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光而上

具體是哪一年，我忘記了，想起來已經是很遙遠的事情了。我在《奔流》刊發了第一篇散文《槲樹，生命力之樹》后，便一發而不可收，文路開啟了前行的步子。那時候不足20歲吧，發了散文，又發報告文學，不出兩年，報告文學《天地有正氣》獲得了《奔流》的年度文學創作獎。于是，人便有點兒飄了。《奔流》的編輯老錢對我說，你得穩住，稿子不好發，別發了幾篇就滿足了，時日很長，想你不會自滿，我們都看好你。

錢老師對我說的是心里話。可我呢？那時候，還意識不到《奔流》是出現在自己生命中的一道光。年齡小是借口吧，被光芒的假象所遮掩才是真的。那時的理解能力也很差，就沒有動腦子想想，那么多熱愛文學的青年怎么不能在《奔流》上發文章呢，你能發，不是你寫得有多好，是你的機緣好，你認識他們早，他們看你小，實誠，就是想幫你而已！

很多年之后才理解，照射我路徑前途的是人性發出的光芒！

錢老師在那個苦難的歲月里，飽受了很多年的艱辛和折磨。回到編輯部重新工作時已經60多歲了。其實，那時候他已經到了退休的年齡。《奔流》雜志社領導心疼他，將他返聘回來。他頂著一頭白發，日夜在編輯部看稿，編稿。他的家人不在中原，在上海，家人懇求他回上海去，說他老了該回家享受天倫之樂了，他說他多年在農場勞動，唯一的要求就是想讀讀書，給作者看看稿子。他不想回上海，就是回也得再等幾年才回去。他一個人住是孤獨，但不讓他看書編稿才是最可怕的，他說就怕自己閑下來沒有事干。文聯分給他一套兩居室，文聯的家屬區與編輯部只隔一條小路，其實還是一個院子。每天下班回到家里，冷鍋冷灶，一個人出出進進，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春去秋來，一年又一年。

我來《奔流》編輯部修改報告文學《天地有正氣》，這個短篇，寫的是花崗暴動中中國勞工耿諄的故事。這篇報告文學發表30多年后，我與中國報告文學原常務副會長、文學評論家李炳銀先生曾談到過這篇文章，他說：“報告文學要感受發現社會焦點熱點的事，要勇敢介入矛盾，表達自己的看法，這才有個性，文章才有價值。”他說在那個年代盡管你報告文學中的耿諄這個人物已有過很多人寫，但你的這篇文章今天看來仍不多余。就像李先生說的那樣，《奔流》當年把它作為好文章選發出來，獲得了年度文學創作獎。

那個冬天是那樣的冷，可我的心很熱。那個下午，我從招待所來到編輯部。5點鐘，編輯部的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一位編輯正在整理案頭的書報，聽到開門聲，臉上洋溢著溫暖的笑容：來了，她說，找錢老師的吧，他還在看稿呢！溫暖的房間里，我把屋頂燈關掉，只留下靠墻的桌子上一盞小燈，燈光很朦朧迷離，我坐在桌前，按照編輯部的要求修改稿子。

有人敲門，我起身打開門。錢老師掂著一個暖水瓶站在門外，他佝僂著腰，縮著脖子，很冷的樣子。他說傍晚下班時，看到樓道里貼著的通知，通知說市中心有幾處電線被風刮斷，晚上7點鐘停電搶修，3個小時后恢復供電。他給我送瓶開水，我知道，招待所的茶房里用的是鍋爐燒水，時常沒有開水喝。他還拿了半根白色的蠟燭，一盒火柴。我把他讓進屋里，他放下暖水瓶說，天冷，我不坐了，你也早點睡兒吧，稿子不著急。

我攙著他的胳膊送他下樓，剛下樓走到大門口，全院的燈突然就滅了，眼前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風又大，刮在臉上像小刀割一樣。我摸索著送他到他家樓洞口，他說別送了，你回去休息吧。我執意把他送到三樓他家門口，他打開門，我才轉身離去。

我磕磕絆絆地回到招待所，摸著黑上樓，點著蠟燭，躺在柔軟蓬松的被子上，望著蠟燭暖黃的光亮，一直在想一件事：我只是一個基層普通的作者，與《奔流》雜志社任何一位主任、編輯都沒有很深的關系，可他們對我卻有如此濃厚的情感，當然，不只是單單對我……

我又想到錢老師曾經對我說過的話，他在下放勞動的無數個黑夜里，睡不著覺的時候，所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如果能回到編輯部繼續上班，一定好好為作者服務，為作者盡心看稿、編輯稿件。就是這個信念支撐著他，他才有了人生的方向，所有的苦難，都因為有了這個奠基石，都不覺得苦了。

東邊的日頭一摞摞，西邊的落日一天天，日子迭著日子。我逐漸知道了《奔流》的許多事情。不僅是我，一些基層的作者到《奔流》來談稿子、辦事，不少人都住在錢老師家里，他的兩室一廳，有一室永遠鋪著干凈的床單，疊著整齊的豆腐塊被子。我因為怕打攪他晚上休息，沒有去他家里住過，卻得到過他無微不至的呵護和關照。

我與很多作者一樣，因為稿件和《奔流》雜志的關系剪不斷，理還亂。細細品來，它沒有讓人感覺轟轟烈烈，倒像一壺清茶，讓人唇齒留香，回味無窮。每一次用稿，錢老師都事先打電話通知我，告訴我稿子有些段落里有錯別字，他已經修改掉了。他是哪一年離開鄭州回的上海，我已經不清楚了。

那是個月色極好的秋夜，透過薄云，月影的流光落在瀲滟婆娑搖動的樹梢上，樹梢被微風吹著，斑駁的剪影兒穿過窗欞疊印在招待所臥室的墻壁上。這時，床頭的座機響了，是《奔流》雜志小說組原組長、我非常敬重的一位兄長打來的，他說有人看見我去了《奔流》編輯部。他說他已退休，既然來了，辦完事就來家里一起吃頓飯，見面說說話。

就是在第二天見面吃飯時，我得知回上海的錢老師去世了，而且已經去世7年了。他從《奔流》回上海時，已年近70歲了。就是那樣高齡了，仍不愿意離開《奔流》，他堅持了許多年的陣地。編輯部說鑒于他的身體、年齡，再干下去，誰都不能保證會出現什么事情，不能不對老人不負責任。于是，他流著眼淚離開了那間他坐了大半輩子的屋子，縱然他下放勞動多年，但做編輯校對的日子也許更長一些。

我放下筷子，雙手蒙住了臉，眼淚恣意地從指縫中流出來。那位仁兄沉默地看著我，我們就那樣在飯桌旁坐了很久，飯菜涼透了也沒有人再動一下筷子。

無數個日子里一頁頁的文字，在他的閱讀審視下變成了鉛字。我知道在他的年齡過了60歲之后，他的手指有些顫抖。有一次，我坐在編輯部和他說話，他說他現在寫的字可難看了，是他的手開始顫抖造成的。他指尖下的字跡有些變形，但他依然盡心盡力地把作者們的文稿修正打磨，盡可能完美地讓讀者去品味。文章中的每一句話，每一個標點，都浸透他的心血，是他一絲不茍精神的體現。

細細回想，《奔流》是出現在我生命中的一道光芒。給了我面對困難，不斷調整自己的態度和行動，去探索新的可能性的機會，去拓寬自己的視野和思維。這道光芒的意義在于：它不僅是一種行動和過程，更是一種信念和追求，一種積極主動自我完善，生命成長的方式和路徑。2023年5月，我的報告文學第二次獲得了《奔流》的文學創作獎，這是《奔流》2014年復刊之后第五屆盛大的頒獎典禮。

春風拂過嫩芽的柔弱，我就是那株嫩芽！《奔流》將一棵弱苗扶養到今日，追述著不知疲倦的印痕。我拾光而上，拾起走過的記憶，聽著鳥鳴，沐著花香，去尋找、汲取那些能夠幫助自己前行的光芒，從而更加堅定自己朝著目標發力的決心和勇氣。

趙敏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河南省散文學會副會長。作品散見于《散文選刊》《海外文摘》《北方文學》《大地文學》《散文》《奔流》《莽原》等刊，有小說、散文、報告文學、文學評論370萬字發表。有小集、散文集、散文隨集、報告文學集15部出版。多部（篇）獲獎，收入全國中學生作文周刊，《趙敏散文隨筆》集多所大學分解成“散文作文”在大學生中作為測試題廣泛應用，多篇散文連續收入《中國年度散文年選》卷出版，收入《散文選刊》各類文學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