大哭起來。這個舉動好像在楊海濤的意料之中,他靜靜地看著這個失去愛子的女人。楊海濤叫了一聲大姐。這兩個字,葉芝聽得清清楚楚。她努力止住哭聲,翻身下床,跑到兒子的房門前,癱坐在那里。她用手輕輕地撫摸著房門,喃喃地說道,兒呀,殺你的人終于被抓住了一個,蒼天有眼哪!
李春和交代,他和羅平在內蒙古分手后,去了烏海,他矢口否認有人給他報信,他說那就是巧合,世界上巧合的事太多了,比他這事傳奇的也太多了。他之所以離開烏海,就是條件太苦了,與其那樣活著,還不如死了好。于是,他臨時起意,就奔青島了。他在青島也沒有什么關系,曾經和羅平來過青島看海,他覺得青島很不錯,就奔去了,至于明天咋樣,他沒想,想也沒用。對于李春和的話,楊海濤半信半疑。李春和在警察抓捕他的前六個小時不辭而別,是巧合?顯然不是。李春和的說法也不能令他滿意和接受。但他也不能逼著李春和按照自己的感覺和判斷來解釋這件蹊蹺的事,他相信總有一天真相會揭開的。楊海濤更相信,羅平也很快會與李春和見面的,因為李春和現在的結局,是一切踐踏法律者的必然歸宿。
但這個等待似乎有些漫長。一等又是四年。這期間,濱北市發生了很多變化,新成立的經濟開發區引進了幾家大型企業,棚戶區改造力度很大,市民們享受著改革開放帶來的成果和福祉。令老百姓滿意和高興的是,近兩年,濱北市打掉了幾個涉黑犯罪團伙。環宇公司也宣布倒閉。方偉有了新的投資項目,和外來的企業聯合做了一個農副產品深加工項目。濱北市公安局東城分局領導班子也變動了,姚副局長的副字去掉了,刑警大隊新調來一位大隊長,楊海濤依然是副大隊長,他一直在跟“806”案。
終于,一縷曙光在沉沉的黑夜中出現,正在慢慢接近葉芝那座孤零零的平房,馬上就要照亮那被鐵釘和木條封死的門。
居住在奎縣的羅平的二叔近幾年總是出門,卻不是去同一個地方。他去過大慶、黑河、佳木斯,甚至去過長春。一個農民,一個居住在奎縣的農民,去這些地方能干啥?旅游?考察?談生意?這些地方也沒有他家親戚,包括他妻子那一方的親戚也一個也沒有。這令人生疑,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楊海濤把抓捕羅平的線索押在了羅平二叔和羅平父母身上。
果然,負責監視羅平父母的警察傳來消息——羅平的父母隨著羅平二叔出門了,看樣子是去一個很遠的地方。盯住,咬緊,我們的機會來了,保持聯絡。楊海濤聲音顫抖地叮囑著。
羅平的父母在羅平二叔的帶領下,先去了佳木斯,又折返到大慶,再乘坐高鐵趕到長春機場。繞了一大圈,他們最終目的地是飛到北海。負責跟蹤的警察把情況反饋給楊海濤,楊海濤差點兒流下眼淚。成了,羅平就在北海。
羅平的落網一點兒驚險和懸念都沒有。在一家飯店的包間內,卷粉、蝦餅還冒著熱氣,楊海濤等人在當地警方的配合下,沖了進去。當羅平聽到楊海濤一口純正的東北話后,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
楊海濤辦完羈押羅平的手續后,來不及吃飯,馬上驅車趕到葉芝家,他要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告訴這個苦苦等待了八年的女人。葉芝聽完楊海濤的講述,看完楊海濤錄的視頻,她出奇的平靜,這完全出乎楊海濤的意料。葉芝慢慢走向兒子的房間,在門旁拿起斧子慢慢地舉起來,像舉著一個十分沉重的物件,然后砸向橫在門上的木條。只一下,木條“咔嚓”一聲,裂了,但依然緊緊箍住房門。葉芝喘了一口氣,用手輕輕地按了按胸口,又慢慢地舉起斧子,就在她即將劈下的時候,卻突然停住了。葉芝慢慢轉回身,凝視著楊海濤,他對著楊海濤深深地鞠了一躬,直起腰,用雙手把斧子遞給了楊海濤,說,楊隊長,海濤弟弟,塵封了八年的門應該由你來打開。
楊海濤接過斧子,他感覺斧頭滾燙、沉重。他緩緩地舉起斧頭,他覺得向上舉起的過程是那樣的漫長。終于,楊海濤大吼一聲,“咔嚓”一聲,木條被劈裂,門“哐當”一下開了,一縷陽光照射進來,他和葉芝的眼前一片光明。他們兩個人筆直地站立著,他們深情地向里面凝望著。他們仿佛看到對面的墻上一雙明亮的眼睛在閃爍,釋放著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