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江字燈的家訓特色

浦江字燈，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浦江板凳龍的典型代表，系以單個文字燈及凳板串聯而成的游動的龍燈，其迎舞風俗流行于浦江東部黃宅至鄭家塢公路沿線部分村落，包括黃宅鎮前陳（含前一、前二行政村），巖頭鎮新屋，白馬鎮夏張，鄭宅鎮后路金，鄭家塢鎮吳店（含吳一、吳二、上吳店自然村）等。唐代孕育，宋元時成熟，明清達鼎盛期，改革開放后弘揚傳承。

字燈以家訓為主題的內容體系自誕生以來不斷增容并固定成規，奉行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理論，潛移默化中規范族眾的思維和行為習慣，成為各望族最寶貴的精神財富。

字燈的傳承、扎制及迎舞方式

字燈由龍頭、龍殿（龍身）、龍尾組成。龍頭一般高2米、長約3米。龍身由幾十節到上百節（俗稱騎）按文字表達次序串聯而成。一字一節，各字用竹篾扎成糊制，分別固定于燈板上，內可點燭。龍尾是最末一節，拱門一端有一翹起的尾鰭，尾鰭上扎彩紙流蘇。字燈集書法、繪畫、雕塑藝術和剪紙、刻花、扎制編糊工藝于一體，表演陣式豐富多彩，充分展示了廣場群體舞蹈粗獷奔放、氣勢恢宏的特色。

（一）生成與傳承

前陳字燈：前陳字燈由生于清康熙六年（1667年）的孿生兄弟爾福、爾壽所創。燈詩取材于唐代文學家蘇味道《正月十五夜》。后尾加一副鄭祠對聯“文章空冀北，孝義冠江南”。全列共50字。民國初年，其后裔鄭廷隆在唐詩后又加4句20字“聲賈宵三五，繁華戶萬千。駕鰲看此夕，化蝶想當年”。續寫后共成16句，計80字，并參加1988年浦江縣舉辦的首屆中國文化節和1995年、1998年舉辦的中國書畫節。

夏張字燈：唐時，被高宗皇帝封為“百事忍為首”的張氏先賢為報皇恩，用數十字連為一句頌歌，扎成字燈，延至清代雍正、乾隆年間，又逐年編撰成125字的詩。20世紀80年代參加浦江縣元宵燈會。

吳店字燈：《墅屏吳氏宗譜》載明宣德年間迎燈祭內容，由此推斷字已有600年傳承。初為筆畫簡單、詞句現成的20個字，即“王子去求仙，丹成入九天；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登螅硕∪辙?，燈詞幾度添加。到了抗戰勝利時，已增至150字。按大房（上吳店自然村）40字、二房（吳一自然村）70字、小房（吳二自然村）40字的規定世代傳承。2017年9月26日，上吳店村表演的“兩山論”龍燈，即“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字燈，亮相于浦江縣第十屆書畫節開幕式。

（二）扎制

臘月十五日前后，各村啟動字燈扎制，編扎、題詩、繪畫、剪紙、裝飾各種技藝亮相，老中青三代聯手。毛竹由村集體供應。步驟：

1.制備龍頭、龍殿（龍身）、龍尾，形制與周邊龍燈大體類似。龍殿為臺閣狀，兩層。

2.字體搭制。先制作龍身板凳，材質及長寬厚規同于其他龍燈，但須加裝橫凳板，供字體置放。然后由箍匠用鐵絲盤結出各種大字造型的燈體，篾匠制作篾條搭建字體主要框架，然后糊上棉紙。字體呈立體、雙鉤、空心，立面規格約70厘米×80厘米，厚約35厘米。字體正面多朝前即龍頭方向，也可朝右（針對背燈者而言）。

3.糊紙、上色與繪畫。待字體外表裱好后，放到太陽下曬干，接著用各種顏料繪制云彩、花鳥、山水、人物圖案或文字。繪畫內容的適配十分講究，每個字根據字形字義，在其正面繪以相合的古典戲劇人物或歷史人物，反面則繪花鳥、山水等。

4.表體裝飾。在字燈上貼紙花。每字點4支紅燭?，F在的龍頭、字燈多施以電子照明。

（三）迎舞

開眼儀式畢，當晚80節至150節燈全都到村中前明堂連燈。鞭炮齊鳴，火銃開道，香燈、鑼鼓嗩吶、龍虎旗及十八般兵器引導，各村字燈儼然龍君出巡，祭祀祠宇廟堂或迎往同宗或友好村落，其間行廣場盤舞或街路拉扯燈之歡。一字需兩人護衛。字燈屬婉約型龍燈，走姿文雅，比不上豪放型龍燈的龍騰虎躍，但可舞出8字等多個陣式。又因字燈內容頗有文化意蘊，很受民眾追捧。

前陳字燈：有常規板凳龍2列，字燈1列，可串演，也可單獨表演。正月十三至十五迎燈3天。天干逢“丁”年份去巖頭鎮禮張祭祖墳一次，10年一輪。

吳店字燈：每隔12年即逢子年須迎至義烏吳宅，每隔6年迎至余店高尖山祭祖墳，故舞燈6年一周期。十一至十五迎燈5晚。

夏張字燈：被譽為“全浦江最大燈頭爺爺”。通常12年迎一次，2024年恰逢龍年而組織迎舞。十三至十五共迎3晚。

字燈內容與文化內涵

筆者在前陳、夏張、吳店三村，抄錄字燈全文，現分享如下。

（一）前陳字燈全文及圖案

核心為唐詩，系描寫元宵之夜花燈盛況的傳世之作。燈里將“伎”改為“女”字。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

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

游女皆秾李，行歌盡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聲賈宵三五，繁華戶五千。

駕鰲看此夕，化蝶想當年。

文章空冀北，孝義冠江南。

配圖規約：“火”，畫孫悟空借扇過火焰山或周瑜火燒赤壁；“花”，畫花木蘭從軍或花榮射雁、花王牡丹；“合”，畫和合呈祥；“星”，畫福星高照；“橋”，畫斷橋相會；“鐵”，畫鐵拐李行醫；“開”，畫開門見喜、公雞啼鳴；“塵”，畫瘋和尚掃塵；“馬”，畫馬超追曹或奔馬；“明”，畫明鏡高懸；“月”，畫貂蟬拜月、嫦娥奔月或月季；“游”，畫《西游記》故事；“女”，畫穆桂英掛帥；“李”，畫李白醉酒；“落”，畫尼姑落難；“梅”，畫梅蘭芳獻藝、梅占花魁；“夜”，畫夜戰馬超；“玉”，畫黛玉葬花；“漏”，畫水簾洞中豬八戒；“相”，畫婁阿鼠看相；“催”，畫林沖逼上梁山；“文”，畫秀才祭祖；“章”，畫狀元及第；“空”，畫空城計；“冀”，畫山海關；“北”，畫羅通掃北；“孝”，畫諸葛亮吊孝；“義”，畫桃園結義；“冠”，畫趙云救阿斗；“江”，畫江湖俠客；“南”，畫五虎平南。

民國初期全燈增至70字后，繪畫繼續圍繞文字，展開想象力加以創作?！叭?，畫以“三”字開頭的故事畫面，又因“三”字三筆，分別繪上三種圖案?？蛇x三顧茅廬、三英戰呂布、三氣周瑜、三請諸葛亮或三請樊梨花、三打白骨精、三打祝家莊、梅竹松三友等?！蚌棥?，畫獨占鰲頭、狀元出巡、鰲魚翻騰；“看”，畫關公看《春秋》；“此”，畫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蝶”，畫梁?；?；“想”，畫周瑜想計策。

（二）夏張字燈全文

首聯以祝頌語開篇。全文既是對舊時皇帝治下的高度贊美，也是對元宵佳節時鄉村熱鬧繁華的夜景的巧妙描繪。文中“花木四時新”指的是花燈。

賀春王正月，祝天子萬年。

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

文章千古事，忠孝乙生樞。

江山水石，日月斗星。

三才并立，萬品元享。

祈生貴子，作代吉人。

光天化日，世昌太平。

國正天心順，官清民自安。

江山千古秀，花木四時新。

八方甘雨布，九有福星明。

王子去求仙，丹成入九天。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共樂升平世，咸歌大有春。

百忍堂。

（三）吳店字燈全文

燈詞似五言律詩，共30句。內容從神話故事、慶賀大平、吉祥歡樂、名言警句、贊美宗風、懷念先祖、元宵喜慶諸方面描述，可分“敬神”“懷祖”兩大部分。

王子去求仙，丹成入九天。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古里同人和，芳田大有占。

文光昭北斗，星彩映東川。

國正天心順，官清民自安。

月明花亦笑，樹暖鳥能言。

祥瑞呈吾社，笙歌鬧市前。

四時春是首，百事忍為先。

祖志延陵遠，宗風孝友傳。

本支南渡后，合族仰名賢。

永守忠良戒，長生福祿全。

流芳稱三讓，瓜瓞慶芊綿。

共賞元宵景，咸云不夜天。

田家逢此節，同樂太平年。

浦江郡觀第，吳氏至德堂。

（四）文化內涵

燈詞及繪畫指向明確，富有哲理，內涵深刻，引人思考，均為從人生經驗中總結出來的智慧，具有家訓的本質特征。其家訓內涵劃分為四大類：

敬天愛國。字燈反映了千百年來浦江望族家訓中尊君興國、效勞蒼生的核心價值觀。夏張字燈125字里，“國”字恰居中央即第63字，反映了黎民把“國”字永存心中的情懷，灌輸強烈的中華根脈意識。吳店、夏張字燈中“國正天心順，官清民自安”，表達了家訓對營造太平盛世、和諧社會的著意與關懷。而前陳字燈繪畫中的“五虎平南”“瘋和尚掃塵”“花木蘭從軍”等勾勒了古代愛國將帥及平民形象，也體現了家訓注入的深摯的愛國意識。

旺族興業。字燈深深扎根于中國農業社會的形態，詮釋敬天順人、延宗興族的民眾信仰。吳店字燈點明族系源流及堂名，即“浦江郡馬第，吳氏至德堂”；還回顧了族史，“祖志延陵遠，宗風孝友傳。本支南渡后，合族仰名賢”；闡述了先祖季子“三讓王位”的人格情操和族脈興旺發達之間的必然聯系，“流芳稱三讓，瓜瓞慶芊綿”。前陳鄭氏字燈呈現了所屬義門鄭氏義利并舉、人財兩旺的望族氣象。該族以大同思想為靈魂，共財同食，義居3個多世紀，族人有3000余，書寫了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和諧文明歷史。各望族為生活而勞作，為財富而耕耘，前陳字燈“聲賈宵三五，繁華戶五千”，夏張字燈“祈生貴子，作代吉人”，吳店字燈“長生福祿全”，將守本創業、躋身富貴、壯大事業的希冀表達給了受眾。

立德樹人。字燈蘊含緬懷先祖遺風，彰顯道德規范、訓誨后人之意。讓人明晰古代教育的精髓，首先在于形成充滿仁愛的和諧社會。前陳字燈中“孝義冠江南”，夏張字燈中“忠孝乙（一）生樞”，吳店字燈中的“百事忍為先”“永守忠良戒”，都提出了為人處世的基本準則，或恪守義門家風，或“三讓”美德流芳心坎，或將“百忍”作為首選。配畫“桃園結義”“明鏡高懸”“趙云救阿斗”等，循循善誘，表明了重耕讀孝義、行功德善事的價值取向。字燈寄寓對族裔知書達禮、發奮成才的勉勵與希冀。前陳字燈“文章空冀北”，夏張字燈“三才并立，萬品元享”，吳店字燈“文光昭北斗，星彩映東川”，都表現了史上族人科甲蟬聯、建功立業的盛況和人才梯隊建設的目標導向，令人由衷向往。

好讀尚藝。浦江家訓倡讀書繪畫，以培育文明、高雅之人。前陳字燈引《正月十五夜》這首詩，有助于少兒領略詩歌的審美意境。詩中細膩的場景、心理描寫反襯出燈景之美、帝京之麗。再如吳店字燈“月明花亦笑，樹暖鳥能言”“共賞元宵景，咸云不夜天”，都具有詩歌的意象和音韻，再現了元宵佳節和諧祥樂的盛世美景，展現了物之美、景之美。字燈裝飾提供了習畫練筆的廣闊舞臺，促進了藝術的世代傳承，承載著浦江的書畫文化。

字燈家訓的特色

字燈改變傳統的家訓家教方式，利用觀賞龍燈這一號召力極強又宗族儀軌神圣嚴格的節慶環境，形成一整套寓教于樂的人倫禮儀規則。其顯著特色包括：

1.實用性。字燈用于調教子孫，把美好的道德化為日常生活中可以理解的文字和可以辨識的繪畫，成為必須做到且遵循的處世原則和行為規范。通過學習，身體力行，達到“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還利用盡量不重復的簡易文字，來喚起村民識字興趣；幫助了解各姓發祥及宗祖衍遷流動過程，識知堂號、郡望等；描述本族地理區位及氣象、自然景觀，以益于建構對基本國情地情的認知。

2.娛樂性。字燈家訓并不令人畏懼，而是借助文圖給人講故事，演出體育舞蹈，導向美好，言者諄諄，讓家訓更快地抵達人心。正因為灌輸求真、行善、尚美的理念，且讓聽者從善如流，倍感溫暖，各望族村落世代秉承季子孝友、張氏百忍、鄭氏義門之遺風，衍育出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義妻順、敦厚謙讓、團結包容、勤勞尚學的淳樸民風，為外人所稱道。堅持“樂道并求”，族眾的全面參與，不僅造就文字的簡潔直白，更有書法的行云流水，繪畫的物相重現，裝飾的華麗出彩，舞龍的粗獷酣暢，體現了寓嚴肅于活潑中的顯著特色。畫家張咸鎮、字燈創作人吳文啟、剪紙藝術家吳善增、北京美術工作者吳建明、朱路村畫師何文生、畫師吳順清等，個個是繪燈畫高手，新世紀以后步入美術殿堂的大學生也從燈畫中汲取養分，夯實美術功底。

3.累積性。字燈是長輩基于個人的閱歷，盡心搜集祖上積累下來的真知和感悟，總結古往今來成敗興衰的經驗教訓，千錘百煉，提煉為家訓格言，傳遞給子孫。吳店鄰浦江火車站，涌現致富不忘家鄉的以吳增富為代表的一群企業家。夏張所處為白馬鎮工業區，前陳區域系浦江對接義烏橋頭堡，改革開放后由千臺橫機發展成服裝專業村，由千畝葡萄發展成浦江巨峰葡萄最大交易地之一。代代望族兒女的發展，是對家訓身體力行，嚴格遵守，少走彎路，早早踏上坦途的精彩縮影。

4.有效性。字燈家訓從優良傳統中提煉而成，從先賢創業精神中汲取精神營養，經過千百年實踐，造就了一代代望族優秀兒女，構筑起綿延不絕的人才梯隊，為世人敬重。

改革開放后，各村字燈定期迎舞，延續傳統文明，傳承燈藝。進入21世紀，更是堅持內容創新，將“兩山論”等當代主題融入字燈，對于落實新時代家訓培育目標具有開創性意義。有識之士指出，字燈可通過增加迎舞頻次，植入新時代公民道德教育內涵，以及與其他家訓教育手段互動等舉措，來促進其家訓功能的創新性延伸，助力新時代鄉村文明實踐及思想道德建設取得實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