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山房主人對飲

【作者簡介】杜懷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蒼耳：消失或重現》《大地冊頁》《大地無疆》《大地散曲》等多部作品。曾獲第五、七屆紫金山文學獎、老舍散文獎、三毛散文獎、中華寶石文學獎等。

時光清淡。游客稀少。萬物靜默。

沿著狹長的山塘街，尋虹飲山房而去。

作為盤桓在心里許久的私家園林，對時間的選擇我是有想法的。我希望某個時刻，是山房最大程度呈現自己幽靜之美的黃金時段。午后，一天之中的片刻沉寂如老僧入定般，就是個不錯的時間段。我知道，無論如何，都無法抵達山房深處，走近或接近，就成為解讀它的淺簡的方式。

出了靈巖山地鐵站一號口后，向左前方一拐，再步行幾步，就有一條沿河的街道出現在面前，街是山塘街，河是香溪河。我對河流天生充滿著盎然的興趣，一了解，原來這香溪河大有學問，它源自運河，經胥口折流至此。傳說西施和宮女們每日用香料沐浴，然后把洗澡水倒進河中，時間久了，香料沉淀于河底，滿河生香，遂取名為香溪河。河流的出現，讓我對虹飲山房有了寬闊的理解，因為這個山房建造并不簡單。如果你僅僅從史料或文獻上審視，無法理解山房的全部，只有走近它，才會對文人、酒徒徐士元有新的認知，他對山房的選擇，是有一定深意的。

山房，顧名思義，有山有房，房山相依。它的背后是巍巍高聳、郁郁蔥蔥的靈巖山。山房在山腳下，這一地理位置，注定與白云、清風、明月近，與人、俗世紅塵疏；山房的四周，亭臺隱約，綠樹環繞，野草蔓蔓，溪流淙淙，有“溪山風月之美，池亭花木之勝”，如此自然美景里，暗藏著一個“隱”字。江南古典園林幾乎都離不開一個“隱”字，虹飲山房與其他園林不同的是真隱，隱于群山之下、密林深處。這是我對山房的理解，之于“虹飲”二字，很多史料上已有詮釋，說徐士元愛喝酒、酒量大，號稱“虹飲”；又因香溪河上有橋，并命名為虹橋，“虹所飲者，橋下之香溪也”，虹飲山房因此得名。

虹飲山房得各于此的寓意遠不止此，畢竟蘇州木瀆的徐士元乃一介文人，有文字概括他“落第秀才，一生不慕功名，唯喜居家讀書，常和朋友在園中以詩酒為樂。”這幾句話信息量大，且令人疑竇重重。不慕功名，還去應試啥？或者說，本就對科舉沒什么想法的徐士元，何來“落第”之說？對此，有資料上說，徐士元考中秀才之后再考，沒有成功，就此回到虹飲山房，以此撫慰平生；還有冊頁上記載，徐士元考得秀才功名后，轉而關上仕途之門，轉而居家讀書、侍奉雙親，與朋友飲酒作詩為樂。我偏向后者，為什么這么理解？因為居家讀書、以詩酒為樂，這都是需要物質基礎的。從徐士元建造山房可以得出，徐家當時家境比較殷實，這也是能支撐起他后來不去步入仕途的原因。徐士元博得秀才功名后，不貪戀名利官場；因為愛讀書，加上樂于交友，這也順理成章地建造園林，營造讀書人“詩意的棲居”。徐士元這是真讀書，是烙印在骨子里的風雅，否則在清朝科舉制度盛行的潮流里，有多少人能拋去功名仕途而獨守一處讀書？

有人會問，那他為什么還要去考秀才之名？那是對其多年讀書的一種鑒定和認可罷了。

讀書，交友和喝酒，應是徐士元人生字典里幾個重要的關鍵詞，也是他后來能與乾隆皇帝、劉墉等人交往自如、相處甚歡的緣故吧。

虹飲山房門前有兩處值得回眸，一是御碼頭，就是后來乾隆皇帝六下江南從這里棄舟登岸的地方；另一個是怡泉亭，與木瀆人有關。此亭建于明崇禎二年，全花崗石結構，石柱粗獷、古拙，斑斑銹漬見證時間之滄桑。“怡泉”是人名，此人叫馮怡泉，與木瀆鎮同為秀才的殷心揖是好友，彼此信任。馮怡泉曾將畢生積蓄的銀子存放于殷處，后因病去世。膝下無后，好友殷心揖只好把此銀兩捐出造亭，用這樣特殊的方式紀念亡友。“遺金昔日有怡泉，泉下埋名亦有年。今日翼然誰肯構，怡泉亭畔說怡泉。”這段誠摯感人的朋友情誼或許也是徐士元擇居于此的重要原因。從徐士元整日酣飲大概可以得知，善飲之人，應是豪爽熱情之人，否則焉能與友人頻頻舉杯？正所謂，“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正因如此，在徐士元的身邊，聚集著一批文人墨客，他們終日在山房里飲酒談詩，快意人生。

我臨來時做了功課。虹飲山房是由“小隱園”（東園）和“秀野園”（西園）兩座明代園林聯袂組成，兩園之間是春暉堂。

東園，原是明代李氏的小隱園，徐士元購得后，改造為他生活起居的地方，圖其清靜閑適。而西園，原是明代東林黨人王心一的別墅，王心一也是聞名遐邇的拙政園東園的主人，當年他嫌棄城內喧囂，便在木瀆香溪之濱修建秀野園。當然，這個西園，作為王心一當時與朋友在園中游觀酬唱、排遣情懷的場所，并非真隱，因為后來他東山再起，被朝廷重新起用，先后任太仆卿、應天府甲、少司寇等職。

進山房內，穿過門廳、花廳兩道門，轉到后院，我忽被春暉堂所震撼，一個字，大。那天我在花廳背后，看到了一張雕刻裝飾講究、年代久遠的豪華龍椅，據說就是皇帝坐的。想當年，皇帝坐在九五之尊的椅子上，面對著開闊的春暉堂，一邊看著對面古戲臺上的生旦凈末丑，一邊品茗，一邊談禪論詩。有資料記載徐士元一生雖嗜飲，卻循規蹈矩，從不放浪形骸。這哪里是一個沉湎酒香、鉆入故紙堆里的山人徐士元，更不是一個落第消極、紙醉金迷的落魄文人？分明是一個懂得人間煙火、講究仁義孝道，對生活和人生充滿無限熱望的士子。這讓我想到蘇軾在徐州做官時，結識一個在云龍山上放鶴的士人，名叫張天驥，以養鶴為生，侍奉雙親，過著閑云野鶴般的逍遙生活。戲臺之下的徐士元，在讀書、喝酒之余，生活也一定滋潤愜意。因為他與一般的讀書人、酒徒不同，喝酒不孟浪，讀書不古板，有尺度，懂進退；知人事，講情義。

寫到這里，不得不提到徐士元的宦海好友、大學士劉墉，他曾為徐士元題過字，即“程子四箴”。乾隆皇帝六下江南，均要到民間行宮虹飲山房逗留。一個“六”字，說明乾隆皇帝對其喜愛的程度非同一般。這確實值得回味。要知道，在太湖邊的木瀆古鎮上，聚集著多少文人雅士、達官顯貴？靈巖山、天平山、穹窿山以及太湖的東、西山不說，就是緊靠香溪河、山房的不遠處，就有一座寓所，乃德高望重、才高八斗、太子太傅沈德潛的花園。讓人不解的是，乾隆皇帝一連多次，只要到了江南，木瀆的虹飲山房非去不可，完全不顧及沈德潛的那張老臉。

那天午后逛完虹飲山房，我沿著香溪河徐徐西行，來到相距不遠的嚴家花園、當年清朝大臣、大學士沈德潛的寓所。這也不是一般的園子，門口是淙淙香溪，后背則巍巍靈巖山，“雖處山林，而斯園結構之精，不讓城市”（童寯《江南園林志》），同屬江南名園之列。當年乾隆皇帝因為喜歡沈德潛的詩才，而稱其“江南老名士”。如此情義，乾隆皇帝駐蹕沈德潛私家寓所，那是順理成章、理所當然的事。可是他偏偏留戀虹飲山房、一個平民百姓且好喝酒的山人徐士元的園子。奇異的是，偏愛寫詩題詞的乾隆，在山房竟然沒有留下片言只字。大學士劉墉，也許是出于安慰，留下了虹飲山房大門匾額以及花廳內的“程子四箴”等手跡。

這也許正是乾隆皇帝看上徐士元不慕功名、潛心讀書、快意飲酒的緣故吧。徐士元，就像云龍山上的隱士張天驥一樣，絲毫不去圖功名、求富貴，整日里與蘇軾在一起喝酒、放鶴，這不正是徐士元的內心世界？飲食無憂，功名又如何，倒不如讀書、喝酒來得痛快？即使皇帝老兒駕臨眼前，他也沒有必要去抱粗腿、卑躬屈膝。這是徐士元給自己取名“山人”的真正含義？

對于有人猜測乾隆皇帝多次到虹飲山房，出于對江南文人的籠絡，我以為純粹是多想。當時江南木瀆，遠離鬧市歸于山野，資訊不發達，此舉能籠絡誰？真要是為了安撫民眾、討好江南文人士子，倒不如去縣城或更大的地方大張旗鼓大行其道，何必每次南巡非要跑到“庶人”徐士元的虹飲山房對談？

乾隆皇帝與徐士元白天海侃神吹，每至深夜必回靈巖山行宮就寢，留下幾個顯赫的要臣紀曉嵐、劉墉下榻于此。今天的虹飲山房里，你要是來游玩，會看到關于劉墉的完整生平事跡以及人生簡況。徐士元對劉墉的字是認可的，否則的話，也不會作為牌匾置于門楣之上。令人思索的是，劉墉為何題寫“程子四箴”？程子四箴，即宋代大儒程頤所撰的視、聽、言、動四箴，“非禮毋視，非禮毋聽，非禮毋言，非禮毋動”。劉墉以此相贈，有何用意？

我對酒徒徐士元 “一生從不放浪形骸”的描述倍感驚詫。酒是什么？是大江東去，是小橋流水，是姹紫嫣紅，是紙醉金迷，是豪放風流，是無拘無束，每一個醉過酒的人，如何能做到不放浪形骸？況且徐士元酒量極大，就沒有醉得不省人事之時？一句“一生從不放浪形骸”，一個講操守、懂進退、嚴自律的山人徐士元浮現在眼前。這是他為什么多次與皇帝相陪相隨、相談甚歡的境界吧。恪守本分、不思名利，坦誠性情、無欲無求；因此，深得劉墉的賞識，遂為他題寫下“程子四箴”，這是對讀書人徐士元的莫大肯定。

在虹飲山房轉遍它的角角落落，尤其是秀野園。我以為，這園子，也是山人徐士元心跡的外顯。站在西園中央，眼前是一池蓮藕、假山、翠竹還有葳蕤的綠樹花草，在粉墻黛瓦的襯托下，鄉野氣息十足，清凈素雅之風迎面撲來，少了幾多欲望，多了一些樸素之氣。我想，這正是山人徐士元的秉性和追求，居于山野，徜徉林泉花草中，人生求得一個自由自在。可是我細致游覽后，有種如鯁在喉的感覺，找不到關于徐士元當年的半點足跡，卻看到園子里擺放了許多老物件如題字、牌匾，多了些另類的主題館，如科舉殿、圣旨館以及清朝劉墉服飾館，這跟當初的虹飲山房格格不入，那股讀書人的士氣呢，那個屬于酒徒的沉醉與清醒呢？

如果說這些老物件、主題館置于受到皇帝禮遇的大學士沈德潛的寓所、現在的嚴家花園，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沈德潛六十多歲圓了科舉夢，一朝飛黃騰達，這些圣旨和科舉試卷對他是無上榮耀的見證，放在一個秀才的園林里，分明就是突兀抵觸，就是芒刺在背。如果徐士元要是還在的話，看到這一切會有何感想？這不是對他的嘲笑和譏諷？有著士子之氣的徐士元，在當年乾隆皇帝面前都沒有彎下腰、軟下骨頭，那些科舉試卷、圣旨的存在，不是對他的侮辱？這樣的布局和設計，是完全沒有讀懂徐士元作為山人的風骨與精神。

從春暉堂折返出來，算是完成對秀野園的觀賞，空落落的，這還是我心目中的那個虹飲山房？無酒，無月，也沒有讀書聲和當年的文人雅士，只有幾個不倫不類的主題館，堵塞壓抑著西園的空間。也許，對園林來說，作為一種嘩眾取寵的噱頭招徠游客，再好不過；而對于古老的虹飲山房來說，背離初衷，風骨蛻化，已然變了味。

想著還有東園、那個稱為小隱園的地方，曾經是山房主人飲食起居之所，我長吐一口氣，西園就此別過。沿著春暉堂東側長廊來回輾轉兩次，始終找不到入東園的門，僅有一扇矮小的門扉鐵鎖把關，我透過門縫和花墻望去，東園一分為二，中間有堵墻隔開。折回問了門口售票的姑娘，方知一半早已成民宿，另一半在他們吳儂軟語的表達中沒聽明白。而民宿左側的，是沈壽故居處，褐色鐵鎖把門，入而不得。

從山房出來，我回身再次打量下古鎮這座私家園林，黑色的門楣部分，只剩下“虹飲山房”四個鎏金大字在暮色中閃亮。隨后，有高掛的紅燈籠，沿著香溪河次第點亮。夜晚降臨，饑腸轆轆，迫不及待想找一個小酒館坐下，如能與山人徐士元對飲三兩盅，今夜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