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恩反精神病學視域下《金色筆記》中安娜自我分裂的文學闡釋

關鍵詞：反精神病學；自我分裂；安娜；《金色筆記》；萊恩

摘 要：小說《金色筆記》是英國二戰后最具特色女作家多麗絲·萊辛的成名作，國內外學界多關注小說紅色筆記的政治內涵、黃色筆記的女性觀以及黑色筆記的文化沖突，鮮有人聚焦安娜的精神分裂癥。實質上，小說深入剖析了安娜的自我精神分裂與瘋癲形態，闡釋其身體與精神的分裂與整合，印證了萊恩反精神病學中的自我分裂論斷，揭示現代女性身份危機，達成精神上實現婦女自由的美好愿望。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2435（2024）06-0022-08

Literary Interpretation of Anna's Split Self in The Golden Notebook in View of Anti-Psychiatry of Laing

DING Liming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Guilin Guangxi 541004，China）

Key words：anti-psychiatry；split self；Anna；The Golden Notebook；R.D. Laing

Abstract：The Golden Notebook is a novel by Doris Lessing，who is the most distinctive female writer in Britain after the Second World War. Scholars at home and abroad pay more attention to the political connotation of the novel's Red Notes，the female view of the Yellow Notes，and the cultural conflict of the Black Notes，but few people are concerned about Anna's schizophrenia. In essence，the novel deeply analyzes Anna's split self and madness，explains the division and integration of her body and spirit，confirms R.D. Laing's split self theory of anti-psychiatry，reveals the modern female identity crisis，and achieves the beautiful wish of realizing women's freedom in spirit.

英國二戰后最具特色的女作家多麗絲·萊辛（Doris Lessing，1919—2013）一生著述頗豐，小說主題的政治氛圍濃厚，有對藝術在大眾傳媒統治的新社會里是否能夠本真地反映社會實在的顧慮，也有左派政治的方方面面和是非曲直，以及左派人士對共產主義運動的幻滅感等。1當然萊辛也關注家庭倫理和女性意識等問題，尤為關注疾病患者特殊群體的身份認同和生存狀況。《金色筆記》（The Golden NoteBook，1962）政治立場鮮明，表明萊辛堅定支持萊恩（R.D.Laing，1927—1989）在20世紀60年代發起的反精神病運動。萊恩的這項為期九年的關愛女性健康運動特別針對精神病婦女群體，在萊恩的呼吁下，精神病女性患者在進行身體檢查后，大多數被送進社會康復機構。小說《金色筆記》正是萊辛在反精神病運動時期創作的小說，她習慣使用怪異詞匯表達內心深處的擔憂：“我把馬克思主義稱作書中最甜蜜的夢想，然而我發現在現實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一堆舊襪子，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現在智者都對此堅信不疑。”2萊辛還積極參加反種族歧視、女權主義等政治運動，關注民生福祉，尤其關注精神病治療和抗精神病藥物等社會問題。基于此，本文聚焦《金色筆記》中安娜自我分裂的狀況，借助萊恩的反精神病學視角和精神分析學理論闡釋安娜精神分裂癥發生的復雜因素。

一、萊恩的反精神病學與萊辛的《金色筆記》

“反精神病學”這一術語最早由英國學者大衛·庫珀（David Cooper）于1967年提出，而反精神病學運動名稱源于1960年格拉斯哥精神病學家R.D.萊恩的《分裂的自我》（The Divided Self）。萊恩意在反對傳統精神機構的制度化，駁斥精神病的物理治療、藥物治療以及精神洗腦等方面存在的問題。此外，萊恩探究精神病學家和精神分裂癥患者之間的伙伴關系，其主要目的是想了解精神病患者對現實世界的特殊感覺，從而理解精神病患者發瘋的原因和發病的過程。事實上，萊恩雖然致力于研究精神病現象，但是他并沒有把精神分裂癥理解為需要診斷和治療的疾病，而是將其想象成個體為了在絕境中生活而采取的特殊策略。1萊恩認為，個體在安全感日益減弱的情況下，處于無法維持常態的精神病患者試圖通過將自我與身體分離來保護自我，因此，精神分裂癥患者的特殊策略是自我逐漸脫離身體，并通過復雜虛假自我系統將自我與他人分離。

雖然萊恩最初的研究對象是精神病領域的臨床醫生，并希望通過他們豐富的臨床經驗開展精神病學研究，但是《分裂的自我》卻在反對精神疾病制度化的知識分子中找到了答案。女權主義者伊恩·肖瓦爾特（Elaine Showalter，1941—）就是其中知識分子的代表。萊恩對美國學者肖瓦爾特影響頗深，她甚至追捧萊恩為反傳統文化導師，因為萊恩是以反叛者形象出現在政治、迷幻、神秘和藝術等表現形式的活動中。2此外，萊恩的《分裂的自我》也涉及病人和患者、配偶和家屬以及患者父母等不同層面的關系，他指出精神病患者迫切希望更多人了解他們的困境，并揭露傳統精神治療方法的不足之處。該書出版四年之后，一些精神病患者的父母成為萊恩研究的對象。于是，在《理智、瘋狂和家庭》（Sanity，Madness，and the Family，1964）一書中，萊恩和A.艾斯特森認為不是個人而是家庭導致疾病的發生；并非個人，應該是家庭需要臨床醫生的周到服務來達到治愈疾病的目的。3所以，精神病患者缺失安全感的主要原因源自家庭，尤其是家庭中身患精神分裂癥的母親影響最大。此外，在《經驗的政治》（Politics of Experience）一書中，萊恩進一步認為社會所公認的精神病患者的瘋狂行為實際上是對瘋狂家庭和瘋狂世界的有效和理智的反應。萊恩在書中推薦了治療方法：通過進入個人的內心空間，即拒絕傳統的精神病治療手段，允許患者自己面對和體驗瘋狂，個人就可以獲得安全感，然后就能從內心的旅程中帶著對自我和人性的深入理解和體驗回歸正常。如果世界所有人都能進行這種旅行體驗，萊恩相信人類終究會治愈瘋癲和瘋狂。

事實上，《經驗的政治》讓萊恩聲名鵲起，但也讓他聲名狼藉。它標志著萊恩主導的反精神病學運動的衰落。用學者茲比格涅夫·科托維茨的話來說，萊恩成了精神分裂癥患者中特立獨行的專家。4如果說萊恩名氣的衰落在某種程度上是被自己的成功拖累，那么他遭受的日益增加的罵名也是拜第二波女權主義政治所賜。美國心理學家菲利斯·切斯勒開創性的研究成果《女人與瘋狂》（Women and Madness，1972）指責萊恩在有些問題上的無知和偏激。51974年，朱麗葉·米切爾在《心理分析和女性主義》（Psychoanalysis and Feminism）一書中也指出，萊恩的敗落是因為他忽略了父權制法律的重要地位，父權制社會經常會不分青紅皂白地譴責罹患精神分裂癥的母親。6肖瓦爾特和麗莎·阿皮葛娜奈斯（Lisa Appignanesi）相繼指出，盡管萊恩在著作中對戰后女性社會角色的界定進行了含蓄批評，但是書中沒有明確承認父權制法律的合理性或性別體系運作方式的規范性，這讓人們有機會了解女性與瘋狂之間必然的關系。現代女性依然生活在父權制社會環境中，并沒有完全擺脫男性的控制和約束，而且時常遭受男性的欺辱和虐待。萊辛筆下的瑪麗、瑪莎、安娜和莫莉無不經歷類似的困惑和壓抑。此外，現代社會在心理層面上看似已經給予婦女高度獨立的平等地位，但是事實上女性還是無法擺脫男性的羈絆和約束，女性的才能和本性依然受到不公正的對待和粗暴的待遇。1如果回到萊恩的著作《分裂的自我》中，我們就會發現萊恩對女性與精神分裂癥關系的闡釋并不清晰，他在多大程度上認定精神分裂癥與自我及物質身體有關，似乎并沒有答案。研究還表明雖然身體是萊恩精神分裂癥經驗理論模型的核心要素，但奇怪的是，他仍然保持著性別中立的態度。如此看來，如果想深入理解萊恩的反精神病學理論內涵，還需要結合萊辛的文學作品。

在《分裂的自我》發表兩年之后，萊辛出版了小說《金色筆記》，萊恩的反精神病學觀點在小說中引發了共鳴。隨后發表的小說《四門城》（The Four-gated City，1969）和《墜入地獄經歷的簡述》（Briefing for a Descent into Hell，1971）尤其受到萊恩《經驗的政治》的深刻影響。事實上，作家萊辛認可萊恩的權威，并在1973年書信中告訴好友卡羅爾·奧茨：“我們都在探索一種無法歸類的經歷和現象，一種傳統世界認為是瘋狂的心理突破。” 2盡管批評家們傾向于從萊辛對萊恩的意識形態學徒的角度來看待兩者之間的共同利益，但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兩人之間存在的文本關系幾乎沒有受到關注。萊恩的反精神病學觀與萊辛的文學作品之間，實質上存在一方受到另一方影響的關系。萊辛在創作小說《墜入地獄經歷的簡述》時塑造的精神分裂癥人物查爾斯為上述觀點提供有利的證據。還有學者認為萊恩著作為萊辛小說瘋狂的表現和對傳統精神病治療的不信任提供了理論框架。實質上，萊辛的上述三部小說瘋癲和瘋狂主題是對萊恩理論的持續借用，正如肖瓦爾特所看到的：“萊恩式女性存在的精神分裂癥問題在萊辛小說中已經接近解決。”3此外，在糾正萊恩對性別問題研究的業余水平同時，萊辛小說關注到性別化的身體問題，有意把反精神病思維引入到與當時興起的第二波女權主義政治的對話中，同時也與該領域的身份認同意識進行有意對接。從這個層面上看，萊辛比萊恩思想更進步，對戰后女性生存現狀和精神困境的關注度更高，也更深入。

小說《金色筆記》是萊辛中年時期的佳作，被稱作英國當代最具代表性的一部小說。小說細膩地剖析了現代女性安娜和莫莉的內心困惑和精神苦悶。借助小說《金色筆記》的發表，萊辛的女權主義者身份得以很好的展示，凸顯英國戰后性政治的窘境。安娜罹患精神分裂癥，一直在接受治療，但是生活困境和精神壓抑讓安娜無以為繼，為了獲得精神壓力的釋放，安娜撰寫筆記，在總結“黑色筆記”“紅色筆記”“黃色筆記”和“藍色筆記”相互割裂的四個片段基礎上誕生了一部新筆記：《金色筆記》。這些筆記展現了安娜無法統一的自我，講述的是她所經歷的心理危機、政治危機和文學危機。這個自我不僅是騷動不安、精神分裂的自我，而且面臨著精神崩潰。4其中“藍色筆記”記錄了安娜心理崩潰、文學信念的喪失以及心理分析和治療經歷。安娜最終在男友索爾的幫助下度過精神危機，成為人格自由和自我完整的新人，重新開始寫作生涯。事實上，小說《金色筆記》是一部關于性戰爭的作品。萊辛在1971年版的《金色筆記》序言中多次強調小說的崩潰主題：安娜面對生活壓力和人格分裂時的精神崩潰，但是精神崩潰的安娜通過自我療愈的方式，即內心自我對虛假的幻象和分裂的蔑視最終戰勝了精神危機。5這種自我治愈方式可能直接得益于萊恩的《經驗的政治》。此外，在序言中，萊辛盡量淡化小說中的馬克思主義和女權主義思想，轉而借用反精神病學觀來構建作品主題，并不斷探索這些思想和觀點之間的聯系。小說主人公安娜在為英國共產黨拉票時遇到了一些家庭主婦，她們有丈夫和孩子，卻成為一群心理孤獨、精神發瘋的女人。這說明戰后保守的英國女性之所以發瘋，或許與女性作為妻子和母親的社會規定角色直接相關。1小說呈現的安娜看似自由自在，但是實際上她一直在接受精神疏導和心理治療，由于她精神處于崩潰狀態，所以她眼中的世界都是破裂和解體的。

與肖瓦爾特類似，路思·伊利格瑞（Luce Irigaray，1931—）也關注現代社會女性生存狀況。伊利格瑞是法國女權主義者、哲學家、精神病理學家和社會學家，她以《他者女人的窺鏡》（Speculum of the Other Woman，1974）和《此性非一》（This Sex Which Is Not One，1977）等著作聞名于世。在《此性非一》中，伊利格瑞研究了勞動力交易市場力量動態，她發現，女性永遠只是兩個男人之間競爭性交易的中心角色。因此，她如此建議：女性要想采取戰術性打擊策略維護自身權益，就必須與男性保持足夠的距離，以便學會捍衛自己的愿望，即打造一種社會地位，迫使人們承認她們的地位，擺脫靠出賣肉體謀生的妓女生活狀況。2作為自由女性的代表，萊辛筆下的安娜試圖擺脫伊利格瑞書中描述的女性受歧視狀況。但是現實情況是安娜和莫莉迫于生計擺脫不了男權制社會設置的陷阱，也逃離不了傳統社會對女性自由的束縛。為了追求自由，在安娜創作的小說中愛拉已經對男人沒有任何“性趣”，她與朱莉葉認為女人基于對男性的批評而成為朋友，在身體上不能接受同性的性行為，但是可以接受心理上的同性戀關系。3小說如此設置情節是有意識地逃避那些把女性定位為男性商品的論斷，間接地批判了傳統社會強制異性戀的性別歧視行為。

此外，在《性別困境：女性主義和身份的顛覆》（Gender Trouble：Feminism and the Subversion of Identity，1999）一書中，朱迪思·巴特勒認為，人的行為連貫性和連續性不是人的邏輯性特點或分析性特征，而是社會灌輸和維持的可理解性規范。可理解性的性別是指在某種意義上建立并維持性、性別、性行為和性欲望之間的連貫性和連續性關系的性別。4萊辛筆下的女性安娜和莫莉被困在通過此類監管實踐產生的異性戀欲望中，即使她們試圖在法律之外創造空間來限制和修正性別規范，但是她們發現自己仍然在重新鞏固這些規范。她們被圍困在只提供某種合法主觀性的社會體系中，也就是說，萊辛塑造的自由女性、家庭主婦和母親角色，在完全正常的婚姻中同樣面臨著成為被人費解的瘋子的風險。5萊辛的小說《金色筆記》試圖從女權主義者議程和反精神病的瘋狂模式兩個方面重寫瘋癲女性，從而探索出超越那些構成可理解的主體性的話語空間。總體看來，萊辛有突破和創新，但是如果想徹底顛覆西方長久以來構建的父權制社會體制的道德觀念，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二、安娜的自我：精神分裂與瘋癲形態的診斷

為了研究性別和精神疾病之間關系并為反精神病運動鋪平道路，萊辛小說《金色筆記》基于醫學和精神分析學進行傳統瘋癲形態研究，并試圖探究傳統研究之不足。誠如胡勤所言：“萊辛的目標是要將安娜精神分裂癥的發病原因呈現出來。”6小說中一直在接受精神治療的安娜揭示了女性瘋癲形態，但是相關研究存在局限性。學界對瘋癲的研究，在病理學方面首推精神分析學派，弗洛伊德、榮格和阿德勒等傳統精神分析學從生物學角度分析神經病癥的構成和發生；新精神分析學理論家霍尼、弗洛姆等側重從社會的精神文化角度研究個體的神經癥。精神分析學理論對文學中瘋癲的創作產生深遠影響，成為瘋癲研究的指導性理論。7書中安娜的瘋癲現象就植根于弗洛伊德和榮格的精神分析學理論，作者把個人經歷與神話故事聯系起來，由此發現女人都是一些神話人物，諸如伊萊克特拉（Electra）、安提戈涅（Antigone）、卡桑德拉（Cassandra）的形象重復和再現，安娜在不知不覺中重復著她們的悲劇故事。1

與神話悲劇人物命運不同的是，安娜基本上可以掌控自己的生活，在現代世界中她可以擁有獨特的經歷、記憶、夢想。學者鮑爾比批判精神分析學在實證研究中有忽視現代社會環境的傾向，在他看來，當今世界在社會生活和實踐上都已經向婦女開放，所以，在當下社會語境中固守這樣古老的神話故事確實有點不合時宜。鮑爾比認為女性應該認識到最根本沖突源于她們是女性。2從這個意義上說，弗洛伊德和榮格的精神分析學只是為萊辛筆下的自由女性故事提供了參考，而神話故事并不能說明“安娜們”的精神疾病是對現代世界的一種回應，但是我們也不能忽視神話故事的啟示作用和正面效應。基于以上分析，我們認為弗洛伊德和榮格的精神分析學為安娜對現實世界的不滿提供了些許心理安慰，但僅此而已，它不能從根本上解決現代社會女性面臨的性別歧視和精神瘋狂問題。

另一方面，反精神病學主要關注病人當前的社會狀況和應對這種狀況的策略。安娜曾經告訴她的精神病醫生：“也許神經質表達的意思是意識高度發展的狀態，人們是通過封閉自己心理、限制自己行為來保持理智。” 3其實，安娜是希望對自己的神經質行為做出合理性解釋，她認為精神分裂癥是對現代社會矛盾和沖突方式的反應。事實上，小說《金色筆記》簡潔地表達了萊恩反精神病學思維的基本原則：有些人表面上看似理智，事實上已瘋狂，而且看似瘋狂的人是對已經成為瘋狂世界的理智反應，他們需要人們接受這種瘋狂為正常世界。書中有言：“我看見愛拉在一個空的大房間里慢慢地走來走去，她一邊沉思一邊等待。我是安娜，我看見了愛拉，而她當然就是愛拉自己。”4此處，安娜的精神分裂展示得一覽無余。安娜創造出與自己不同的自我：愛拉。她注視著愛拉的一舉一動，另一個自我愛拉不依附于安娜，她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有自己的觀點和想法。再者，與萊辛的另外一部關注女性瘋癲的小說《四門城》相比，《金色筆記》中的瘋狂醫學模式其實并不那么明顯。在瘋狂醫學模式中，精神疾病被視為生物學疾病，因此必須通過身體治療來糾正精神方面的問題。如此看來，萊辛是片面強調精神療傷的有效性，而忽視了身體治療的重要性。

縱觀歷史，我們發現這種瘋狂醫學模式建立在普遍存在的神話基礎上，即不守規矩的女性身體會對脆弱心靈和精神世界產生深刻影響。于是怪物斯芬克斯被塑造成女兒身，中國古代神話中女媧是蛇身以及王母是獅形，就一點也不奇怪了。此外，古希臘神話中的海怪女性化非常普遍，比如饑餓神、妒忌神、復仇神和暴怒神，但凡不好的神幾乎都是丑惡的女性形象。5后世學者在神經科學和醫學領域對女性身體與心理關系開展了相關研究，著名學者伍舍如此斷言：“醫學、神經科學、臨床精神病學和精神分析學領域的成就幾乎遮蓋了女性身體被污名化的原始形象……它們就像一塊巨大的海綿從脆弱的女性身上吸取智慧的生命能量。” 6如果拋開女性“污名化身體”不談，傳統意義上的醫學瘋狂模式都與女性性別存在普遍的關聯。令人感到矛盾的是，小說《金色筆記》記錄女性與瘋狂存在關系的方式別具一格。小說既呈現安娜個體狀態下瘋癲的形態，也展示女性面對男性時瘋狂的心態，尤其是安娜對情人索爾（Saul）顯露的瘋癲形態值得關注。

除了安娜的個體瘋狂狀態值得關注外，莫莉的精神瘋癲形態同樣不容忽視。小說中莫莉的兒子湯米試圖自殺，他開槍擊中自己的頭部，卻意外地促成了額葉切除。雖然這次意外似乎治愈了他的精神分裂傾向，但在莫莉眼中他依然是僵尸（Zombie）。這在安娜看來，情況卻有所不同：湯米的聲音和動作由此變得緩慢、可控，他嘴里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清晰明了，語言也條理分明。根據醫學模型判斷，意外的槍傷不僅沒有傷害他，還讓他擺脫了精神病的折磨，湯米從嚴重缺乏身體安全感的個體轉變為說話理性、行為和情感可控的年輕人。此外，盡管他雙目失明，但他并不缺乏男性智慧。本來安娜和莫莉希望看到一個被閹割的、身體殘廢的男孩，但是相反，湯米經過意外事件居然成為公寓的中心，可以清晰地意識到房屋里面發生的一切。從深層次分析，湯米與安娜、莫莉的關系可以借助笛卡爾的心靈和身體二元論進行解釋。笛卡爾把女性的脆弱身體置于男性的超凡頭腦之下，否定身體的運作規律。湯米把自我定位在理智與瘋狂、男性與女性、精神與身體等二元論的優勢一邊時，安娜和莫莉則處于劣勢的一邊，因此安娜對失明的湯米發生變化的反應有點歇斯底里，而莫莉則是瘋狂地流下淚水：她雙手捂著臉，全身因哭泣而顫抖，臉頰上的骨頭顯露出來又細又尖。1恰如格羅斯所說，男人為了獲得心靈優勢地位，需要支持和保護已經被否定的身體。2由此看來，湯米是在理智的男性心靈中尋求個體庇護，而莫莉和安娜則被無助地貶為歇斯底里的女性身體。如此，小說《金色筆記》不僅展示了瘋狂和性別在歷史和文化上是如何發生聯系，而且還揭示了瘋狂和性別是如何互相鞏固的。這樣，安娜屈從于現實世界的性別歧視，選擇性別中立的抗精神病藥物替代品就毫不奇怪了，這是安娜化解精神瘋狂模式的選項之一。

三、安娜的自我：身體與精神的分裂與整合

當主流模式把瘋狂定位在身體或精神上時，萊恩則關注精神病患者在現實世界的生存體驗。萊恩在《分裂的自我》一書中的論點直截了當，即個體安全（理智）的人將身體體驗作為自我的一部分；個體無安全感（精神分裂癥）的人將身體體驗作為他人世界的一部分，從而努力成為一個無實體的自我。3至于身體和自我關系，萊恩的見解是：“身體不是真實自我的中心，而是被感覺為虛假自我的核心，一個超然的、無實體的、內在的、真實的自我是以溫柔、快樂或仇恨的方式看待虛假自我。”4而精神分裂癥者則不然，他們的精神和身體兩相分離，出現笛卡爾式的裂痕。實質上看，笛卡爾發出的“我思，故我在”的聲音是主觀唯心主義的體現，破壞了精神與身體的和諧共生關系。

此外，萊恩借鑒了薩特的存在主義現象學，把身體想象成“生命體”（借用格羅斯的術語），通過精神把身體圖式投射到其表面來構建。正如格羅斯所說，生命體的概念在心理學，尤其在精神分析學和現象學中都非常普遍，它主要指身體的生命體驗、內在感悟和精神印記。在自我與身體、理智與瘋狂的二元對立中，萊恩的《分裂的自我》徹底反思了精神分裂癥的生成方式。遺憾的是，萊恩的研究未能解釋身心關系是如何與性別系統一起運作的，也沒有闡釋性別系統如何有差別地進行男性和女性的主體性建構。再者，在萊恩看來，身體似乎是性別中立的，而在格羅斯眼里生命體已經被性別編碼，這點在萊辛小說中體現得很明顯。萊辛筆下的主人公顯然都有性別編碼，他們的身體更容易被格羅斯描述為一種社會規約模式，該模式源自尼采（Nietzsche）、卡夫卡（Kafka）、福柯（Foucault）和德勒茲（Deleuze），意味著身體只是社會法律、道德理念和價值觀點的表征，身體由此被法律規約、被道德綁架和被價值買賣，沒有半點自由。不僅如此，這種社會范式下的身體呈現為可解讀的文本，它顯示內在感覺、潛在深度、個性特點或獨特意識。5對于女性來說，這意味著體現了一系列二元對立中被貶低的一方。顯然，格羅斯過分強調身體與主體關系，但是沒有提及身體與精神二元關系，萊辛試圖將安娜的精神分裂癥體驗與正常生命體驗區分開來，她遇到的正是精神與身體二元關系的根本問題。

事實上，“金色筆記”不僅關注女性的身體和精神二元關系，也聚焦女性自我的成長和自由女性的實現。“黑色筆記”記載安娜在非洲大陸尋找自我的經歷，她在暴力事件遭遇中認識到社會復雜性和生命的脆弱，此時的安娜處于無助的精神狀態中，自我意識模糊，更談不上形成完整自我。“紅色筆記”描述了安娜回到倫敦參加共產黨的政治活動后的思想感悟。1950年，安娜加入英國共產黨；1954年，由于莫莉的退黨，安娜信念動搖；1956年，安娜因蘇共二十大上赫魯曉夫公開譴責斯大林而退黨。“黃色筆記”是關于安娜的另一個自我的成長，即愛拉與保羅的愛情故事。六萬字的《自由婦女》分成五個部分，穿插于不同顏色的筆記之間，呈現出多層次的交叉結構。“藍色筆記”是安娜的真實生活日記。它記錄了蘇格大娘對安娜進行的精神治療和安娜與索爾的情感關系。1總之，萊辛關注在不同筆記中安娜的自我呈現，聚焦安娜精神分裂狀態下的自我意識。而所有筆記歸結成《金色筆記》則表明安娜的自我整合的努力，安娜一直在尋找真實和完整的自我，但是復雜多變的人生經歷讓她無法實現自我與精神的完美融合。自由女性實際上一點沒有享受自由，相反，安娜所追求的自由女性的生活成為她自我精神分裂的重要原因。本質上看，女性的自由必須以經濟地位、權力話語和精神獨立為基礎，否則自由無從談起，自我與精神無法實現完美融合，最終陷入自我瘋狂和精神分裂的困境。

關于身體與精神的二元關系，書中還有很多地方值得關注，尤其在小說《金色筆記》結尾處，安娜在夢中凝視著自己空虛的身體。書中寫道：“我站在一邊觀望著，饒有興致地想看看誰會是下一個進入安娜房間的人。”2這種現象與萊恩對精神分裂癥的分析高度契合。安娜的精神狀況表明：她的身體已經不是自我的一部分，自我與精神已經處于分離狀態。然而，安娜死去的老情人保羅出現在她面前時情況發生了變化，保羅很快融入了她的身體，她無形的內在自我面臨著被徹底解體的危險。此時保羅的靈魂變成超然男性，強行占據了安娜的身體。為了完整自我，安娜必須從外部努力重新掌控自己的身體，從保羅那里奪回屬于她的自我，保羅冷靜且嚴肅的微笑使安娜的臉充滿活力。隨著夢的繼續，安娜再次與她的身體分離，發現她的大腦被一名阿爾及利亞士兵占據著，但是她的精神狀態比較正常。突然，她的精神像蠟燭火焰一樣熄滅，恐懼將她從士兵的身體中驅趕出來，她經歷了飛翔的夢想，她再次陷入魂不附體的狀態。為了尋找可以依附的軀體，這一次她選擇停留在一位身懷六甲的中國年輕農婦身體里，與保羅進入她身體時的感覺如出一轍。安娜的大腦思維有些機械，她的思想變得忽明忽暗，但是安娜最終克服了心理恐懼并接受了現實。然而恐懼再次讓她清醒，她暗自思量：帶著一身疲憊，身負重任的我成為安娜，此時的我就像穿上了一件臟衣服。3此處的臟衣服和萊辛所說的舊襪子隱喻意蘊明顯：舊衣服和舊襪子意指陳舊的女性自我。安娜夢幻中奇異的經歷表明她努力掙脫傳統和陳舊自我的束縛和抑制，她希望能實現自我與精神的高度融合，呈現出一個嶄新的個體和完整的自我。

從另外一個層面分析，萊辛把安娜的夢做如下解讀：她希望戰勝精神分裂癥，但是這是一次失敗的嘗試，也意味著安娜自我的生命體很難打敗精神分裂癥的控制。當她醒來時，安娜的精神和身體處在分裂狀態中，她的身體感覺像穿上一件臟衣服，她無法感受到自己的血肉之軀，或體會到生理上活著的真實狀態。4正如露絲·薩克斯頓所說，萊辛讓安娜的精神和身體之間的裂痕既深刻且永久，因此身體被視為嚴重限制女性體驗的外殼，同時扭曲和掩飾了女性的真實身份。5從深層次看，女性身體就像海邊不同的貝殼，雖然形狀和顏色各異，但是本質都是一樣的。如果借用萊辛的“衣服”比喻則更形象，萊辛認為女性的服裝是性別、種族和階級的符號和象征，服裝不僅掩飾身份，也產生了身份。在鮮活的和被書寫的兩種身體模式中，被規約和被書寫的身體居于主導地位。鮮活的身體遵從醫學解剖規制，肉體凡胎構成身體的內在自我，而被書寫的身體隸屬于外部的社會政治力量，這些外部勢力給身體做標記并進行歸類，按照社會需求塑造身體，賦予身體性別意識，使身體機械化，由此失去自由和活力，同時按照知識話語規范身體。關于身體的歸屬，格羅斯曾經發出如下感慨：“我不清楚這兩種方法是兼容的還是能夠合成的……身體可以被視為一種樞紐或門檻，它位于心理或生活的內部，外部社會政治通過對身體外在表面書寫產生內在的自我。當精神分析和現象學關注身體的經驗和意義時，書寫模式更關注主體作為一種特殊的身體被標記、轉化或被制度、話語和非話語權力體制所建構的過程。”1

聯系小說我們發現，當安娜侵占他人身體時，身體書寫似乎來自內部，來自控制身體的大腦，恰如保羅的靈魂占據安娜身體并使其充滿活力一樣。然而，大腦理解身體的方式是通過其進步和自由的思想，那些決定身體存在和價值的外部文化規范、政治和歷史。保羅和安娜的身體跳躍暗示了精神和身體之間的任意關系，正如巴特勒所說的性別和性的關系，但同時身體被證明完全由主體性建構。萊恩的現象學框架為萊辛提供了鮮活的身體概念和超越性別的潛力，而安娜的夢想則不斷回到被社會政治外部性所刻畫和理解的身體。安娜將繼續穿著她那臟兮兮的衣服，在小說最后部分，她從瘋狂中走出來，再次成為負責任的安娜。因此，在與萊恩理論的結合中，《金色筆記》闡明了它如何無法解釋對女性、具體體驗、精神分裂癥或其他方面的理解。

20世紀70年代中期，抗精神病藥物在萊辛的日常工作中或被過度使用，或遭到她的忽視，而反精神病運動及其文化領袖萊恩也已經過時。但是在創作《金色筆記》多年后，萊辛的小說《艾爾弗雷德和艾米麗》（Alfred and Emily，2008）再次回歸精神疾病主題。作家意在不讓安娜式瘋女人和精神分裂癥母親形象再次顯現。這是萊辛對戰后婦女精神瘋癲問題的曠世警言。萊辛不希望再看到戰后英國社會的那一堆“舊襪子”。

四、結 語

通過上述分析，本文認為萊辛小說《金色筆記》深受萊恩的反精神病學運動影響，《金色筆記》塑造出的現代女性雖然在某種程度上獲得了自由和獨立，但是依然生活在父權制社會環境中，并沒有完全擺脫男性的控制和約束，而且時常遭受男性的欺辱和虐待。萊辛筆下的瑪麗、瑪莎、安娜和莫莉無不經歷類似的困惑和壓抑。《金色筆記》中的安娜面對生活壓力和人格分裂時精神崩潰，但是精神崩潰的安娜可以自我療愈。這種自我治愈方式可能直接得益于萊恩的《經驗的政治》。此外，《金色筆記》試圖從女權主義者議程和反精神病學的瘋狂模式兩個方面重寫現代社會中的瘋癲女性，從而探索出超越那些構成可理解的自由女性的主體性話語空間。但是事實上，安娜這樣的自由女性一點也沒有享受到自由，安娜所追求的自由女性的生活反而成為她自我精神分裂的重要原因。

責任編輯：榮 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