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花》：再現工人歷史 重譜時代強音

摘" 要：“勞模”是20世紀五十到七十年代一個重要的印記，正是對這一稱號孜孜不倦地追求讓無數有理想的工人實現了自我價值，加快了新中國的發展進程。《戴花》通過塑造莫正強這樣一個典型人物完成了對這段歷史的回溯。莫正強在追求勞模的道路上通過一次次淬煉找到了自我價值，以純粹的信仰贏得了大家的尊重。如今，工人這個詞原有的含義已漸漸被大眾遺忘，回望歷史、重拾信仰、從歷史中汲取精神養分，我們才能更好地扎根于現代。

關鍵詞：戴花；水運憲；勞模精神

在工業題材書寫領域，作為工人出身的水運憲無疑極具代表性。從《禍起蕭墻》到《戴花》，水運憲筆下的工人形象永遠充滿著力量。哈金曾說過：“‘偉大的中國小說’應該是這樣的——一部關于中國人經驗的長篇小說，其中對人物和生活的描述如此深刻、豐富、真確并富有同情心，使得每一個有感情、有文化的中國人都能在故事中找到認同感。”[1]作者水運憲說：“《戴花》是一部在我心底醞釀了半個世紀的作品，寫的是今天的年輕讀者不熟悉的那段生活，但我并不擔心他們對這類題材會有違和感，關鍵在用心用情，有了強烈的代入感，讓讀者感到一種精神享受，時代的隔膜并不重要?！盵2]一部好的文學作品往往能給人以警醒，在歷史的洪流中汲取經驗向著未來大踏步前進。在如今這個充斥著焦慮與浮躁的時代，人們該如何保持初心，找到并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這個問題或許能從《戴花》中得到啟發。

一、信仰之力匯成鋼鐵脊梁

在當代文學中，工業題材是不可忽視的一部分，蔣子龍的《喬廠長上任記》被譽為“改革文學”發軔之作，《沉重的翅膀》反映了中國的四化建設以及工業改革，《抉擇》以現實生活中大中型企業的艱難為背景，描述了一群領導干部腐敗和廣大群眾反腐敗的激烈斗爭[3]。以往的工業題材注重描寫社會的改革，水運憲的長篇小說《戴花》轉向書寫工人本身，對工人的精神世界進行探索。故事發生的背景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之交，主人公楊哲民在二十四歲那年收到了畢業派遣通知，開啟了他的“工廠之旅”。剛進入工廠的楊哲民被分配到了又苦又累，名聲還不好聽的鍛工車間，熔爐班班長莫正強是他的師傅。莫師傅當了二十年的熔爐工，為這份事業奉獻了自己的大半輩子，對于熔爐事業他有著特殊的感情?；貞浧鹚墓ぷ鳉v程，他對楊哲民說了這樣一段感人肺腑的話：“民兒，師傅為這臺沖天爐付出的心血，只有沖天爐自己曉得。落成那天，我一個人站在爐子前頭把它一頓臭罵。為了它的出生，我莫胡子起碼折損了十年陽壽?！盵4]243他用最質樸的語言傳達出了最純粹的信念，這樣的人無論在哪個年代都是國家的中流砥柱。

楊哲民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大學畢業生成長為人人尊重的勞模，這一路上見證了許多風景。段一村在生活中有很多令人詬病之處，但是他會精心鉆研技術，認真對待工作，對技術崇拜的思想深入骨髓[5]。汪春廷對自己臨時工的身份耿耿于懷，對于工作卻毫不馬虎，一肩挑得起四百斤生鐵。機電局局長魯昌順在下放到機電廠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時分配到了最臟最累的活兒，但是他毫無怨言，努力將每天的工作保質保量完成。工會主席莫德龍有過一線工人的經驗，并且當過勞模，在成為領導之后他依舊不忘初心，保留著工人身上的那一份淳樸。楊哲民在剛進入熔爐班時對這項工作并沒有抱太多熱情，在身邊環境的影響下，漸漸地在這份工作中找到了自我認同感，借助所學知識刻苦鉆研技術讓熔爐事業拉開了新序幕。

相對于20世紀50-70年代高大全的人物形象而言，《戴花》中所出現的人物都帶點缺點，正是這種不完美促成了人物的真實性。莫正強的勞模淬煉之路是坎坷的，第一次評選勞模只差最后一道程序時他對自己進行了深度剖析，坦白了一次偷竊行為，使得他前功盡棄。第二次評選活動中，身邊的人都想替他圓了勞模夢時，不顧眾人反對推薦了他認為更有資格的楊哲民，又一次放棄了唾手可得的榮譽，在死后才被追封為全市勞動模范榮譽稱號，帶上了那朵心心念念的大紅花。楊哲民則更像是一塊好鐵但是缺乏打磨，他的勞模之路更像是一場成鋼儀式。剛入職場的他不夠穩重，這點在他入職前的狂歡和對師傅的偏見中得以體現。經過幾年的打磨，他成為了熔爐班的領軍人物，得到了大家的認可當選了勞模。社會學家艾君認為，“勞模”代表著一種飽含感情的符號，意味著“光”，是一種能照亮黑夜，溫暖人心的希望之光。任何一個時代都需要“燈塔”來指引方向，在快節奏的今天更是如此?，F今社會上逐漸浮現出一些負面情緒，“擺爛文化”“躺平文化”成為了營銷號的主推題材。相對于真刀實槍的武力沖突，精神攻擊更能擊垮人的意志?！洞骰ā窞槲覀兂尸F了工人階級不屈不撓的奮斗精神與高度責任感，他們身上所迸發出的力量是無窮的。在那個基礎設施不夠完善，科技水平不發達的年代，重提這段往事的意義不僅在于發揚勞模精神、勞動精神、工匠精神，還在于鼓勵百舸爭流的時代洪流下每一位普通人努力奮斗[6]。作為第一代工人，他們用頑強的意志翻開了中國發展的新篇章。他們是時代的脊梁，也是我們新時代學習的榜樣。

二、價值密鑰開啟人生鐵鎖

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國內便開始了自上而下的全國性經濟體制改革。在這樣的大環境下，越來越多的作家關注現實中的改革發展。工業領域的改革是當時關注的焦點，在工業題材的作品中所呈現的往往是開拓者與保守派的矛盾沖突，揭露出舊制度的弊端，強調新發展的必要性。在作品中，主人公身上往往帶有“英雄色彩”，呈現在大眾眼前的是一個相對完美的形象。水運憲一改常態，將主角塑造為一個普通工人，莫正強身上有著人性的陰暗面，在一次次掙扎與打磨中完成了對自我的重塑，肯定了自己的價值。

人的價值得以真正實現要滿足兩種評判方式，一種是世俗的認可，另外一種是自我的認可。擁有二十年工齡的莫正強，在工廠里時常遭受身邊同事的調侃；他親手帶的徒弟會在背后嚼舌根；妻子嫌棄他掙錢少沒本事；而他自己對于知識分子有一種崇拜之情，此時的他并沒有找到自我的價值。段一村則與他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段一村一出場就給人豪邁的自信之感，陳元干主任在介紹他是車間技術能手，是廠里唯一一個八級工時他反嗆道：“什么鬼技術能手？翻砂有個鬼的技術？多用點心就好。還口口聲聲造型車間，造型工，煩不煩？叫翻砂車間不好嗎？叫翻砂工不好嗎？失了你的格??？還說要當家做主人。自己都瞧不起自己，怎么去建設社會主義嘛?！盵4]25當吳啟軍拜師時，他沒有因為他是大學生就高看他一等，而是反問他：“你心里看的起我段一村不？”[4]25在得到滿意的答復后他才同意收徒。然而這一對比在之后的敘事中完成了反轉，先抑后揚的敘事模式升華了莫正強的人格魅力，也向讀者暗示了自我價值的真正實現充滿曲折。

客觀上而言，莫正強擁有扎實的技術，勤懇的態度，高度的奉獻精神，這些都是他優于他人之處。但是這并沒有讓他得到應有的待遇，當這些都不足以為工人贏得承認和尊重，莫正強只能通過尋求社會身份的光環填補自己尊嚴的缺口，這個身份就是勞動模范[7]。在當時的社會認知中，勞模意味著人生道德觀念的價值取向，能獲得這一榮譽的人一定是最拔尖的。即使莫正強已經是工廠里公認的佼佼者，但是因為缺失這一名號，在勞模評選活動中積極表現自己而被人嘲諷為“想當勞模想瘋了”。當時的社會響徹著“勞動最光榮”的口號，然而賣力勞動的人反而面臨各種困境。這種矛盾的社會現象讓莫正強只能將精神寄托于勞模稱號上。這種靠外在的榮譽豐盈自己的行為實際上是對自我認同感不高的表現，在莫正強的認知里，知識分子更聰明，他們領悟能力強，辦事效率高，而他對自己缺乏學歷這件事是不自信的。大學生楊哲民的到來彌補了他在知識方面的遺憾。這也側面解釋了師徒倆對彼此的初步印象為何會截然不同。

作者在處理楊哲民和莫正強師徒兩代人的矛盾時，常借助誤會的敘事范式來表達，形成“誤解”與“和解”的敘事結構[8]，來完成對莫師傅這個形象的建構。楊哲民對莫師傅的改觀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初印象的“嫌棄”到登門拜訪發現自家師傅慈父的一面；在第一次評選勞模活動中，“雙簧戲”的演繹讓他覺得莫正強自私且虛偽，然而莫正強之后的一系列言行舉止又使他產生了幾分敬意；楊哲民在進行技術創新的途中將爐膛改造成葫蘆狀提高了鐵水的質量，然而莫正強得知后對其進行了否定，原本漸入佳境的師徒又有了芥蒂，在進行自動操控裝置實驗時，因為有了爐膛事件的陰影，楊哲民不肯將這件事告訴師傅，莫師傅在偶然中發現后不但沒有批評他反而大力支持，這讓楊哲民有了不一樣的觸動。正是在一次次的誤會與和解中，莫師傅這個形象才立體起來，在這個過程中他對自我的認知也越來越清晰，拋棄了自私狹隘的思想對自我的認可度逐漸提高，找到了自我價值所在。

蔣子龍在創作出數篇工廠改革文學經典后說：“即便是工業題材，最迷人的地方也不是工業本身，而是人的故事——生命之謎構成了小說的魅力?！盵9]一部小說最動人之處往往不是跌宕起伏的情節而是人性中最為平常的感情。相對于毫無瑕疵的英雄，讀者對于貼近生活的人物更易產生共鳴，莫正強是萬千工人的象征，改革文學中人物的銳氣在他這兒轉變為了接地氣。這種轉變一方面是社會大環境所導致，另一方面則受作者情感的支配。以凡人之軀鑄就時代精神，這種由內而外散發出的精神力量往往最能帶給讀者沖擊。莫正強給人留下的最為深刻的印象不是他是否成為了勞模，而是他在追求勞模的途中，一次次同自己的欲望作斗爭最后與之達成和解，展現出人性的光輝面。人在自我價值的實現中往往會面臨多種選擇，會產生焦慮迷茫的情緒，會出現思想上的偏差。但是只要不干出損害他人利益的事情，沒有造成不可挽救的傷害，歷經波折最終會回到正軌上，朝著心中的信念前行，找到人生的方向實現自己的價值。

三、重拾歷史砥礪前行

文學的偉大之處在于喚醒人內心深處的記憶。水運憲將敘事視角聚焦于六十年代末的工廠生活，極具深意。他的第一部小說《禍起蕭墻》注重的是描寫社會變革，而《戴花》向讀者展現了一群有血有肉的工人形象，直擊這個群體的生活，感受他們的生活場景，這種創作模式更易引發讀者的共鳴。1966年，年僅18歲的水運憲進入了常德電機廠，開始了他為期十二年的工人生活。這十二年對他之后的創作產生了深遠影響。在談到《戴花》的創作初衷時，水運憲表示“從一窮二白、饑寒交迫到國富民強，我所書寫的這群人表現出來的是一種奮勇爭先、改天換地的精神氣質，體現出來的是我們中華民族自強不息的整體人格。他們不該被忘記，他們值得激情書寫。”[10]在物欲橫流的今天，金錢與名譽更能給人帶來尊嚴，工人階級被給予的標簽是體力勞動者。而《戴花》所呈現的年代里，工人階級具有一定的話語權?！暗氯A電機制造總廠”專門為分配來的大學生們扯了一條橫幅，上面的內容是知識青年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很有必要之類的。機電局局長魯昌順也被下放到機電廠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八級工人的段一村因為有技術傍身顯得目中無人，身為女大學生的宋玉香曾直言：“我需要一個強大的男人，一個能讓我心里很踏實的男人?！盵4]158最后她選擇與段一村結為伴侶。相對于現在對高學歷的追求，那個年代更追求技術工人，全社會敬仰的是勞動者，勞模稱號代表著至高無上的光榮，贏得了勞模稱號也就贏得了大眾的尊重。這也正是那個時代的特色，整個社會充滿著人人都想當勞模的昂揚情緒。

水運憲選擇莫正強這樣一個普通老工人作為主角有其深意，莫正強在追求勞模這條路上所經歷的淬煉正是作者想要傳遞出的思想，沒有人能輕易成功，成功之路總是伴隨著各種考驗，熬過來的人才能獲取新生。勞模不僅僅是一個稱號，更是一種吃苦耐勞，不言失敗，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精神。而這種精神也可認為是水運憲對自身的一種映射。初中畢業進入常德總廠后，他學會了制氧、翻砂、電工等技藝。在閑暇時他除了打籃球就是看書，這也為他后續的創作打下了扎實的基礎。十二年的工人生活沒有磨平他對生活的向往，他曾表示“在一些時候，生活也許有挫折、失敗，但我覺得真正的生活永遠是不變的熱情。我感受生活不在它的本質如何，而是在于你的感受，你只要是對生活本身充滿信心，是熱愛的，生活一定會回報你?！盵11]這與莫正強的勞模之路有不謀而合之處，莫正強熱愛著他的工作，因為足夠熱愛所以他不允許自己有半分污點，在追求勞模的路上他遭受過流言蜚語，受到過排擠，有過狹隘的小心思，但是他從未動搖過對勞模的追求，即使在勞模評選當中惜敗也認為是自己做得還不夠完美，對工作的熱情未削減半分，即使是病重時刻，他心心念念的也依舊是他的沖天爐，最后他倒在了“點火”儀式上，完成了他最后的使命。

水運憲在北京召開的《戴花》研討會上表示：“我非常期盼這部作品對當下社會能夠產生一定的思考意義。至少對我們這一代人、尤其對于我個人來說，不僅僅是深情回望，也是以文學的名義，對那個火紅年代的激情關照?！盵12]新中國成立之初工業基礎薄弱，百廢待興。中國工人咬緊牙關奮起直追短短幾十年使中國面貌煥然一新，航天航空領域步入世界先列，高鐵技術達到世界頂尖水平，推出全世界第一臺“高溫超導高速磁浮列車”……世界都在驚嘆于“中國速度”。正是因為有這樣一群人，中國才能成為世界第二的東方大國，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然而做出了如此杰出貢獻的工人階級卻逐漸被大眾所遺忘，除了主流媒體會歌頌他們外，在人們的生活中很少有人會注意到他們的存在，他們的杰出貢獻與社會認同不成比例。“藍領”這個屬于工人的專有名詞也逐漸消失在大眾視野中。今日我們所提倡的工匠精神與勞模精神有異曲同工之妙，大國的發展離不開工匠的努力?！懊總€人的鋼鐵脊梁上都奔涌著時代的江河。可以說，《戴花》中的人物懷著奮斗理想和創新精神開辟了他們的時代，而作家水運憲則以豐沛的元氣譜寫了這些勞動者的熱忱與堅韌。”[13]歷史不是靜止的，他們那一代人的使命已經悄悄落在了當代青年身上，正如莫正強完成了最后的“點火”儀式，屬于他的時代已經落下帷幕，接力棒交到了楊哲民手里，翻開了一個新的篇章。歷史更不能被忘卻，從歷史中汲取養分才能更好立足于當下。

《戴花》取名自一首當時紅遍大江南北的群眾歌曲中的一句歌詞“戴花要戴大紅花”，戴上大紅花是鍋爐工人莫正強一生的追求。相對于以往工業題材所呈現的艱難改革歷程，《戴花》的敘事模式更顯平和，文中沒有尖銳的矛盾沖突與階級斗爭，而是通過楊哲民的視角為讀者呈現了一位執著肯干的工人形象。莫正強的一生看似是在追求勞模稱號，實際上他真正熱愛的是他的工作，在他身上最為寶貴的是對事情精益求精的態度。社會發展至今，那群世界上最勤奮的人已經老了，他們的光輝歲月鮮被大眾提及。擁有十二年工齡的水運憲意識到歷史的發展逐漸將以體力勞動為謀生手段的工人推向了邊緣，工人階級對自我的認同感在下降。在工業題材已不再是創作主流的當下，水運憲重拾了這一段歷史，以飽含深情的筆觸寫下這部小說，為讀者展示了上個世紀中后期工人階級真實的生活圖景，書寫著這群人身上所蘊含的強大力量以求喚醒群眾的記憶。作為拓荒者，這群人身上有著當今社會所缺失的信念感，這也恰是他們的可貴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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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應妮.水運憲長篇小說《戴花》：一段崛起時代的國家記憶[EB/OL].[2023-02-18].https：//www.chinanews.com/cul/2023/02-18/9955896.shtml.

[11]遠逝的牧歌.作品說話，人品立身——湖南籍作家水運憲印象[EB/OL].[2012-12-21].http：//www.vsread.com/article-284052.html.

[12]水運憲.世界上最勤奮的人已經老了，但文學不會忘記他們[EB/OL].[2023-02-18].http：//www.shouhuo-harvest.com.

[13]張文爽.以深情連通個人與時代——讀水運憲長篇小說《戴花》[J].新閱讀，2022（10）：77-78.

作者簡介：

徐芬，湖南科技大學研究生，從事現當代文學研究。

梁小娟，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小說、女性文學、影視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