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陳忠實的長篇小說《白鹿原》自問世以來一直備受贊譽,其描寫的古老村族凝聚著鄉土中國儒家文化的生命力。在儒家文化維系下的白鹿原,保留著田園牧歌式的鄉村社會秩序。白嘉軒牽頭翻修祠堂、建學堂,朱先生編寫《鄉約》以正民風,都是儒家文化傳承的集中展現。在這一過程中,儒家文化作為一種精神力量,無形規范著人們的日常行為活動,促進個人的自我完善,延續著一個家族、一個村落的精神血脈。接受新思想的新青年雖然反對封建禮教的束縛,但也繼承了儒家文化中愛國明理、舍生取義的內核,在抗日救亡中體現出家國一體的凝聚力。探究《白鹿原》中儒家文化的生命力,有利于更好地發掘與傳播關中平原的民俗文化和鄉土社會中的傳統道德。
關鍵詞:陳忠實;《白鹿原》;儒家文化
陳忠實的長篇小說《白鹿原》講述了白、鹿兩個家族的興衰史,透過半個多世紀的家族故事,管窺近現代社會轉型期的社會現實。學界對小說《白鹿原》的研究多集中于敘事層面、美學風格以及文化“尋根”方面。張冀認為:作者將巧取風水地、惡施美人計、永鎮白鹿塔、重悟死生交這四個兄弟較量下的連環故事,有機構成《白鹿原》的情節主線,實現了中國文學世情傳統的創造性轉化。[1]李清霞認為:《白鹿原》文本的美學風格隨著文本敘事話語節奏和人物性格命運的發展超越了作者的藝術構想,即從傳統悲劇的崇高走向了現代悲劇的荒誕。[2]傅燕婷從民間信仰入手,分析了《白鹿原》為代表的“新尋根文學”這股民間文化思潮的再發展。[3]本文致力于探究《白鹿原》中儒家文化的生命力,發掘關中大地蘊藏千年的民族文化積淀,以期更好地傳播關中平原的民俗文化和鄉土社會中的傳統道德。
一、宗族對儒家文化的自覺傳承
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一書中闡明了血緣維系著鄉村的社會關系:“血緣是穩定的力量。在穩定的社會中,地緣不過是血緣的投影,不分離的。‘生于斯,死于斯’把人和地的因緣固定了。生,也就是血,決定了他的地。”[4]《白鹿原》中的鄉村社會關系主要由有血緣的宗族關系構成,血緣決定了白鹿村穩固的鄉村社會結構,其秩序的運行依賴于儒家宗法倫理對族人的柔性規約。因此,宗族中話語權的掌控者會有意識地繼承并發揚儒家文化。
《白鹿原》中白秉德、白嘉軒等人掌握著一定的宗族話語權,是鄉村秩序維護與傳承的主體。他們主持教化、祭祀、訴訟等事宜,將宗法倫理凝聚到一系列禮俗文化與宗族制度中,用于規范約束族人的日常行為和維系鄉土社會文化秩序。他們倡導以儒家文化為主的傳統道德,維護著白鹿村的仁義、安寧、繁榮。如族長白嘉軒帶領族人重修祠堂供奉先祖,銘記祖先篳路藍縷創業的艱辛和勤儉仁厚的美德,向后輩講述白家的發家史——“木匣子”的故事,教導族人克勤克儉、忠厚仁義。在中國古代儒家倫理中,尊祖敬宗、追憶先祖的家族觀念十分重要,“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5]。虔誠地追念先祖可以讓民風民德變得仁厚。白、鹿二姓的祠堂作為儒家宗法制度實施的現實空間,是傳統宗法社會對一族眾人進行管束、禮儀教化與規訓的場所,其作用在于繼承和傳播儒家文化,在一個家族的范圍內實現仁治。作為一族之長,白嘉軒在祠堂前懲治各類不良行為、嚴厲懲罰觸犯禁律者,將祠堂作為道德教育的基地,匡正了白鹿原的風氣。同時,祠堂內設匾額、楹聯、碑記以及族規家訓等,以推行仁義、踐行仁義、匡正世風,形成了一種儒家文化氛圍,讓勤勞儉樸、孝悌仁愛、誠信重義等傳統儒家道德世代相傳。
二、“修身齊家”——儒家文化對人格與家風的塑造
透過《白鹿原》中人物的成長軌跡,可以看到儒家文化對人格的塑造作用。如小說主人公白嘉軒是儒家文化理想的化身,他用畢生踐行了儒家文化的道德規范。他的人格與思想的形成,建立在對儒家文化的領會之上,這種領會有一個由淺至深的過程。青年時代的白嘉軒尚未成為一個仁義持重的族長,那時一個普通村婦將原本抵債抵給鹿子霖的六分地賣給了白嘉軒,掀起了一場一地多賣的糾紛,白、鹿二人互不相讓,白嘉軒持有賣地契約,敢于據理力爭,而這時的鹿子霖認為“倒是不在乎李家寡婦那六分地”,此事關乎臉面、威嚴以及宗族權力,想與羽翼漸豐的白嘉軒一較高下。在他們各執一詞、爭執不下之時,關中大儒朱先生出面調解,給較量爭斗的雙方各一封信,勸二人豁達處事、仁義待人,從而使二人豁然開朗,消解了矛盾。二人受到了朱先生的點撥,決定行仁義之舉,各退一步,同時放棄李家寡婦的六分地,又各自接濟她一些錢糧,讓她渡過眼前的難關。李寡婦為此感動不已,又羞愧異常。白、鹿二人也互相致歉,重歸于好。這一舉動化解了二人之間的矛盾,體現了儒家以德報怨的美德,也踐行了樂善好施的仁厚,真正做到了“博施于民而能濟眾”。
儒家文化提倡的“修身”,是通過對個人人格的塑造,帶動一個家庭、一個家族塑造良好的家風、族風,從而實現“齊家”。作為白家的家長,白嘉軒秉承“耕讀傳家”的家訓,從來不因家境富裕而嬌慣子孫,要求孝文、孝武和自己一樣,白天在田間勞作,晚上讀圣賢書。為讓他們懂得糧食來之不易,讓他們翻山越嶺地去換糧,以長輩的親身示范和嚴格要求,敦促他們形成農耕社會所需要的最基本、最可貴的品質。作為一族之長,白嘉軒在朱先生的幫助下編寫《鄉約》,整合民間儒家文化規范與鄉民生活準則,明文規定如何踐行儒家文化,包括德業相勸、過失相規、禮俗相交等,以此來規范族人言行。于是,白鹿原的祠堂內每天晚上都會聚集念誦《鄉約》的族人,村民變得和顏可掬、文質彬彬,由此形成良好的家風、族風。白鹿原的《鄉約》這一“修身”準則,使族人、鄉人明理厚德,維持了宗法制下鄉村農耕社會秩序的穩定,更使仁義白鹿村聲名遠揚。
三、“學為好人”——儒家文化的教化作用
小說中黑娃的性格與命運發生了巨大轉變,這一轉變是多方力量共同作用的結果,但追根究底在于儒家文化的教化功用。黑娃被捕后,白嘉軒不計前嫌地求情,希望能保釋黑娃,并且堅信這次保釋后可以讓黑娃“學為好人”。白嘉軒說:“孔明七擒七縱孟獲那是啥肚量?我要是能救下黑娃,黑娃這回就能學好。瞎人就是在這個當口學好的。”白嘉軒的仁厚,朱先生看在眼里、感動在心里,對他不住口地贊揚:“以德報怨哦嘉軒兄弟!你救下救不下黑娃且不論,單是你有這心腸這肚量這德行,你跟白鹿原一樣寬廣深厚永存不死!”這種以德報怨的仁厚之心,極易感化赤子心腸、快意恩仇的黑娃,盡管在此之前他對白嘉軒有畏懼甚至仇恨,在這一刻也會轉變為感恩之情,為“學為好人”奠定心理基礎。
傳統儒家的美德使人產生尊崇和向往,即見賢思齊,從而起到教化的作用。黑娃娶的第二任妻子高氏是老秀才的女兒,自幼成長于書香之家,對儒家文化耳濡目染,她溫柔莊重、知書達理,對黑娃的改變有著潛移默化的作用。娶親時斯文的女方家庭和隆重歡慶的儀式都讓他對不光彩的過去羞愧不已,他在新婚之夜對妻子懺悔說:“娘子,你知不知道我以前不是人,是個……”而高氏對黑娃說:“只看今日往后,不說今日以前。”這一賢淑明慧的形象讓黑娃產生了讀書修身的渴望,同樣她也支持黑娃讀書,鼓勵黑娃不要因為自己念書晚、悟道遲而喪失信心。
學堂作為傳承儒家文化和實現道德教育的中心,為黑娃“學為好人”起到了促進作用。黑娃懷著虔誠之心走進朱先生創辦的白鹿書院拜師,而朱先生秉承“有教無類”的教育思想、“仁者愛人”的道德修養,收下了這個弟子,并給他題字“學為好人”。于是黑娃開始了讀書修身的生活,晨起舞劍,誦讀《論語》。白鹿書院教育中有著豐富的儀式活動,比如拜師、晨誦、講會以及祭祀先圣先賢等,這些莊嚴肅穆的儀式觸動和凈化了黑娃心靈,起到“正心誠意”的作用。朱先生教導黑娃知行合一,“學到一點就做到一點,為的是不再做混賬事”。讀書修身使黑娃“言談中開始出現雅致,舉手投足也顯現出一種儒雅氣度”。在朱先生的引導、規訓與親身示范之下,黑娃發生了脫胎換骨的轉變。儒家經典中先圣先賢們的言行從內而外地陶冶著這個曾經“桀驁不馴的土匪坯子”。書院里以朱先生為代表的儒家文化模范人物,他們為人師表的莊重與博學讓人心生敬意,使黑娃直觀感受到人格和道德情操的魅力,從而促使他見賢思齊,著意學習與效仿,在潛移默化之中產生教育作用。
洪子誠先生談到《白鹿原》時指出,其“寄托著作家對于儒家文化的現代意義的信念”[6]。黑娃在受到傳統道德的引導并發生轉變之前,生命中充斥著野性的原始力量,他的選擇和行為受本能力量支配。在受到以德報怨的感化、人格魅力的觸動以及規范系統的書院教育后,這一人物的品格迅速發生轉變,真正做到了“學為好人”。黑娃人格的轉變恰恰反映了儒家文化與傳統道德潤物無聲的影響力。
四、“家國一體”——儒家文化強大的凝聚力
《白鹿原》中,接受新思想洗禮的新青年雖然反對封建禮教的束縛,但也繼承了儒家文化中愛國明理、舍生取義的內核。在民族危難的關頭,他們與萬千中華兒女一起,勇敢投身于保家衛國的戰斗中,體現了民族血脈中儒家文化強大的凝聚力。
《白鹿原》中的新青年如白靈、鹿兆鵬、鹿兆海生長于傳統守舊的仁義白鹿村,成長于忠孝仁義為綱的古老宗族,在朱先生、徐先生開辦的舊式書院中熟讀四書五經。他們到外界接受新式學堂的教育后,像一株長勢迅猛的側芽,源自白鹿原的根脈,既眷戀又“破壞”著原有老去的枝干。他們對白鹿原人秉承的傳統道德熟稔于心,卻能用尖銳的眼光看到其中不合時宜的因素,看到對人的天性的壓制、對自由進步的阻礙。他們懷揣民主、自由的理想進行了一系列抗爭,渴望改造自己的家族,改變自己的家鄉。如鹿兆鵬回到白鹿原上倡導“扶助工農”,將黑娃送進了“農講所”培訓,在短暫平靜的白鹿原又掀起了一場“風攪雪”——鬧農協,處死三官廟的老和尚和碗客,把白鹿倉的總鄉約田福賢推上戲樓,要求他向所有的白鹿村村民公布歷年爭皇糧的賬目;再如白靈拒絕包辦婚姻,親自給定親的王家寫下退婚信,并大膽離家出走,勇于打破陳規、反抗不公。這種理想和抗爭是出于對家族、家鄉的熱愛與眷戀。他們雖然反對傳統文化中落后、糟粕的部分,但是欲革新社會,先從革新一個家庭、一個家族做起,仍體現著儒家文化中“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的理念。
在戰爭爆發后,尚在讀書的白靈表現出了與年紀不相符的鎮定和大義。她和鹿兆海一起在城墻根下抬尸首、挖深坑,白嘉軒幾番要求她回家避險,她都毅然決然留下,稱這些人為了保衛全城百姓犧牲,怎么能讓他們孤獨地在墻根下躺著腐爛。后來,她和鹿兆海相繼在戰爭中為保家衛國犧牲,這兩位新青年在民族危難中,雖然有著不同的革命理想,但愛國精神同樣堅定不移,體現了舍生取義的愛國精神。為此,關中大儒朱先生也對他們感到敬佩萬分,親自為兆海題寫“砥柱人間是此峰”“白鹿精魂”。鹿兆海犧牲后,朱先生打破了白鹿原上輩分的限制,親自迎接英雄鹿兆海的靈車,堅持為他整夜守靈,認為“民族英魂是不分輩分的”。
朱先生沒有一味停留在喪失族中親人的悲痛中,也沒有畏懼西安城炮火連天、兵荒馬亂的危險,他對無濟于事的繁瑣公祭會流程感到十分厭惡,對茍安現狀的皮匠夫婦小市民嘴臉感到厭煩,他認為“祭奠死者嚇不跑倭寇”,決定不惜一己之身勇上戰場。他的民族大義引起了廣泛共鳴,一起編修縣志的老先生們一齊要求同赴戰場,在公祭會上發表抗擊倭寇的宣言。年邁的他們盡管無法真的走上前線,但是他們的民族正氣震動了整個白鹿原,經報紙傳播后,更是在華夏大地知識分子間激起了取義成仁的決心。朱先生得知茹師長和北山紅軍談和共同抗日之后,感到十分欣慰,并在苦心編撰的縣志里對全面抗日表示高度肯定。這種薪火相傳、生生不息的民族大義,正是儒家文化中“家國一體”的具體表現,體現了儒家文化強大的凝聚力。
五、結 語
陳忠實筆下的《白鹿原》回望了古老村族世代秉承的耕讀傳統,寄托了對儒家文化維系下田園牧歌式鄉村社會的向往與留戀。小說中白嘉軒、朱先生等人有意識地繼承并發揚儒家傳統,通過修祠堂、立《鄉約》、辦書院等措施,在白鹿原形成了一種儒家文化氛圍,讓勤勞儉樸、孝悌仁愛、誠信重義等傳統道德得到傳承。接受新思想洗禮的新青年雖然反對封建禮教的枷鎖和束縛,但也繼承了儒家文化中愛國明理、舍生取義的內核,體現了民族血脈中儒家文化強大的凝聚力。在白鹿原這片深厚的土地之上,儒家文化作為一種精神力量,無聲地規范著人們的日常行為活動,促進個人人格與修養進行自我完善,延續了一個家族、一個村落的精神血脈,體現了儒家文化強大、恒久的生命力。
(內蒙古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參考文獻
[1] 張冀.民族的秘史與尋根的迷途:論《白鹿原》的敘事圖景與陳忠實的精神危機[J].文學評論,2020(1):92-100.
[2] 李清霞.從崇高到荒誕:《白鹿原》的美學風格[J].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48(5):69-73.
[3] 傅燕婷.尋找民間的“金枝”:《白鹿原》中的民間文學思潮[J].赤峰學院學報(漢文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34(5):159-160.
[4] 費孝通.鄉土中國[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87-88.
[5] 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6:6.
[6] 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修訂版)[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3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