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治肯特II號寺院哀悼圖及其東傳

內容摘要：片治肯特II號寺院主體建筑是一座四柱大廳，大廳南墻上繪有一幅巨大的哀悼場景壁畫，有研究認為畫面中的死者可能是伊朗史詩英雄夏沃什。這一哀悼場景也反映了粟特節慶“求天兒骸骨節”，這一節慶與夏沃什傳說故事也有一定的淵源。這幅哀悼圖中的突厥人形象及其與之有關的阿弗拉西阿卜和夏沃什故事，為后來喀喇汗王朝建國傳說打下了一些基礎，同時，該圖的圖式結構還被吸收為佛教涅槃圖中的舉哀場景，體現了粟特節慶和突厥喪葬藝術向東傳播的過程和影響。

關鍵詞：片治肯特；哀悼圖；粟特；突厥

中圖分類號：K879.4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4）05-0065-10

Depiction of the Mourning Scene in No. 2 Temple in

Panjikent and Its Eastern Dissemination

QI Xiaoqing

（Division of Humanities Research， Dunhuang Academy， Lanzhou 730030， Gansu）

Abstract：The main construction of No. 2 Temple in Panjikent is a four-pillared hall， on the south wall of which is a large-sized mourning scene. Some scholars consider the dead in the mourning scene is Iranian epic hero Siyāvash. The mourning scene also reflects the Sogdian festival of" “asking for the skeleton of heavenly son，” which are somewhat associated with the legends of Siyāvash. The Turkish figures in the mourning scene as well as the stories of Afrasiab and Siyāvush that he was related to had laid some foundation for the legendsabout the founding of the Karakhan dynasty in later times. Meanwhile the composition of the scene was also assimilated into the mourning scenes in Buddhist depictions of nirvana scenes， and this embodies the eastward dissemination process of the Sogidan festivals and Turkish funeral art as well as their influence.

Keywords：Panjikent; mourning scenes; Sogdian; Turks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收稿日期：2023-01-29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敦煌石窟文獻釋錄與圖文互證研究”（21amp;ZD218）；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敦煌石窟中的外來元素與中西文化交融研究”（21XZS011）

作者簡介：祁曉慶（1981—" ），女，甘肅省敦煌市人，敦煌研究院副研究館員，主要從事敦煌學、石窟藝術與中西文化交流研究。

片治肯特古城遺址位于撒馬爾罕以東60公里處，古代索格狄亞那的中心區域，因其保存的5—8世紀的壁畫和塑像而著名。在片治肯特古城發現了兩座寺院遺址，分別編號為I和II，II號寺院是片治肯特最大的一座寺院群，其主體建筑是一座四柱大廳（6—7世紀），大廳南墻上繪有一幅巨大的哀悼場景壁畫（圖1），高度超過8米，雖然僅有部分畫面保存下來，但是保留下來的這部分畫面內容也非常豐富，并引起了學術界的廣泛關注①。

整幅畫面的中心是一座圓尖帳形頂的建筑，正面露出兩層拱形窗，從上層的三個拱形窗內可以看到建筑里面躺著一位年輕人，頭朝右側，有三位長發、半裸上身正在哭泣的人。死者長長的褐色頭發垂在肩膀上，面部橢圓，無胡須，復雜的頭飾與這座寺院附近的建筑墻壁上所看到的人或者神祇的頭飾相似。

從建筑正下方左右兩側相對的兩個人分別用雙手緊握著建筑的兩條支腳可以進一步判斷此“建筑”實際上是一座正在被抬著走的靈柩。這兩人中間還有另外一人雙手托舉著一個罐形容器。三人均長發，上身和臉部都涂成白色，與靈柩內三人膚色和發式相同。

靈柩的下方又繪七身男女人像，除中間二人身上涂白色外，其余五人身體和臉部均為土紅色。以往的研究均認為，這七個人和靈柩內的三人都在以一種特殊的方式表達哀悼，每個人都表現出悲傷的神色，因此將這幅壁畫稱為“哀悼圖”。

位于建筑右側的一組人像，由于殘損嚴重，目前僅可識別出三人，均有頭光，其中緊靠建筑的為一女性，她身形高大，幾乎與建筑等高，因有四只手臂，頭上戴著一頂閃亮的王冠，其中兩只手上舉，而另兩只手中捧著一件物品，尚未很好地識別出來。四臂女神被識別為娜娜女神，她身后有兩人，應為一男一女，女子似乎是跪姿，正身體前傾，左手扶著地面，右手中拿著一把像笤帚一樣的物品，她身后的男子右手彎曲放在胸前，手中端著一只寬沿的碗，左手上舉放在頭頂上方。

位于建筑左側的一組人物，僅可識別出兩人，均有頭光，身穿鎧甲，似為護衛或力士。

一 對這幅哀悼圖中死者身份的推測

目前的研究基本上一致認為這是一幅哀悼圖，畫面下方的一群人正在哀悼建筑內那位死去的年輕人。關于死者的身份有很多的探討。Tolstov認為壁畫中的主人公其實是一位女性。這一論斷是基于在花剌子模發現的一件7—8世紀的納骨甕上面出現了一位女性的名字。不過這個觀點目前已基本被學術界所拋棄。

對于這幅哀悼圖中的死者身份的討論目前尚未達成一致，但從死者所戴的冠飾來看，他應該是一位男性，所戴王冠表明他有可能是一位王子，因此壓倒性的觀點認為此人應該是伊朗英雄史詩中的一位主人公——夏沃什（Siyāvush）。他的故事在菲爾多西《列王紀》中有較為詳實的記載［1］。納爾沙希《布哈拉史》中記載他本是粟特城市布哈拉的建造者［2］。

夏沃什是伊朗國王卡烏斯（Kaikāūs）的兒子，長得英俊不凡，但是占卜師說他命中主兇，國王便將他托付給伊朗英雄魯斯塔姆撫養，直到長大成人后才回到父親卡烏斯身邊。卡烏斯的王妃蘇達貝對這位英俊的年輕王子心生愛慕，設計求愛不成，反而誣陷夏沃什。國王卡烏斯本打算處決夏沃什，但是被夏沃什巧妙躲過一劫。后來波斯的宿敵土蘭國王阿弗拉西阿卜（Afrasiab）又來攻打伊朗，夏沃什主動請纓前去迎戰。在魯斯塔姆的幫助下，他初戰獲勝，阿弗拉西阿卜派人向夏沃什求和，夏沃什為了減少戰爭的傷亡，同意議和，但卻遭到了父親卡烏斯的反對。陷于兩難境地的夏沃什最終選擇放棄軍權，自己帶著少量士兵打算取道土蘭找個地方隱居，但阿弗拉西阿卜國王卻熱情邀請他到土蘭，先后將位于中國和田地區的部分封地交給夏沃什經營，夏沃什在中國和田地區建立了岡格城，后來又建造了夏沃什城。土蘭國王還將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他為妻，生了一個兒子名為霍斯魯。夏沃什的名望逐漸增強，遭到土蘭國王的猜忌，在另一位土蘭大臣的從中挑唆下，阿弗拉西阿卜沖動殺死了夏沃什。這一舉動遭到了伊朗國的強烈不滿，魯斯塔姆率軍掃蕩土蘭國，為夏沃什報仇。整個《列王紀全集》第2卷第一部分都講述的是夏沃什與阿弗拉西阿卜的故事［3］。

在古波斯經典《阿維斯塔》中，尤其是《阿維斯塔》的贊美詩Yasht中，記載阿弗拉西阿卜原本是古波斯以北土蘭人的領袖，他為了得到“瑣羅亞斯德的靈光”而被夏沃什的兒子霍斯魯殺死［4］。

納爾沙希的《布哈拉史》記載，夏沃什從卡烏斯身邊逃走后，渡過阿姆河，在布哈拉建造了城堡。夏沃什死后被埋葬在他自己最初來這里時曾經經過的地方——專門供窮人出入的東門，此地后來成為了圣地。布哈拉拜火教祭司因為這個原因而禮敬這個地方，每年新年當天太陽升起之前，人們都會殺一只公雞來紀念他，吟唱哀悼夏沃什的“耶利米哀歌”（lamentations）。拜火教教徒們都要到夏沃什的遇難地，一邊喊叫哭泣，一邊舉行祭祀，把祭祀的血灌到他的墓上［2］。

俄國學者伊阿孔諾娃（N.V.D’iakonova）和斯米爾諾娃（O.I.Smirnova）認為這幅哀悼壁畫中的主人公其實是夏沃什的另一個兒子伏魯德（Furōd）［5］，他是夏沃什與阿弗拉西阿卜的大臣皮蘭之女所生。《列王紀》中詳細記載了霍斯魯為了給父親夏沃什報仇，派遣軍隊前去攻打阿弗拉西阿卜，這只軍隊在行進途中路過伏魯德所居的山寨，將伏魯德殺害。后來城堡被伊朗人攻陷，伏魯德的母親就在她兒子的尸體旁自殺了。伏魯德死后，曾經參與圍剿城堡的土蘭人和伊朗親戚們都為他哀悼［6］。此觀點并未得到學界廣泛認可，在此略備一說。

以上討論都是將這幅哀悼圖與菲爾多西《列王紀》中的英雄故事結合起來看。這種研究方法有一個致命的缺陷就是哀悼圖的繪制年代大約為6—7世紀，正值突厥統治中亞時期，而《列王紀》的成書年代約為940—1020之間。因此，將這幅哀悼圖中所表現的內容直接與《列王紀》中的故事對應顯然有失嚴謹。但是也不能因此完全否定這一結論，原因是《列王紀》雖然成書較晚，但有關阿弗拉西阿卜、魯斯塔姆和夏沃什等英雄的史詩故事卻是一直在伊朗和中亞地區流行。

據《隋書》記載，突厥沙缽略可汗死后，其弟弟葉護處羅候即位為莫可汗，公元587年，處羅候打著隋朝賜予的旗號，西攻西突厥大邏便，并將其活捉。公元588年，處羅候又率領30萬軍進攻波斯，當時正是波斯薩珊王朝國王霍爾穆茲四世在位期間。霍爾穆茲命令名將巴赫蘭·處賓抗擊突厥，在赫拉特附近將突厥擊潰。

另據塔巴里《編年史》記載，突厥方面的戰象與獅子遭到波斯軍隊的射獵，突厥可汗沙巴本人也被箭射死［7］。波斯軍隊到達了距離布哈拉不遠的沛肯城。沙畹《西突厥史料》中記載了突厥于588年攻打波斯王霍爾米茲德四世時，被波斯將領巴赫蘭打敗，軍隊進入沛肯城后，“波斯巴赫蘭兵入要塞，啟其寶藏，發現寶物兵仗什器甚伙。中有額弗拉昔雅卜（即阿弗拉西阿卜）與阿爾加斯普之寶藏，與西雅武什（即夏沃什）之冠帶耳環。巴赫蘭乃遣親信人以駱駝數千載送于波斯王”［8］。說明伊朗薩珊國王巴赫蘭曾在布哈拉附近發現了阿弗拉西阿卜和夏沃什的寶藏，并全部運到了波斯。這一記載也與納爾沙希所記夏沃什曾經建造布哈拉城、且死于布哈拉的情況吻合。

另，蔡鴻生先生在討論粟特九姓胡的節慶時提到粟特有“求天兒骸骨節”習俗，或許與夏沃什英雄故事有關［9］。《通典》卷193記載：“俗事天神，崇敬甚重。云神兒七月死，失骸骨，事神之人每至其月，俱著黑疊衣，徒跣撫胸哭號，涕淚交流。丈夫婦女三五百人散在草野，求天兒骸骨，七日便止。”［10］蔡鴻生認為這位失去骸骨的“天兒”，就是“阿多尼·耽末子”（Adonis-Tqmmūz）［11］。對他的崇敬，起源于巴比倫時代，反映了人們祈求作物枯后復榮的愿望［12］。

納爾沙希提出：“在粟特地區，‘天兒’神話后來演變成了夏沃什的英雄傳說。這位英雄渡阿姆河到安國建城，慘遭殺害，他的葬所遂被后人奉為圣地。每年元旦凌晨，鄉眾為夏沃什舉行野祭，宰殺雄雞，并唱哀歌。”［2］40-41粟特的“求天兒骸骨節”習俗與夏沃什英雄故事頗為相合。蔡鴻生進一步解釋說，這種節慶，胡男胡女散在草野求天兒骸骨，與“耽末子”崇拜中禱祝大地回春，其本旨是沒有什么差異的［9］35。

由此進一步證實這幅哀悼圖與夏沃什英雄故事以及粟特的“求天兒骸骨節”的儀式活動之間的傳承關系。圖中死去的那位年輕人，即便不是夏沃什本人，也與因紀念夏沃什之死而融入到粟特文化中的喪葬習俗有關。

另外一個能夠將哀悼圖中死去的年輕人識別為夏沃什的佐證，是被稱為“藍廳”的位于片治肯特古城的另外一處房間，年代為740年。這個房間之所以被稱作“藍廳”就是因為房間墻壁上的壁畫都是以藍色青金石顏料作為底色，這個房間里描繪了一幅“魯斯塔姆”史詩故事畫［13］，再次說明伊朗史詩故事在粟特地區非常流行，而魯斯塔姆、阿弗拉西阿卜和夏沃什三位伊朗英雄故事是密不可分，那么哀悼圖中的王子是夏沃什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

二 阿弗拉西阿卜及夏沃什形象的突厥化

這幅哀悼圖中的舉哀者均為長發的突厥人打扮，那么突厥人與夏沃什英雄故事以及哀悼習俗有無關系呢？經過對文獻的進一步梳理后發現，在突厥文化中有將阿弗拉西阿卜國王逐漸突厥化的歷史脈絡，推測夏沃什故事應該也同樣被突厥化了，而且這一突厥化的歷史經歷了1000多年的發展演變。

菲爾多西《列王紀》中關于夏沃什的故事中多次提到中國，出現了很多中國的元素，例如，說阿弗拉西阿卜將中國和田的部分地區劃分給夏沃什管轄，據此可以推測，這一故事發生的背景應該是在薩珊王朝（226—651）后期，這一時期突厥已經統治西域地區，并且與薩珊波斯之間發生了持久的沖突，這一歷史背景也影響到了阿弗拉西阿卜傳說故事，此時的土蘭正好歸屬于西突厥統治區。成書于10世紀后期11世紀初的《列王紀》中的“夏沃什和阿弗拉西阿卜”故事的發生地其實也已經完全突厥化了，故事中明確提到夏沃什的兒子霍斯魯跨過阿姆河到達伊朗境內，阿姆河就是伊朗與土蘭的分界線，這一故事情節也恰好與突厥歷史相合。

馬蘇第《黃金草原》第15章“中國中原和突厥人的國王。阿慕爾后裔們的分布，有關中國及其國王的資料，其王統和他們的政治制度等”中，介紹了中國人和突厥人的傳說以及他們作為諾亞的后人阿穆爾的后代，在世界各地的分布、特別是在中亞各地的分布情況，其中提到了“突厥人阿弗拉西阿卜”：

313 在突厥人中，有基馬克人、巴爾斯罕人、貝德爾人（？）馬吉蓋爾人和烏古斯人。他們是所有民族中的最為勇敢者，而葛邏祿人則以其美貌、高大身材和行為的善美而著稱。后者分散在費爾干納、塔什干及其附近地區的領土上。正是這些人掌握了政權，也正是在他們之間選擇大可汗，大可汗把所有的突厥汗國都集中于自己的統治之下并指揮他們所有的國王。其可汗之一是突厥人艾費拉西亞卜（費拉西亞卜），他是波斯的征服者；另一位是薩貝赫。今天，自從撒馬爾罕沙漠中的阿馬特（？）城湮沒以來，突厥人再沒有諸國王都唯命是從的可汗了。我們已在自己的《過去時代的歷史》一書中介紹了該城是在怎樣的形勢下和出于什么原因而喪失了其統治權。①［14］

馬蘇第的這段記載，是現存穆斯林史料中第一次明確將突厥語部族與阿弗拉西阿卜聯系在一起的文獻。文中提到的“薩貝赫”，即“Shabah”。普里查克（O. Pritsak）在《從卡盧克人到卡拉贊人》（Von den Karluk zu den Karachaniden）一文中將“Shabah”校勘為“阿史那”［15］，再次明確了阿弗拉西阿卜和阿史那都是突厥可汗部族之一。

此后，阿拉伯歷史學家伊本·阿西爾（1169—1232年）的《全史》中明確記載了喀喇汗王朝的創建者為“阿弗拉西阿卜·突厥”［16］。阿勒瑪伊的《喀什噶爾史》中也有類似的記載：

薩圖克布格拉汗·穆杰希德 ·阿卜杜·卡里姆·本·巴茲爾阿爾斯蘭汗·本·毗伽闕卡迪爾汗出自阿甫剌西牙卜·本·拜尚克·阿斯特 （？） ·本· 剌斯曼 （？）。他 （阿卜甫西牙卜——引者注） 與圖爾·本·阿弗里敦·本……雅弗·本· 努哈——祝他平安——有關。［17］

《突厥語大詞典》在解釋一些地名和部落名時也提到阿弗拉西阿卜，華濤整理了《突厥語大詞典》中四個與阿弗拉西阿卜有關的內容：阿弗拉西阿卜的兒子名叫巴爾思寒，突厥部族之一charuq恰魯黑，是阿弗拉西阿卜的城市’kand是阿弗拉西阿卜曾經安營居住的城市，阿弗拉西阿卜還有個女兒名叫Qāz［17］111。由此可以看出，11世紀70年代，在兩個完全不同的地區，即喀喇汗王朝的核心區域和遠離核心區的巴格達，由喀喇汗人撰寫的這兩部阿拉伯文獻同時記載了喀喇汗王朝的祖先是阿弗拉西阿卜。而阿弗拉西阿卜在伊朗史詩中原本是一位波斯人，與突厥的“狼”和“樹”祖先的傳說并不符［18］，為何能將阿弗拉西阿卜與喀喇汗王朝建國傳說扯上關系呢？

華濤從史料中梳理出了阿弗拉西阿卜逐漸被“突厥化”的一條發展線索：波斯傳說中的土蘭英雄阿弗拉西阿卜——943年馬蘇第《黃金草原》中記載的“葛邏祿—阿弗拉西阿卜關系”——菲爾多西《列王記》中記載的“突厥—土蘭國王阿弗拉西阿卜”——伊本·阿西爾《全史》中記載的“薩圖克布格拉汗—阿弗拉西阿卜·突厥”［17］114。這是一條歷經1000多年的有關阿弗拉西阿卜與突厥關系的文本線索，顯示了突厥與阿弗拉西阿卜之間關系的完整脈絡。

在片治肯特II號寺院的這幅哀悼圖中，死者身旁和建筑物的下方分別繪一組長發的表達哀悼的人，都是典型的突厥人形象。按照以上史料的梳理情況看，夏沃什和阿弗拉西阿卜應該原本都是波斯人，但隨著突厥在原土蘭國土的統治，有關阿弗拉西阿卜的傳說故事也隨之發生變化。在后來的故事傳播過程中，明顯可以看出阿弗拉西阿卜國王逐漸被突厥化了。雖然文獻中沒有關于夏沃什突厥化的明確記載，但因為夏沃什的故事與阿弗拉西阿卜緊密相關，突厥人將夏沃什認作突厥人世系，也是在情理之中的。所以西方學者認為這幅哀悼圖中死去的主人公是夏沃什，也頗為合理。因此這幅哀悼圖既是描寫夏沃什的英雄史詩故事，同時也反映了突厥的喪葬習俗。

關于突厥葬俗，《周書》記載：

死者，停尸于帳，子孫及諸親屬男女，各殺羊馬，陳于帳前，祭之。統帳走馬七匝， 一詣帳門，以刀剺面，且哭，血淚俱流，如此者七度，乃止。擇日，取亡者所乘馬及經服用之物， 并尸俱焚之，收其余灰，待時而葬……葬之日，親屬設祭，及走馬剺面，如初死之儀。［19］

玄奘《大唐西域記·序記》中載：

黑嶺以來，莫非胡俗。雖戎人同貫，而族類群分，畫界封疆，大率土著。建城郭，務殖田畜，性重財賄，俗輕仁義。嫁娶無禮，尊卑無次，婦言是用，男位居下。死則焚骸，喪期無數。剺面截耳，斷發裂裳，屠殺群畜，祀祭幽魂。［20］

《隋書》卷83《康國傳》記載粟特人的“婚姻喪制，與突厥同”。林悟殊認為，公元6世紀左右，粟特人的喪葬禮儀已經與當地的突厥人混為一談，中亞當地的突厥人也接受了祆教［21］。從這些文獻記載可以看出，哀悼圖中描繪的正是突厥的葬禮儀式。

另據《梁書》卷54載：“滑國……人皆善射，著小袖長身袍，用金玉為帶，……事天神、火神，每日則出戶祀神而后食。其跪一拜而止。父母死，其子截一耳。葬訖即吉。”［22］滑國位于阿姆河之南，公元484年擊敗波斯，在阿富汗北部建都，國號嚈噠。可見這種嫠面截耳的哀悼方式在更早的時候就已經在阿姆河流域盛行了。

此外，在花剌子模Tok-kala遺址（8世紀中葉）發現的一個納骨甕上，也繪有類似的葬禮畫面（圖2）。畫面下部中心位置繪一個祆教火壇，火壇左右兩側各跪著一名祭司守護，兩位祭司身后又各站立二人。火壇上方躺著一個身穿白袍的死者，他頭朝向左側，平躺在一張長方形的床上，頭頂戴著三角形尖帽。納骨甕上方梯形甕蓋上還有一組畫面，正中間位置裝飾有日月形寶冠，寶冠兩側展開的翅膀，風格更接近忍冬紋樣裝飾。翅膀左右兩側各繪幾身長發者，正在撕扯頭發，表現的正是哭喪情節。

花剌子模出土的這件納骨甕畫面可與片治肯特壁畫中的這幅哀悼場景做比較，證明在早期中世紀時期其它兩河地區的人們也有著相同的喪葬習俗。眾所周知，瑣羅亞斯德教教堂禁止哀悼，尤其禁止以損傷身體的方式進行哀悼［23］。但是在瑣羅亞斯德教納骨甕中卻有描繪精細的以嫠面截耳方式為主的哀悼場景。這種前瑣羅亞斯德和瑣羅亞斯德教實踐的混合現象也在河中地區這一時期的粟特宗教觀念中有所反映。

日本滋賀縣Miho博物館所藏北齊彩繪石棺板上的一幅祆教祭祀場景也反映了這一題材。畫面位于石板上方中心，一人穿長袍戴口罩，是祆教的祭司。祭司身后四個人各拿著一個尖狀物正朝著自己額頭、頸部、面部等部位刺去（圖3）［24-25］。這塊石棺床的年代約為北齊（550—577）或北周（551—581年）時期。畫面中間位置出現的一條狗、下方的空鞍馬都與粟特祆教喪葬儀式有關。在眾多入華粟特人的石棺床圖像中，這是唯一一幅表現喪葬場景的畫面。樂仲迪（Judith Lerner）指出，這種形式的哀悼場景在伊朗西部和薩珊時期的視覺及文本材料中都沒有出現過，在瑪爾吉亞納、花剌子模和粟特地區雖有高舉雙手表達哀悼的習俗，但并不表現用匕首損傷自己身體的樣式［26］。葛勒耐（F. Grenet）教授分析認為，這種哀悼習俗是突厥，尤其是西突厥特有的喪葬儀式［23］261，275。

三 片治肯特哀悼圖對佛教涅槃經變畫的影響

這幅哀悼圖的構圖形式逐漸影響到了佛教藝術中涅槃經變畫的繪制。龜茲和敦煌佛教石窟壁畫中就出現了佛弟子以嫠面截耳的方式表達哀悼的場景，體現了不同地區文化和藝術交流、傳播和影響的特征。

涅槃圖像是佛教藝術中的一種常見的題材，公元2世紀前后就已經出現在犍陀羅佛教雕刻藝術中了。約在東漢晚期，我國也出現了涅槃石刻造像［27-29］，約西晉時期，在新疆克孜爾石窟中出現了涅槃題材的壁畫［30］。莫高窟北周時期壁畫中開始出現涅槃題材，北周第428窟西壁涅槃圖屬于佛傳故事系列之一，開始形成佛陀左側臥，哀悼的眾弟子圍繞佛陀一周的基本構圖模式。莫高窟隋代第295窟人字坡西坡“涅槃經變”圖中，佛身后的弟子、菩薩表現出悲號啼哭、不能自持的悲痛場景，其中兩位世俗弟子表現出“悲痛揪發”的舉動。

盛唐第148窟西壁的涅槃經變中，佛身后的弟子表現出哀悼的動作，腳下位置站立的一組前來舉哀的人群中，出現了各種服飾特色的人像，似表現的是各國王子前來舉哀，但其特征并不十分顯著。到了中唐時期，第158窟西壁的涅槃圖中發現了與片治肯特哀悼圖相似的畫面。臥佛雙腳位置描繪的“各國王子舉哀圖”展現了西方胡人面貌的舉哀者形象，有的刺面，有的剜心，有的割耳朵（圖4）。此洞窟開鑿于吐蕃統治敦煌時期（8世紀），畫面表現的是佛涅槃時眾弟子前來哀悼的場景。除了位于最前列的吐蕃贊普和右側的一位漢裝帝王像外，其余13人都是來自中亞或西域的王子形象。這樣的哀悼場景在莫高窟之前各時期的佛涅槃場景中從未出現過，而且莫高窟也僅此一例。

賀世哲認為“敦煌《涅槃經變》中開始出現割鼻耳、刺胸的圖像，這與吐蕃民族類似的哀悼習俗有密切關系”［31］。雷聞則分析了唐代社會割耳剺面與刺心剖腹的風俗，認為割耳剺面雖是北方游牧民族的一種葬俗，但在隋唐時期已經為漢人社會所熟知，又與這一時期大量來華的粟特人所傳播的祆教思想有關，莫高窟第158窟涅槃經變壁畫中出現刺心剖腹圖像，還是吐蕃占領時期敦煌粟特人改信佛教的反映［32］。

莫高窟中唐第158窟西壁的涅槃圖中“割耳嫠面”的哀悼場景并不是中唐時期首創。如上所述，佛教涅槃圖中的舉哀場景早已有之，早在隋代涅槃圖的舉哀場景中出現了“揪頭發”的自殘動作，盛唐時期的涅槃圖中出現了異域服飾特色的舉哀人物。而“嫠面截耳”式的舉哀場景涅槃圖最早出現在新疆克孜爾石窟第224窟（即摩耶洞，約公元7世紀），這個洞窟后甬道前壁的荼毗場景中就出現了類似的割耳割鼻表達哀悼的場景（圖5）。畫面構圖復雜，棺上方繪一組11身世俗佛教信徒哀悼的場景。每個人物都表現出痛不欲生的樣子，刺面、截耳等姿態與花剌子模Tok-kala遺址發現的納骨甕（8世紀中葉）上的圖像相似，尤其是個別人物所穿的服飾為開領窄袖長袍，與片治肯特、瓦拉赫沙等地發現的7—8世紀壁畫中的粟特人服飾相同，體現了克孜爾石窟佛涅槃圖像中的哀悼場景與粟特藝術之關系。

除了克孜爾石窟第224窟的涅槃圖外，在庫木吐喇石窟第14窟的涅槃圖（750年左右）中也有“剺面截耳”的舉哀場景（圖6）。柏孜克里克石窟第33窟主室正壁也繪一幅舉哀圖（750年左右），雖然沒有剺面截耳的哀悼場景，但是佛陀身后的舉哀王子面貌各不相同，體現了不同民族來源的特性。柏孜克里克石窟第42窟主室正壁繪一幅舉哀圖（9—10世紀），舉哀的眾人面貌服飾各異（圖7），與敦煌莫高窟第158窟舉哀圖的各國王子形象非常相似。對比新疆石窟和敦煌石窟壁畫中的這幾幅舉哀圖，其時代均晚于片治肯特II號寺院的哀悼圖，可以直觀地看到這種圖式結構在7—10世紀新疆和敦煌石窟佛教涅槃經變畫中的流傳。

龜茲石窟藝術與粟特藝術的關系還體現在龜茲石窟壁畫中所繪胡商的服飾具有明顯的粟特服飾特色。如克孜爾石窟第14窟主室券頂左側的馬堅龍王本生故事畫中（圖8），一龍王身載兩位著中亞服飾的人物，這兩人均雙手合十，身穿一黑一白翻領窄袖上衣，下穿小腳燈籠褲，足登尖頭靴，而且腳尖朝下站立，穿白色衣服的人還戴著白色尖頭帽，為典型的中亞商人的打扮，與敦煌莫高窟第45窟著名的胡商遇盜圖中的商人打扮一致。說明中亞粟特商人獨特的服飾特征已經在絲綢之路沿線形成了固定的印象。龜茲石窟壁畫中的龜茲王族供養人像，其服飾及其獨特的踮起腳尖的站立姿態顯示出其與粟特和伊朗藝術的淵源關系［33］。

另外，在克孜爾石窟還發現了粟特文題記，附近還發現了粟特文文獻。伯希和在新疆庫車考察期間發現的唐代漢文文書DA93號中有“懷柔坊□丁安拂勤”、DA134號中有“和眾坊正曹德德”、DA24號有“安元俊”等名字，榮新江認為“安、曹”等均為粟特人姓氏，說明這里有粟特人活動的痕跡［34］。新疆吐魯番阿斯塔納第61號墓葬出土文書《唐西周高昌縣上安西都護府牒稿為錄上訊問曹祿山訴李紹謹兩造辯辭事》，記載了中亞粟特商人在龜茲、高昌和長安之間的貿易活動［35］。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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