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無處不笨拙

佳欣

小滿的缺點：自卑，膽小，容易焦慮，缺乏主見。20歲那年，她在一條奔流不息的河流中無暇思考，只是憑借本能，輕松地做了一個決定。考研，那是目之所及之處的一段浮木，她隨波逐流。

她選定了一所學校，比她的本科院校要好得多，人人向往。可是那又怎么樣呢？她才20歲，有著與20歲相匹配的勇氣和闖勁兒。

小滿擅長幻想，在付出努力之前，她就已經做了許多美夢。值得一提的是，小滿努力的身影也僅僅存在于她的幻想中。就像人們最不齒的樣子那樣，她熱衷于在圖書館坐上一整天，做一切與學習無關的事。到后來，小滿也意識到了這樣做的不妥之處，只是為時已晚。而她又虛榮地想要維護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于是她只好焦慮地讓自己一次次沉溺于幻想之中。她就像一個被自己操縱的提線木偶，線在她的手里，可她無力反抗。

毫無疑問，小滿失敗了。她去找工作，沒有找到滿意的工作。最終，她決定認認真真、竭盡全力地再來一年。她慎重地擇校，深刻地反思，她發覺自己是一個極易受到環境影響的人。她決定在考研寄宿基地度過接下來的一年。她收拾好行李去了天津。

天津，陌生的地方。最初，小滿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與恐懼。她在那里經歷了許多事，比如屋里的蟑螂、不干凈的飯菜、身體的病痛、深秋里一次又一次冰涼的洗澡水、陌生人近乎騷擾的搭訕……這些都沒能讓她產生更大的恐懼。她努力克服，努力用自己遇到的困難來鼓勵自己。她謹慎地生活，冷靜地規劃，為自己在眾多不確定中建立一些珍貴的信心。

她很幸運，一個月后，她遇到了幾位善良且真誠的室友，她們彼此鼓舞，就像是狂風驟雨中的幾棵小樹，瑟瑟發抖但是彼此相望，形成了一股神奇的合力，誰也沒有倒下。有幾次她們在接近日落時去街上漫無目的地行走，那是一條筆直的、很干凈、很寬敞的路，她們暢快地聊天。話題聊盡了，就安靜地看著天上的月亮走到夜色深處去。那時候，她們天真且勇敢，有一種敢挽桑弓射玉衡的銳氣與蓬勃。落霞的余暉將她們的背影繪成璀璨的金色，那種顏色代表青年人純潔的理想，代表堅不可摧的信念。傍晚的風多么溫柔，在那條平坦的大路上，她們朝著月亮走啊走。

第二年的分數公布時，小滿沒有很緊張。分數并不是很高，她有點失望。她重新發揮了自己的優勢——幻想。她每天都幻想自己是那個幸運兒，分數剛好能進復試。分數線公布時，她的心先是猛地加速，隨即又沉沉地跌入谷底。她不甘心，怎么能甘心？僅差的三分讓她下定決心再來一年。她勉強穩定住瑟縮的內心，強裝出一副鎮定的模樣，和家人打下保票：再來一年，如果考不上就不考了。

第三年，小滿被困在家里，目睹了一位長輩的死亡。然后她又動身了，她的淚水還在故鄉流著，人卻走遠了。在北京的一個灰撲撲的村子里，她開始了第三年的備考。沒過幾天，她接到電話，另一位長輩又毫無征兆地遠走了。她覺得暈乎乎的，分辨不清心情。后來她打了個冷戰，然后就接受了現實。她不能停下，她反復地告誡自己。她還是一如既往地學習，只是不能再輕易地收獲快樂。她的許多心情就像地毯上的污漬一樣，來不及清洗就深入地滲透進纖維里，最終構成一幅壓抑陰暗的油彩，被陳設在無名的角落。

小滿習慣在食堂里沒人的時候背書，如果沒有背書聲，那里就會變得異常安靜，那種安靜會立刻使小滿一驚，趕緊拿起書來背誦。食堂的窗外是一堵長長的矮墻，墻邊的野草歪七扭八地倚在墻上，有時幾只野貓會從墻上悄無聲息地經過。那也許就是這堵矮墻一生的絕大多數時光了——支撐墻邊的野草，或是等幾只來去匆匆的貓。一堵墻該有多孤獨？小滿有時擔心自己會像那堵墻一樣，被遺忘在某個偏僻的角落，在時光的侵蝕下一寸寸地被碾成塵土，成為腳下土地的一部分。后來小滿帶著些許篤定惆悵地想，也許她就該像這堵墻一樣，而且所有人都會變成這堵墻。

有時候，小滿騎著電動車暢快地在村子里行駛。帶起的風裹挾著某日的陽光呼嘯著穿透她的身體。恰好將她千瘡百孔的身體彌補得嚴絲合縫——那是她為數不多輕松且愉悅的時刻。更多時候，她覺得自己像是在沙漠中行走的人，搖搖晃晃地走。她知道下一站是哪里，可是舉目四望遍野黃沙，她分不清方向。她知道不能停下，只好繼續搖搖晃晃地走。經過許多個日夜，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完全失去了力氣，轟然倒下——但事實上，誰又會注意到她的倒下呢？她閉上眼等待一陣風，等待被沙子徹底掩埋的時刻。可是當她又睜開眼時，發現自己仍在行走。有時像走在云端、走在夢里，有時像走在一顆對物體有著異常大的吸引力的星球上，每走一步，她腳下的地面就幾乎下陷一厘米。

離考試不足一個月時，是最寒冷的日子，小滿的屋子里沒有暖氣。晚上睡覺時，凜冽的寒風從屋子里的各條縫隙中鉆進來，她也要像風鉆進墻縫那樣把頭鉆進被子里才能勉強入睡。

某個難眠的晚上她突然想起了天津的一場大雪。那時正是周末，她想，她應該去打針。于是她冒著風雪出去了。積雪堆到了她的小腿肚，每走一步都很艱難。她想，既然已經出來了，就不要白白地走一趟。她接著走，不知道什么時候起，連眼鏡上都有了積雪，然后結成了冰。她摸一摸臉，就發現連鼻子和臉頰上也是硬硬的雪。最終她在醫生下班之前趕到，那幾乎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執著的力量。她想，好，那么我要堅持住，就像那場大雪里的自己一樣，只要還能前進，就走到最后看看結果。

于是小滿帶著手上凍裂的傷口和腫脹的雙腳上了考場。最后一場考試時，她感到呼吸有點困難，耳邊似乎傳來了某種鳥類尖銳的鳴叫。她用力地、死死地握緊自己的手，就像在村子里抵御寒冷那樣；就像在天津時為了控制住恐懼那樣；就像她做出每一次決定時那樣。她咬緊牙關，默念：可以做到，可以做到。

小滿真的做到了。她的分數不高但剛好過分數線。準備復試時她仍然有各種各樣的問題，生理上的、心理上的、學習上的。但經過三年的磨煉，她即使再愚笨，也掌握了處理的方法。復試結束后，她暢快地呼吸，認真地看著校園里的每一棵樹，走過每一條路。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她有種預感：自己也許會被錄取。

復試成績公布的時候，她顫抖著將一個個名字數下來，發現這段路終于看到了盡頭。她的身體放松下來，漸漸恢復了食欲。實際上她很擔心自己會變成第一年的自己，不切實際的、空想的、懶惰的自己。但很快，她發現，那三年不僅僅給了她那張錄取通知書，更重要的是，她獲得了一些寶貴的勇氣和執著的品格。小滿還是會恐懼、會迷茫，但是她知道，一切都會變好的，因為她不會放棄了。

小滿爬了三次山。第一年，她站在山腳向上望，看不到腳下的路，滿心想的是山頂的風光。第二年，她氣喘吁吁地爬到半山腰，少了些功利心，開始懂得何為理想，何為熱愛。第三年，她埋頭苦行，不敢想自己究竟走到了哪里，更不敢停下前行的腳步。終于爬到山峰時，她四處看看，才發現自己走過的路蜿蜒曲折，連起來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土包而已。而那一路上的辛酸曲折都飄在風中，早已漸行漸遠了。

小滿20歲時選定的目標，終于實現了，她忽然覺得自己沒有21歲，沒有22歲，沒有23歲。這三年的她好像都在過20歲。視野之內，是逐漸清晰起來的無數個身影漸漸重合到一起，那是無數個她正披星戴月向山頂走來，雖然行動笨拙但步履堅定。她向小滿走來，沒有停留，又朝著下一座山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