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改革開放以來,由技術進步推動的產業化轉型,持續改變著當下人們的日常生活。從民眾本位的視角出發,以馬安村的田野調查為基礎,采用參與觀察法與深度訪談法搜集資料并對服飾產業化轉型后地方民眾的文化選擇實踐進行分析。研究發現,民族手工藝與技術結合的生產過程是鄉村文化或民族文化與當代都市化、商品化社會的一種“共創”方式。民族手工藝的技術適應是多民族智慧結晶的體現,其文化選擇的共享經驗在一定程度上增進了各民族之間的交往融合。地方民眾適應現代技術世界加以自我調適的文化自覺行為,在激活鄉村文化內在價值的同時,也為鄉村振興提供了可借鑒的路徑選擇。
關鍵詞:民族手工藝;苗族服飾;產業化;技術適應;文化選擇
中圖分類號:C9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24)06-0143-10
一、問題的提出
技術作為人類進步與文明的抽象概念,一直與人們的社會生活息息相關。技術始終被視為文化的核心,用以衡量社會和文化的變遷。技術的生產是一種行動方式,其縱向的傳承可以看作一種文化建構路徑,而橫向的組織是社會建構的過程。也就是說,技術同時擁有社會和文化雙重屬性。自改革開放以來,我國一直在追趕西方工業化和現代化的步伐。其中,由技術進步推動的產業化轉型,在從沿海向內陸普及的過程中持續改變著當下人們的日常生活。
在民族地區,受到產業新模式和新技術驅動的影響,民族手工藝正日漸脫離傳統手工走向機器產業化,手藝人群體也在現代性導向中迅速分化。針對這一現象,學界對民族手工藝與現代社會的互動協商展開了討論。一方面,基于民族文化遺產化、資源化的背景,討論民族手工藝的現代發展問題。民族手工藝以規模化、適度產業化的形式,服務國家戰略布局需要。另一方面,以技術適應為主線,討論民族手工藝的當代傳承問題。從身體技藝朝向機器技術是民族手工藝技術變遷的主要趨勢。在有些地區,經濟的發展使原本擁有廣泛群眾基礎的傳統服飾制作逐漸式微為僅有少數人掌握的技藝。民族服飾的制作已經開始依賴機器化市場,為此,應重視其文化和遺產價值。整體上看,以往研究對民族手工藝與現代社會互動協商的討論以觀照“傳承”為基點:在縱向上關注到民族手工藝在當代的手工遺產價值,以及地方傳統的斷裂和延續;而橫向上雖然考慮到現代技術因素的存在,但強調活態傳承或適應“他者”的研究取向,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當下地方民眾的文化選擇。
筆者在黔東南民族地區的田野調查發現,馬安村引入現代機器技術實現苗族服飾、苗繡的產業化。從2011年在外務工的新鄉賢返鄉創業創辦第一個現代化民族刺繡加工車間開始,機器逐漸取代手工,成為地方苗族服飾、苗繡發展的主流。以此為基礎,馬安村依托得天獨厚的區位條件和豐富的民族文化資源,采取“合作社(帶頭人)+農戶(微型企業)+散戶(成品加工)”的運行模式,將苗族服飾、苗繡發展成增收致富的支柱產業。截至2023年4月,馬安村成立有合作社1個(社員33人),共有微型企業33戶,電腦刺繡機50臺,網店1個;直接帶動本村160余人及周邊鄉鎮200余人參與民族服飾、刺繡等產品加工,并從中獲得經濟收入;其銷售范圍除本縣周邊鄉鎮外,還輻射到廣西的三江、融水等縣。
那么,在產業化發展中民族服飾的技術適應是一個被動的過程還是主動的結果,應基于民眾本位的視角發掘鄉村內生力量主導的自我發展規律。有鑒于此,本文以馬安村的田野調查為基礎,借鑒現代民俗學觀照“生活者”的視角,呈現現代技術介入給苗族服飾帶來的改變,以及服飾產業化后生產者的經營策略和地方民眾消費的文化選擇,進而重新審視鄉村文化的內在價值。進一步看,民族手工藝的技術適應不僅是多民族智慧結晶的體現,其文化選擇的共享經驗還在一定程度上增進了各民族之間的交往融合。
二、從手工到機器:服飾制作的產業化趨勢
技術世界與民間文化并不是沖突的存在,只是不同于民間世界從非理性的深處獲得最強勁的動力,技術世界以理性的建構為主導。以技術適應的方式實現新舊知識體系的“并接”,也是民族手工藝現代發展的一種趨勢。在現代技術的加持下,苗族服飾已經脫離了過去純手工制作的模式,轉入以現代機器生產為主導的模式。
(一)馬安村苗族服飾產業形成的歷史條件
位于都柳江流域下游黔、桂兩省交界處的馬安村,因坐落在形似“馬鞍”的山脈而得名。古往今來,“熱鬧”與“合群”一直是當地苗族人所熱衷的生活。生活在此流域內的各民族圍繞歲時節慶,在長期的交往交流實踐中形成了時間、地點相對固定的“蘆笙交流圈”。無論哪一個村寨有節慶或集會活動,苗族女性為了“合群”,常會穿著民族服飾結伴前往湊“熱鬧”。對苗族人來說,“熱鬧”狀態隱現著其對服飾與生活的認知。由節日所生成的“熱鬧”空間既是苗族服飾集中呈現的審美場域,又是民族服飾延續的文化根基。在傳統農業社會,馬安村苗族服飾由自織自染的靛染亮布手工縫制而成,其組成部分包括頭飾、對襟短上衣、肚兜、百褶裙、腳套、綁帶等,并以剪紙作為繡花紋樣進行裝飾。
清朝年間,中央王朝對黔東南地區進行開發并疏浚了都柳江河道,使得大批閩粵商人進入都柳江流域從事木材貿易,以木材為核心的商業觀念引入,加速了地方社會的變遷。在這個過程中,都柳江兩岸的苗族、侗族等也開始圍繞碼頭、商鎮定居,開展市場貿易活動。從民國初期開始,從江、下江兩縣城及八洛等地有5家縫紉店,到1949年發展到8家。1949年以后,供銷部門從外地請來一些個體縫紉工加工成衣,生產列寧裝、中山裝以及一些民族服裝。1954年起,國家開始對個體手工業實行社會主義改造,將縫紉戶組織為集體縫紉社。改革開放以后,從江縣輕工局將所轄縣縫紉社改為民族服裝廠。20世紀80年代以后,在從江從事縫紉的外地個體戶逐年增多;1990年,在從江從事縫紉的外地個體商戶約占全縣縫紉從業人數的20%。此外,為了更好地保留、展示和傳承民族民間文化,從1983年開始,從江縣文化館開始把搶救民族、民間文化遺產作為工作重點。1986年12月,政府舉辦了從江縣民族民間工藝展覽,先后在凱里、貴陽展出刺繡、挑花藝術品數百件,其中279雙彩繡鞋墊被譽為“腳下的藝術”。
歷史上的河道疏浚和民族手工業發展基礎,間接地為馬安村苗族服飾融入市場提供了條件。從馬安村自身來看,其早年杉木貿易和近年椪柑果林經營的財富積累為苗族服飾產業的發展奠定了經濟基礎。
(二)新鄉賢的推動與服飾風格時裝化
在文化和歷史延續的基礎之外,新鄉賢介入所形成的示范效應,是推動苗族服飾產業化發展的重要因素之一。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南下沿海城市務工成為都柳江流域苗寨一代人追逐的潮流。打工潮帶來的觀念改變和傳統服飾技藝的式微,使得女紅不再是衡量當地女性是否賢惠的重要依據。但在使用習慣上,民族服飾仍是地方民眾在節日集會時情感表達的必需品。在此背景下,身為打工潮一員的“繡娘”韋ZY返鄉創業,創辦了當地首家民族服飾機繡廠。
與其他苗寨女性一樣,女紅是韋ZY童年生活的一部分。母親的言傳身教,讓韋ZY在15歲時就已掌握剪紙、刺繡、裁縫等多種苗族服飾制作技藝。在2000年到2005年間,韋ZY在沿海服裝廠務工的過程中接觸到了現代電腦繡花技術,并萌生出將電腦繡花技術與苗繡相結合制作苗族服飾的想法。經過幾年學習,2011年韋ZY帶著技術積累回鄉辦廠,采用電腦繡花技術批量生產符合區域審美的服飾繡品。在韋ZY看來,繡花機繡出的繡片不僅比手繡的好看,而且速度還快。
對于韋ZY來說,在“窮鄉僻壤”開辦電腦繡花廠充滿各種不確定因素。為了能夠讓更多人了解機器繡花,韋ZY曾在2012年組織村里的“繡娘”姐妹,穿上電腦繡花技術設計制作的苗族服飾參加當地節慶活動。并抓住當時影碟機在當地流行的時機,把活動場景錄制成光盤贈送給親戚朋友和消費者。最終,經過不斷地摸索嘗試,韋ZY成為“村里邊第一個開上奧迪車的人”。在韋ZY“發家事跡”的鼓舞下,2014年以后,越來越多的“繡娘”加入苗族服飾的生產隊伍之中。電腦繡花技術的引入和對現代技術的選擇性利用,加快了當地民族服飾風格的更新頻率,即由原來一年一套的手工縫制盛裝發展到現在每遇節日換新的機器生產時裝。
(三)國家在場與服飾產業化經營
當前我國處在一個經濟高速發展的轉型時期,政府在經濟發展過程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在馬安村,國家力量介入對苗族服飾產業的塑造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一方面是塑造典型個體。作為返鄉創業第一人的韋ZY,毫無疑問是官方典型塑造的代表。從2014年開始,韋ZY陸續獲得“全國人大代表”“非遺傳承人”“工藝美術大師”等身份,并先后成立以其名字命名的刺繡專業合作社和公司;到2022年,韋ZY公司的年產值達到了2000萬元。另一方面是打造苗族服飾產業生態鏈。在貴州省,從省級到地方相關政策的出臺為少數民族傳統手工特色企業的投融資提供了便利。馬安村的個體經營者享受到了政策紅利,個體只要購買繡花機就能獲得5萬元的小微企業補貼款。這一階段,在政策的扶持下,馬安村民陸續開辦電腦繡花廠。在馬安村以外的苗族服飾生產經營者看來,正是因為“貴州地方政府扶持力度大,降低了苗族服飾、苗繡的生產成本,使得馬安村變成附近區域苗族服飾產業化生產的中心”。在地方政府的積極推動下,馬安村2021年被農業農村部授予以苗繡產業為主的“一村一品”示范村?!巴诰騻鹘y文化內涵,用傳統文化元素來裝飾現代服飾,走向市場”是地方政府進一步的規劃目標,與龍頭企業合作以及“產學研”合作是培育的重點。作為苗族服飾產業文化支持方的“從江縣苗學研究會”,曾經建議把韋ZY的服飾刺繡公司掛牌命名為“苗族刺繡研學基地”,以便獲得更大發展。
以韋ZY的創業歷程為典型,在官方力量的推介塑造下,馬安村逐步形成以苗繡產業為主導的民族服飾交易市場。然而,官方對苗族服飾產業的塑造與民間實際經營之間始終存在張力。官方側重于強調苗族服飾的傳統文化內涵,希望按組成部分把苗族服飾分解為不同板塊,實現從上游到下游的規?;a業鏈;而民間經營者則側重苗族服飾的新奇體驗,希望根據市場供需和消費者的審美需求,適時調整生產規模和方向。因此,作為文化持有方的苗族服飾生產者時常徘徊在傳統與現代之間。
三、在傳統與現代之間:服飾生產者的能動策略
從前述馬安村苗族服飾產業化發展的理路可知,國家與地方以及生產與消費的互動,決定了服飾交易市場的現有規模和經銷輻射范圍。當然,由技術革新帶來苗族服飾生產的技術適應,離不開生產者在傳統與現代之間的能動策略。
(一)社會資源的獲取與合理利用
一般來說,政府所擁有的資源調配權,在一定程度上會對苗族服飾生產者經營方向產生實質性的影響。在民族文化遺產化、資源化的背景下,苗族服飾生產者也在積極地進行自我調適以獲得更多的發展機遇。
誠然,作為先入者的韋ZY“理所當然”地占據資源優勢。擁有多重身份的她,能夠優先獲得“民族校服”“會議服裝定制”等官方訂單的支持。因此,韋ZY刺繡公司的產品逐步突破苗族亞支系和民族界限,開始為從江縣境內其他苗族支系或其他民族提供服飾半成品。除此之外,馬安村的其他苗族服飾生產者也通過多方途徑、多種方式來獲得政府的支持和爭取政策資源。如專注苗繡剪紙設計的非遺傳承人潘PH,以自身嫻熟的傳統技藝為基礎條件,通過引進大型激光刻圖機,采用傳統與現代相結合的方式參與苗族服飾生產。自2014年時任貴州省委書記親臨她的工作室,鼓勵其傳承民族傳統手工技藝后,潘PH的繡花手藝在當地受認可的程度不斷提高,其設計的苗繡剪紙陸續被同行買入當作電腦繡花機的制版圖樣。在當地人看來,潘PH的制衣技藝代表著馬安村傳統苗族服飾的風格走向。
雖然現階段馬安村的苗族服飾、苗繡以機器生產為主,但在非遺備受重視的文化語境下,生產者還是比較在意自己是否能夠成為非遺傳承人。在大部分生產者看來,非遺傳承人帶來的身份優勢可以讓自家產品更具民族文化價值。
(二)“噠么”情感的建立與服飾經營
個人存在于社會關系之中,如果和某個特定的社會領域綁定,那么社會關系就會制約他的思想或意志。盡管個人的意志在社會常規運轉過程中沒有被重視,但以社會的“邏輯”來思考問題是個人進入相應社會關系的必然做法。苗族服飾生產者之間對市場份額的爭奪,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社會關系的約束。并且,相對固定區域內的苗族服飾大多自產自銷,一旦市場容量達到飽和,勢必會出現競爭。因此,拓展市場的緊迫性始終壓在生產者的身上。
在馬安村苗族服飾的經營實踐中,生產者為了獲得生存發展,一般通過“噠么”的情感互動拉近關系促成交易,并借此建構“噠么”的社會關系網。如2023年的“烏育”鬧魚節期間,石XR家中有近30位賓客到訪相聚。其中,大部分是他在其他村寨參加節日活動時結識的“噠么”。在他看來,“‘噠么’是我們的資源,只要我們抓住‘噠么’的心,‘噠么’就很愿意照顧我們的生意。”由此,主顧關系的情感發生了轉變,他們在普通的買賣關系之外,還增加了一層特殊的親近關系。近年來,得益于網絡普及提供的便利,生產者時常活躍在網絡社交平臺上,通過直播參加各種節日和集會活動結識更多的“噠么”,進而推廣和銷售自家的服飾產品。如此說來,“噠么”的社會關系實際上是一種人為建構,是一種基于民眾本位的能動思考方式。
(三)“時尚”的把握與“關門繡花”
現代技術在促使民族服飾從自給自足的家庭自用品轉向集群化和產業化生產商品的同時,其產品設計時常出現同質化。因此,在設計上追求具有時尚意識的苗族服飾“新款”是每個生產者經營的策略。在消費社會生活理念影響下,苗族服飾成了時下內部消費者展現個性與時尚的媒介物,并借此來表達對服飾與生活的理解。如今,“最新款”“流行款”“時尚款”已成為馬安村苗族服飾交易中的關鍵詞。在生產活動中,生產者是否具有抓住“時尚”的超前意識或服飾是否為“新款”是決定市場份額占有率的關鍵。苗族服飾生產者之間圍繞“時尚”“新款”的暗自較量,主要體現在成衣設計、花邊款式和搭配組合上。所以,為了讓自家苗族服飾穩居“最新款”“最爆款”的潮流之端,部分苗族服飾生產者會選擇用“關門繡花”的方式來搶占本地市場的“時尚”前沿。
從過去的“身份識別”到現在的“美麗之物”,苗族服飾的功能在逐步演進?!白兓臁笔邱R安村一帶苗族服飾的特點,不斷推出“新款”是最有效和直接的銷售策略??偟膩碚f,擁有精湛女紅技藝的生產者認為,傳統的花樣本以及近似傳統靛染布顏色的布料是一種“時尚”,“新款”會整體偏向延續傳統的審美;而“技藝不精”的生產者則會更多地從設計入手,通過吸收其他服飾文化的設計元素來定義自己的“時尚”和“新款”。正是因為有對苗族服飾“時尚”和“新款”的把握,生產者之間才一直存在心照不宣的競爭,以及默契地選擇“關門繡花”。
四、誰的傳統:地方民眾消費的文化選擇
技術的介入降低了苗族服飾制作的難度,使之有更加平民化和多樣化的表述。在傳統的苗族社會分工中,女性常與服飾制作密切關聯并被塑造為審美、文化展演的媒介。品位與時尚的建構一般通過集體或個人選擇的方式體現,過去的記憶在審美經驗的聚集與塑造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特定的物是否可以成為審美對象與記憶的審美資本密切相關。由于文化建構的延續性,作為內部消費者的地方民眾自然而然地覺得本民族、本支系或本寨、本村的服飾“好看”和“美”,并因此形成基于某種文化特質的服飾審美消費和符合特定區域文化旨趣的選擇。
(一)集體文化規約與服飾選擇
在馬安村苗族服飾生產和消費群體看來,服飾的機器大規模生產帶來的并不是個性的夷平,而是基于一定文化特質延續帶來的多樣化選擇。出于集體角度的考慮,在節日和集會活動的展演、消費場域,是否擁有苗族服飾是地方民眾所在意的。“我們是閨蜜”“我們是姐妹”“我們是‘噠么’”等不同小群體穩固的情感聯結,驅使她們相約定制風格相同的苗族服飾參加節日集會活動。也由此,苗族服飾分化為“姐妹裝”“閨蜜裝”“親子裝”等統一樣式的服飾裝扮。
筆者在田野調查中發現,不僅是馬安村的苗族人喜歡定做團體裝,周邊的少數民族都有同樣的服飾消費實踐?!拔覀兪峭粋€寨子的”“我們都是苗族”“我倆是妯娌”“一起穿才好看”,是她們統一定制的原因。在這個意義上,衣服的功能并不僅僅是滿足人們的生物性需求,而是一種具有象征意義的社會區別。苗族服飾的區分從“我族”與“他族”,逐漸縮小為“我們”與“他們”,甚至是個體的“我”與“他”?!昂每础焙汀懊馈睂嵸|上隱現的是地方民眾對群體文化的認同,以及在與外界相比較時歸屬感的體現。
以往的研究表明,生活方式取決于物質生產條件和集體關系。在苗族社會中,社會群體會給成員制造無形的壓力,此情景下的社會成員絕大多數不會或不愿因異乎尋常而產生孤立感。很多時候不由自主或不知不覺地統一,實際是與社會保持一致的表現。換言之,因為歸屬感穿著相同或大體相似的苗族服飾,對于群體成員來說是完全自發的行為。對生活在苗族社會的集體或個人來說,苗族服飾、苗繡的消費已經成為當代社會生活化的日常,在創造和表達空間中這些日常生活實踐普遍化的活動扮演著批判性的角色,以及成為自我認同的定位。雖說有著穩固情感聯結的小群體通常穿著統一定制的服飾,但在集體文化規約之下作為文化持有者的她們又有各自個性的消費需求和文化選擇。
(二)個性化審美及消費實踐
一直以來,服飾是都柳江流域苗族女性生活的一部分。隨著傳統農業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女性的家庭、社會地位逐步提高。與此同時,外出務工獲得收入,讓苗族女性更加注重對身體進行“美”的修飾。自苗族服飾產業化以后,馬安村苗族女性成為時裝化苗族服飾的主要消費者。
在馬安村的苗族服飾制作圈中,讀過大學的賀JH是村里學歷最高的人。在同行人和消費者看來,她設計的花邊和搭配的服飾之所以受歡迎與她受過高等教育有關。賀JH大學畢業后在從江縣城區從事幼兒教育工作,后因喜歡設計辭去了教師的工作專做地方民族服飾。賀JH非常認可傳統苗族服飾織繡染工藝的價值,但同時也認為其便捷性和實用性欠缺。她覺得“不是所有的顏色都好看,當然也看色彩的搭配,現在苗族服飾的制作需要想象力和動手能力”。雖說賀JH擁有生產者背景,但她更是一個資深的消費者,其設計、穿搭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出地方民眾在集體文化規約之外的個性消費實踐。
按照美國學者理查德·舒斯特曼的理解,當代年輕女性非常珍視“身體美學(somaesthetics)”,把身體作為消費感官是女性消費邏輯的慣常方式。在賀JH的設計、穿搭語言里,苗族服飾的“美”要服務于人們身體的感受。她比較擅長用短視頻社交平臺,時常把自己作為模特展示最新搭配的服飾,在微信朋友圈、視頻號、快手、抖音平臺發布最新款式。賀JH把苗族服飾劃分為很多種風格類型:“港風復古民族服飾”“寶藍色火爆款”“復古紅三件套”“經典寶藍色”“嫩綠色款”“黑色套裝”“白色套裝”“亮布款”“日常少女款”“紫色款”“粉色仙女裝”“時尚復古款”等。并且,她認為衣服的搭配需要遵循各種符合審美的規則,對顏色、布料與季節、場合、形體等的配合非常講究。站在身體感官的角度,賀JH認為服飾的“美”還與心情相關。精致的妝容和搭配上一身喜歡的苗族服飾,是節日的“正確”打開方式,“衣服顏色可以決定一天心情美不美麗”,即使“心情不美麗,穿著新衣服就美麗了”。
現代技術與地方審美的相互碰撞,產生出了地方民眾心中理想的民族服飾類型,技術的創新也為符號更替添加了動力。這種無意識審美情感延續所作出的文化選擇,正是苗族服飾消費產生的內因。
(三)社交媒介中民族形象的多樣性表達
技術的介入既呈現了苗族服飾的豐富性,也賦予了其跨越時空的屬性,在時代浪潮下滿足了文化主體的可見性需求。如果從族群生存發展角度來說,苗族文化身份認同的重建需要利用網絡媒介傳播本民族文化,來自民間的文化持有人是除官方之外苗族文化傳播者的來源。技術的與時俱進使得苗族人通過各種個性化的“標簽”來打造自我的設定,以及完成有關本民族文化的認知。
在社交軟件使用習慣上,快手APP是馬安村一帶地方民眾記錄和分享生活的主要交流平臺。賈JL和大部分外出務工回鄉的人一樣,享受著苗族服飾產業化以后帶來的多樣化選擇便利?;剜l后的賈JL經常以快手為平臺展示自己的消費穿搭,偶爾做苗族服飾加工與設計搭配的小規模經營。因為喜歡“熱鬧”,她時常歇業參加節日集會。因此,“懶懶zhu苗家”的快手用戶名正好與她現在“慵懶”的狀態相符。在快手的社交平臺上,賈JL給自己的標簽定義是“深愛苗族文化和傳統工藝的寶媽”,希望在快節奏的現代社會將苗族傳統工藝和時尚元素融入苗族服飾設計中,以此傳承和弘揚苗族文化。她覺得“老一輩人留下來的審美,有一定的文化底蘊”,因此,“復古”穿搭是她在社交軟件上的媒介形象。賈JL的個人實踐,僅僅是地方民眾通過服飾穿搭理解民族形象多樣化面向中的一部分。在都柳江下游,擁有民族身份的苗族個體在網絡社交平臺上通過個性的服飾組合,以及以“#苗家姑娘苗族服裝穿搭”“#苗族服裝”等話題標簽重建民族形象。這種基于苗族文化內部尋找自身文化標識的邏輯,體現了地方民眾作為文化持有者的主體性。
在網絡傳播中,快手平臺憑借簡單極致的產品設計與“去中心化”的傳播邏輯,滿足了農村群體的自我表達欲望,并且在“擬態”的社會互動中增強了身份與群體的雙重認同。短視頻平臺中苗族服飾的穿戴不僅是生活的記錄,也是民族的媒介形象,可以直接或間接反映民族文化在當下的生存樣態。這種以大眾傳播技術所制造出的景觀社會并非純粹的視覺表現,而是基于影像的生產與消費,借助影像符號完成的物化了的世界觀。總之,媒介的發展和使用所形成的文化走向,歸根結底都是苗族群體根據自身的需求進行自主選擇的結果。
五、結語
在鄉村社會,消費社會和現代媒介的裹挾,使得傳統民俗逐漸過渡朝向城市大眾文化。面對現代性變遷帶來的沖擊,地方民眾并不是單向盲從,而是充分挖掘內在資源,在全球化市場框架內以一種新的結構為自己創造存在的條件。馬安村在新鄉賢與地方政府共同作用下,逐漸形成了一條集“開發設計—生產加工—市場交易”為一體的苗族服飾產業鏈。生產技術的變革豐富了苗族服飾生產的品類,而消費者對新鮮事物日趨開放的態度又進一步激發了苗族服飾生產者的創新意識。苗族服飾由傳統的單一制式,逐步演變成當下絢麗多彩的時裝。在地方民眾的文化選擇中,以“好看”“求美”為購買動機的內部消費核心在于對身體進行裝飾,并由此形成有關苗族服飾的新地方性知識。正如鮑辛格所言,技術世界中的民俗實踐主體面對人自身創造出來的強大技術世界,技術、工具已經成為身體圖式的一部分,技術的世界構筑了生活世界,在實踐主體的精神生活中建構民間文化。
現代性變遷打破了苗族服飾傳統及圖案紋樣等制作技藝,但技術的介入為延續傳統提供了路徑。與此同時,技術世界與民間文化的融合為苗族服飾注入了新的藝術創作形象,當下苗族形象的表達不僅體現在實體的地理空間,還體現在網絡世界的虛擬空間。如果從傳統工藝的研究角度看,馬安村苗族服飾的產業化趨勢或許是對手工傳統的一種背離;但從人與社會關系的角度理解,苗族服飾與技術結合的生產過程是地方主體適應現代社會文化選擇的結果,也是傳統文化在現代化進程中生存的空間。從另一個側面說,苗族服飾呈現出的產業化、時裝化趨勢也是苗族人在應對日常生活審美化的自主選擇。
馬安村苗族服飾的產業化實踐經驗表明,苗族服飾的產業化變遷同樣是一代人的審美體現。服飾的意義從功能性到符號性的轉變,在某種意義上是鄉村文化或民族文化與當代都市化、商品化社會的一種“共創(excorporation)”方式。從文化持有者的角度看,他們實際上一直在延續傳統,在適應現代技術世界,并享用其中的便利。苗族服飾的機器化生產與手工制作之間的張力,在馬安村苗族服飾生產實踐中得到了平衡。而這種文化與社會環境磨合與調適所達到的穩態延續,又恰是文化復興的本質所在。近年來新鄉賢作為建設性力量在不斷契合國家戰略布局的現實需求,并且人群的能動性(agency)在民族地區鄉村振興中的地位不可忽視。地方文化精英和村民主體通過空間再造、傳統發明,以及把握了解國家政策的能動實踐,推動著地方文化的復興。在這個意義上,地方民眾適應現代技術世界的文化自覺呈現,不僅激活了鄉村文化的內在價值,還為鄉村振興提供了可借鑒的路徑選擇。
[責任編輯:李金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