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緣與金陵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

一

20世紀20年代，中國發生了收回教育權運動，很多外國人在中國創辦的大學也開始加快“中國化”的進程，更加重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研究，其中最重要的標志就是1928年哈佛燕京學社的建立。

哈佛大學接受鋁業大王霍爾的一部分遺產，用于教育事業，其中一部分資助在中國的教會大學的中國文化研究。這些資金在中國的運作由哈佛燕京學社統一管理。哈佛燕京學社北平辦事處雖然設立在燕京大學，但是它還聯系在中國辦的六所教會大學（燕京大學、嶺南大學、金陵大學、華西大學、齊魯大學、福建協和大學），為這幾所大學的研究機構提供資金上的支持。1930年，哈佛燕京學社資助金陵大學60萬美金，其中30萬用于中國文化研究，于是金陵大學就成立了中國文化研究所。當時金陵大學形成了“三院一所”（文學院、理學院、農學院和中國文化研究所）的格局。

李小緣，原名李國棟，1897年出生于南京，是著名的圖書館學家、目錄學家。1920年他在金陵大學畢業，留校擔任學校圖書館的管理員。1921年赴美留學，先在紐約州立圖書館學習，1923年獲得圖書館學學士學位；隨即進入哥倫比亞大學師范學院就讀，1925年獲得社會教育學碩士學位。不久，他返回國內，歷任金陵大學、中央大學和東北大學圖書館館長、教授等職務。1930年，他返回母校，擔任圖書館學系教授。

金陵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成立后建立了執行委員會，劉乃敬、貝德士、劉國鈞、吳景超為委員，徐養秋教授為主任委員（所長）；同時還設有圖書委員會，為研究所購置教學和研究所需要的圖書。徐養秋在擔任中國文化研究所主任后，工作繁重，急于物色一位得力的助手協助工作，于是就想到了李小緣。李小緣擔任專任研究員和圖書委員會委員，負責中文方面的圖書的采購工作；另一位美國人、歷史系教授貝德士則負責外文圖書的采購工作。1939年，徐養秋離開金陵大學，李小緣繼任中國文化研究所主任委員（所長），一直到1951年6月中國文化研究所停辦。

金陵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內設四個研究部門，一是中國文化史，包括歷史、考古、藝術；二是目錄學；三是民族學；四是語文學。研究人員多來自南京高校中的著名教授，他們都是某些領域的頂尖學者。研究人員可分為專職研究員和兼職研究員。專職研究員除上文說到的李小緣外，還有王鐘麟、呂鳳子等人。兼職研究員有一部分是金陵大學教授，如歷史系教授貝德士，文學院教授劉國鈞；有的是金陵大學以外的老師，如汪采白和杭立武都是中央大學教授。

中國文化研究所的研究宗旨是：研究闡明本國文化之意義；培養研究本國文化之專門人才；協助本校文學院發展本國文化之課程；供給本校師生研究中國文化之便利。概而言之，就是要研究中國文化，培養優秀學生，這就確定了中國文化研究所的基本思路：要做到科研與教學并重。1931年10月21日，哈佛燕京學社總干事博晨光從北平到達南京考察該社的附屬機構，考察金陵大學后，對中國文化研究所的各項工作表示非常滿意，并且表示：“如有新計劃或十分巨大之稿本，尚可額外請款，彼極愿從中贊助之。”

二

作為中國文化研究所專門負責圖書資料建設的委員，李小緣盡心盡力搜羅有學術價值的圖書資料。他后來擔任研究所主任委員（所長），更是以圖書館學家的身份，特別關注和重視圖書資料的建設，從建所到抗戰時期，共匯集史部書籍和各種叢書達32641冊，外文書籍達1400冊，同時還搜羅了各個大學和研究機構的學術刊物。他在這些書籍中，重點收藏東方學、考古學、地方志、目錄學以及英國史等方面的圖書。

為了購得一部好書，他常常跑書店，特別是古舊書店，細心查找；與書商交友，及時掌握書籍信息，得到書籍后，又要考訂版本，商討價格，南京的太平路、狀元巷都留下了他的足跡。在成都的時候，由于經濟困難，中國文化研究所購書相對要少，得到一本書不容易，為了補齊一些孤本書籍，他甚至動員他的子女來抄書。他鼓勵他的子女說：“這對你們是練字，對我是多得一個現代抄本。”李小緣特別注重地方志的收藏，當時在文化研究所收藏了不少地方志。在成都辦學的時候，學生放假回家，他便委托學生購置所在縣縣志。他的這些努力為全所的研究人員提供了相對系統和完整的資料，為研究所的研究工作和學校的教學工作提供了極大的支持。

日軍侵占上海，南京岌岌可危。1937年11月25日，金陵大學西遷成都。他親自護送數百箱圖書到達安徽屯溪的陽湖（今黃山市屯溪區陽湖鎮），先將善本珍本書籍妥善保存，然后將剩余的書籍從屯溪經過九江、武漢、長沙運往成都。徐養秋、李小緣兩位負責人委托在屯溪行醫的吳煉云將存放在屯溪的珍貴書籍運送到當時的安徽婺源（今江西）的一個小山村保存。戰后金陵大學遷回南京，1947年，吳煉云非常負責地將全部書籍運回南京。

夏鼐先生是李小緣的好友，他從國外留學歸來，任職于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他在四川從事考古工作期間，曾多次拜訪李小緣，到中國文化研究所參觀館藏文物。李小緣多次為夏鼐先生查找相關資料，出借自己的私藏給夏鼐參考。同時他們還代表各自所在研究所互相交換書籍和資料，中國文化研究所送交對方的有《渾源彝器圖》《金陵學報》等共計七種十二冊，也獲得了史語所交換的《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東北史綱》《安陽發掘報告》《內閣大庫書檔舊目》等共計十冊。

抗戰時期，金陵大學所在的成都華西壩經常受到敵機轟炸。李小緣為了照顧母親，在華西壩附近租借了一戶姓白的住戶的房子。為了保護中國文化研究所的藏書，他將這些書籍運放到他租住的地方。每當警報響起的時候，他讓家人和孩子趕快躲進防空洞，自己則留下來照顧母親和珍貴書籍，以顯示自己要和這些圖書共存亡。他每天帶一部分書到華西壩上班，供師生們使用；師生們歸還書籍后，他又從華西壩帶回去。雖然非常辛苦，但保證了書籍始終處于安全的環境下。

福開森是金陵大學的首任院長（校長），特別喜歡收藏中國古代文物和字畫。1934年，他將花費巨資搜集的一批文物捐獻給金陵大學。當時金陵大學準備修建福氏博物館，在博物館還未修建之前，這些文物字畫暫時存放在北京故宮文華殿。1946年從成都返回南京后，李小緣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將這批文物運回南京。后來在李小緣的安置下，將全部文物運回交給文學院歷史系考古組——由文學院文科研究所作為研究資料。

當時考古學家黃文弼有一部分書籍、碑帖、字畫、古玩，希望中國文化研究所能夠全部收購。李小緣最為擔心的是其書籍和所中所存書籍有重復，因為經費有限，在資金的使用上他不能浪費。但是李小緣對黃先生的“在西域所獲之唐畫、漢簡、陶器等”很感興趣。他們當時商討時往返的信件現在存于南京大學博物館，從信中可以看出李小緣對文化研究所的一片拳拳之心。

三

1935年，國民政府教育部頒布《大學研究所、院暫行組織規程》，文學院打算在原有“國學研究班”的基礎上建立文科研究所史學部。首先由文學院院長劉國鈞、文化研究所主任徐養秋、歷史系主任貝德士組成委員會，對有關問題進行規劃，然后送交教育部審核。1936年，教育部核準成立文科研究所史學部。學校聘請劉國鈞、王繩祖、陳恭祿、徐益棠、李小緣為委員會委員，以李小緣為主任委員。他們打算先研究中國史，然后逐步擴大到其他的歷史研究領域。投考文科研究所研究生必須是愿意研究史學的國立或教育部立案的私立大學歷史系、中國文學系的畢業生，學業成績必須在中等以上。由于學校西遷成都及教職人員流失等原因，直到1940年才正式招收1名研究生，1942年也只招收1名研究生，幾年之內只招收了4名學生。

在這里，我們要厘清中國文化研究所和文科研究所兩者之間的關系。

1.兩個研究所層級是不同的。中國文化研究所屬于金陵大學設置的研究所，是和文、理、農三個學院平級的研究機構；而文科研究所則是金陵大學文學院所屬的研究所，和理學院、農學院的相關研究所是同一層級，成立時間要晚幾年。

2.兩個研究所對接的部門是不一樣的。中國文化研究所對接的是哈佛燕京學社北平辦事處，其資金完全由霍爾基金會撥付，哈佛燕京學社管理支配，從某種意義上說，建所的主要目的是為了獲得外資資助；而文科研究所是接受國民政府教育部的指令，然后由文學院主持設置的，主要是回應中國政府部門的相關要求。

3.兩個研究所關照的對象也有略微不同。中國文化研究所以歷史學、考古學、哲學、目錄學、文法學、東方學和藝術學為主，一定程度上還要關照理學和農學，我們從該所所舉辦的《金陵學報》中刊登理學和農學方面的文章就可以看出這一點；但是文科研究所只研究歷史學、考古學、文學等文科方面的課題，當時還只是建立史學部，研究范圍的限制就可想而知了。

4.兩個機構撤銷的時間也不同。新中國成立后，中美之間已經斷絕政治、經濟往來，中國文化研究所已經不可能從哈佛燕京學社獲得資金的支持，其存在已經沒有實質意義，因此在金陵大學和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合并的時候，就因“經費不足，人員缺乏”而撤銷中國文化研究所和與之相關的古物陳列所。但是文科研究所卻予以保存，只是規定各研究所由各系領導，不再另外設主任職務；1952年院系調整，金陵大學文學院很大一部分專業合并到南京大學相關系科，而當時大學的二級學院層級被取消，文科研究所的功能已經為相應系科的研究機構所代替。

雖然有上述的不同，但是在實際的運作上兩個研究所卻又是互相交融的，文科研究所在成立之初就決定聘任文化研究所的研究人員為導師，所以很大一部分研究和教學人員是兩邊任職的，圖書資料由文化研究所提供。至于李小緣擔任中國文化研究所主任委員（所長）兼任文科研究所史學部主任，從某種程度上說應該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系。

學校西遷不久，作為中國文化研究所重要研究人員王古魯（王鐘麟）、商承祚、劉國鈞等人先后離開金陵大學，這對研究所的工作是一個相當大的損失，邀約學有建樹的學者加盟，充實研究所的力量乃是李小緣工作的當務之急。呂叔湘原來在華西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工作，但是由于內部人事紛爭，1942年，他離開了華西大學。李小緣得知這種情況后，立即請文化研究所專任研究員徐益棠向呂叔湘傳遞信息，希望他能夠到中國文化研究所工作，呂叔湘當即欣然同意。李小緣還邀請在成都執教的蒙文通、錢穆、陳寅恪、徐中舒等著名學者兼任文科研究所導師，大大地提升了史學部的教學、科研水平和學術聲譽。

四

中國文化研究所主辦的學術刊物《金陵學報》創刊于1931年5月，于1947年10月停刊。半年刊，一年一卷，一卷兩期，是一本文理合一的綜合性刊物，但以文史哲方向為主，刊物的主要撰稿人是中國文化研究所的研究人員。編輯委員由各學院院長各推薦本院一名教授擔任。李小緣是文學院推薦的編輯委員，經金陵大學出版委員會及《金陵學報》編輯委員會公推，李小緣就任《金陵學報》編輯委員會主席，擔任主編。學報上半年為農學或理學（隔年輪換一次）專刊，下半年為文史哲專刊，以哈佛燕京學社資助的經費印行。這份刊物發表了數百篇文章，沒有李小緣一篇文章，李小緣真正做到了為人作嫁衣。

金陵大學西遷之后，出版經費短缺，集稿困難，印刷不易，以至于遷延兩年沒有出刊。李小緣作為該刊物的主編，在艱難困苦的環境下，仍然設法讓這份刊物繼續出版發行。錢存訓是金陵大學的學生，1927年入校學習，選學了李小緣的圖書館學的課程。1931年，錢存訓的課堂作業《圖書館與學術研究》發表在《金陵大學文學院院刊》上，李小緣對這篇文章給予很高評價。畢業后錢存訓擔任北平圖書館上海辦事處主任，他收到老師李小緣的求助信以后，利用空閑時間盡心盡力辦理《金陵學報》的印刷事務，為《金陵學報》在上海美商中國科學圖書儀器公司的印刷和發行做出了很大的貢獻。

刊物恢復出版后，稿源也是一個重要的問題。李小緣經常向全國著名學者約稿，他曾經向聞一多、陳夢家、黃文弼等人約稿。《金陵學報》的第八卷到第九卷都在上海印行，并且將本來分為兩期出版的學報改為一年一卷的兩期合刊，到第十一卷才準備改為在成都印行，但是因為戰亂和資金方面的原因，第十卷一直到1947年才出版，十一期兩卷最終未能出版。

李小緣在培養學術后輩力量上也是非常用心的。孫望是金陵大學文學系的學生，正當他畢業的時候，李小緣告訴他，準備將他的畢業論文《篋中集作者事輯》在《金陵學報》發表。但是由于戰事驟起，金大西遷，這件事情不了了之。《金陵學報》在戰時恢復出刊，李小緣將載有孫望文章的刊物寄至孫望工作的地方，孫望接到刊物高興不已。1946年，孫望隨著金陵大學復員南京。當時孫望寫了一篇關于崔鶯鶯的考證文章，由于缺少相關的文獻，無法進行深入的論證。李小緣得知后，邀請他到文化研究所查閱資料，最終寫成《鶯鶯傳事跡考》一文。1937年，李小緣代表金陵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發起，協同華西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聯合編輯出版《中國文化研究匯刊》，李小緣便將孫望的這篇文章推薦發表。

無論是《金陵學報》，還是后來的《中國文化研究匯刊》，按照學術規范，都要撰寫英文內容提要，以便于刊物在世界各國交流，這方面的工作往往是李小緣親力親為。這些英文提要言簡意賅，寓評價于敘述之中，如果不是如李小緣這樣的既有深厚的中文根底，又對英文有精準的把握與表述是很難做好的。在審稿和編稿中，一道道工序，他都親自過問，總是一絲不茍。每篇文章都是單頁碼起排，沒有轉頁，便于讀者拆散后形成單行本。有空白的地方，則設法用補白填滿——或登載本刊上期目錄，或登載其他刊物的目錄。

中國文化研究所雖然只存續了21年，但是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中國文化研究所還編輯出版了《金陵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叢刊（甲種）》十三種、《金陵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叢刊（乙種）》五種等，還有一部分著作在校外出版機構出版。就個人研究而言，商承祚的甲骨文研究、李小緣的目錄學研究、徐益棠的邊疆問題研究、呂叔湘的國語語法研究、貝德士的東方學研究等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績。作為唯一與中國文化研究所相始終并擔負領導職責的李小緣厥功至偉，令后人景仰和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