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玉敏
周代雅樂是詩樂舞一體的綜合表演藝術形式,音樂在其中發揮著基礎性作用。與夏商時代相比,周代樂器在種類、材質和制作工藝等方面都有了長足進步,特別是在商代鈴、鐃、镈、鏞等金屬樂器的基礎上改進發展出了青銅樂鐘,并且通過甬鐘、鈕鐘等懸掛方式的變化,使樂鐘進入了雅樂的“樂懸”體系?!扮姽膯艈拧㈨喙軐ⅰ⒔蹈p︷Α?《詩經·周頌·清廟之什·執競》),中國文化在鐘、鼓、磬、管合奏的樂聲中展開了新的篇章。
商朝時,周族是居于黃土高原、渭水流域的部族。與夏族、商族相比,周族的歷史并不長,規模也不算大。史書上記載的周族歷史,從后稷到文王,只有十五代王。周族地處西鄙,歷時不久,能夠迅速發展起來,可能與掌握了當時較為先進的農耕技術有關(1)楊寬在《西周史》中說:“周族很早就是個重視農業生產的部族。雖然它比夏族、商族后起,它之所以能夠后來居上,就是由于重視發展農業的結果。正是由于它重視農業生產,是沿襲后稷以來的傳統,所以西周的農官之長就叫后稷,在職官中具有重要地位,并且有著一系列比較完整的組織?!?。
周族以始祖后稷為農神 ?!渡胶=洝ご蠡奈鹘洝酚涊d:“有西周之國,姬姓,食谷。有人方耕,名曰叔均。帝俊生后稷,稷降以百谷。稷之弟曰臺璽,生叔均。叔均是代其父及稷播百谷,始作耕?!?《詩經·小雅·北山之什·甫田》和《大田》中都記錄了周族祭祀田祖的活動。祭祀田祖可以祈求豐收,也可以驅除蟲害?!吨芏Y·春官·龠章》記載:“凡國祈年于田祖,吹《豳》雅,擊土鼓,以樂田畯。”吹奏雅樂,敲擊土鼓,向祖先求祈豐收,這是周族的傳統禮俗,也周代雅樂形成的思想源頭和現實依據。
“《豳》雅”又作“《豳雅》”。鄭玄注《龠章》:“《豳雅》,亦《七月》也。《七月》又有‘于耜舉趾,饁彼南畝’之事,是亦歌其類。謂之雅者,以其言男女之正?!?楊寬在《西周史》中對“《豳》雅”有新的解釋:“豳是周的祖先公劉遷居之地,在今陜西旬邑西南。這里所說的豳,即是《籥章》文中所說的‘豳籥’和‘豳詩’,豳籥是指豳地用葦制作的吹奏樂器,豳詩是豳地的詩歌?!拧础摹?,周人自稱其所居地區為夏,是指周原有的樂章和詩歌。”[1]19籥是吹管樂器?!睹献印ち夯萃跸隆酚小扮姽闹?,管籥之音” 的說法。由于材質等原因,今天已經沒有可見的實物,只能通過文獻中的記載來推測其形制?;a的出現比較早,到周朝時仍在使用?!抖Y記·明堂位》記載:“土鼓、蕢桴、葦籥,伊耆氏之樂也。” 《周禮·春官仲伯·笙師》記載:“笙師掌教龡竽、笙、塤、籥、簫、篪、篴、管。” 文獻中關于籥有無孔、三孔、六孔和七孔等不同描述,最早的籥很可能無孔,以斜吹法演奏三個音階的旋律,與西北地區仍在流傳的塔吉克族“奈依”、柯爾克孜族“卻奧爾”、哈薩克族的“斯布斯額”和蒙古族的“潮兒”等相近。
土鼓的歷史和籥同樣悠久。1980年,在山西襄汾縣陶寺遺址出土了新石器時代晚期的陶制土鼓,這是迄今為止在我國發現的最早的土鼓實物。陶寺土鼓為泥質灰陶材質,通高80.4厘米,上口徑25.6厘米,最大腹徑41厘米,頸口做了加厚處處理,環頸一周為11枚餅狀,腹部呈橢圓卵形,頸腹之間的有明顯分界,頸部密集壓印蛇鱗繩紋,腹部以菱形或三角形的格狀泥條堆紋作為裝飾。土鼓造型古拙樸素,使用時兩面蒙皮,敲擊演奏,音通天地。
和土鼓一起在陶寺遺址出土的樂器還有鼉鼓、特磬。鼉鼓由樹干挖制而成,外部通體施有彩繪,出土時內部散落著鱷魚骨板,推測當時是用鱷魚皮作為蒙皮的。特磬為石質,由人工雕琢而成,但未經精細打磨。鼉鼓和特磬一直沿用到商周時期,1930年代在發掘河南安陽殷墟遺址時曾在商王陵中出土。
陶寺遺址在樂器方面最為重要的發現是金屬銅鈴的出土。1983年,在陶寺遺址晚期的墓葬中出土了一枚銅鈴。銅鈴由接近98%的純銅鑄成,為合瓦體,通高2.65厘米,口徑為2.7~6.3厘米,頂部一側有鉆成的懸舌孔,兩側和頂部有鑄造缺陷和氣孔,出土時有紡織物包裹的痕跡。陶寺銅鈴的出現具有重要的藝術史意義和文化史意義?!皹酥局鴺嫵芍袊魳肺拿髦匾獌群摹鹗暋瘯r代的來臨,可以說具有劃時代的意義?!盵2]3191984年,在河南偃師二里頭遺址六區十一號墓出土了一枚青銅鈴,銅鈴的年代為二里頭文化四期,發現時外部也包裹有紡織物殘片。二里頭遺址共出土銅鈴7枚,年代從文化二期到四期,器型基本保持穩定。
從陶寺遺址到二里頭遺址,從鼉鼓、土鼓、特磬到純銅鈴、青銅鈴,在周族形成之前和形成前后,黃河中游就已經有了延續千年的音樂傳統。生活在這里的先民們用音樂禮敬上帝,溝通神靈,祭祀祖先,他們用與猛獸搏斗獲得的皮革蒙制鼓面,用領先世界的彩陶燒制技藝和新近掌握的金屬冶煉技術制作樂器,與出土文物的灰暗不同,那時的大河流域是一個色彩艷麗,絢爛至極的世界,原始藝術融合在古代生活當中,那些散居在山野之間的零星部族,如同涓涓潺潺的溪水細流,正在點點滴滴地向著中華民族的浩蕩江河匯聚,在“擊石拊石,百獸率舞”中孕育著“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尚書·舜典》)的中國古代藝術精神。
周族在祭祀天神和祖先時用樂,在戰爭中也使用音樂。據《逸周書·世俘解》記載,公元前1046年,周族取得了對戰商族的決定性勝利,就在牧野的戰場上舉辦了持續5天的告捷典禮,周武王向“天宗、上帝”報告伐商的勝果,由龠人演奏了《武》《萬》《明明》和《崇禹生開》等樂章,特別是記載了在演奏時使用的樂器:庸。商周時代的庸是一種銅制擊奏鐘體體鳴樂器,陜西省長安縣客省莊遺址曾經出土過一件陶庸,屬于新石器時代晚期龍山文化。庸由中空管狀柄和侈口腔體兩部分組成,為青銅材質,用復合范鑄造而成。從形狀上看,庸的演奏方式可能有三種:一是將庸柄插在底座上,庸口朝上,演奏者用小棒或小錘敲擊鼓部發出聲音;二是直接或在柄部插入木棒后持握在手中敲擊;三是少數庸的柄部有穿或旋、干,便于將庸懸掛在架子上演奏。
庸的使用從商朝延續到周朝。甲骨卜辭中就有“庸舞”“庸奏”“庸鼓”的記錄,《詩經·商頌·那》中也有:“庸鼓有斁、萬舞有奕”的詩句。商代編庸多為3件一組,1976年,河南安陽殷墟婦好墓出土了五件一組的編庸,其中最大2件內壁均有銘文“亞弜”。亞弜編庸是目前發現的唯一5件一組的商代編庸(2)學界也有觀點認為,這5件編庸的形制、銘文并不統一,可能是由兩組各3件編制的編庸組合而成,其中一組3件,有“亞弜”銘文的另一組則缺失了1件。,已經構成了4聲音階。
從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庸起源于新石器時代的陶庸,青銅庸在商代已經成熟定型,并且出現了成組的編庸,并沿用到周代。庸也被稱為“饒”和“鉦”,在我國長江流域出土了青銅大型合瓦體擊奏體鳴樂器,形制與庸相類似,但體型更大、重量更重,也被稱為“大饒”,現定名為“鏞”?!渡袝び輹ひ骛ⅰ酚涊d了樂官夔主持樂舞時的情況:“下管鼗鼓,合止柷敔,笙鏞以閑?!薄稜栄拧め寴贰罚骸按箸娭^之鏞,其中謂之剽,小者謂之棧。” 《說文解字》釋“鏞”:“大鐘謂之鏞。從金庸聲?!贬尅般`”:“鐃也。似鈴,柄中,上下通。從金正聲。” 釋“鐃”:“小鉦也。軍法,卒長執鐃。從金堯聲?!?989年,江西省新干縣大洋洲商代大墓出土了3件青銅鏞 ,證明了中原地區殷商文化和贛江地區吳城文化之間的交流和影響,也說明了華夏禮樂文明起源和分布的廣泛性。
江西省新干縣大洋州鄉出土鏞的體形偏大,最重的一件有22.6千克 ,應該主要是作為禮器來使用的。北方出土的庸(鐃)的體形偏小,重量較輕,有助于作為軍事用途。《周禮·地官·鼓人》記載:“以金鐃止鼓”,又記載:“凡軍旅,夜鼓鼜,軍動則鼓其眾,田役亦如之”,打獵時也用鼓和鐃來指揮。祭祀、喪葬、征伐、宴饗也包括田獵,金屬樂器在商周時期被廣泛應用到重大社會活動當中。這種應用的廣泛性也促進了金屬樂器的發展,并且不同場景的應用需求,也推動金屬樂器向著更豐富的種類發展,為青銅樂鐘的發展做了準備。
甬鐘的出現是西周時期青銅樂鐘定型的標志。2013年,湖北隨州葉家山西周早期曾侯墓地考古發掘工作中,在第111號曾侯犺墓西部二層臺上出土了1件青銅镈鐘和4件青銅甬鐘?!斑@一組墓葬所出土的西周早期青銅樂器編鐘是我國發現的西周時期年代最早、數量最多、保存最為完整的一套編鐘,對研究西周早期的禮樂制度和音樂發展史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盵3]63關于曾侯犺墓編鐘的年代問題,王子初認為:“從其器物組合看,其年代特征明確,大體在西周的成、康、昭之世(公元前1042~前977年)?!盵4]15張天宇進一步提出:“曾侯犺主要活動于成王至康王前期,前推40年,則其出生于商末周初。”[5]95據《夏商周年表》,周成王在位時間為公元前1042年到公元前1021年,周康王在位時間為公元前1020年到公元前996年,正是文獻中記載的周公制禮作樂的時期。曾侯犺墓編鐘的出土,特別是雙聲鐘的構造、四聲音階規范和镈入樂懸編制,都為西周甬鐘的出現和運用提供了實證。
镈是商代后期出現的青銅樂器,目前可見的最早的青銅镈出土于江西省新干縣大洋洲商代大墓。商代獸面紋立鳥青銅镈通高31.6厘米,舞橫17.5厘米,舞縱11.4厘米,銑間26.6厘米,鼓間17.8厘米,頂部正中有用于懸掛的長方形環鈕,正面裝飾有牛首紋,牛角向上聳起,合抱著由魚形幾何紋環繞的圓渦紋。
镈的使用從商代沿續到春秋戰國時期,并且出現了編列使用的編镈。曾侯犺墓中青銅镈和甬鐘的混編出現,也說明了周代用樂是從商代繼承下來,并且在西周早期就有了較大發展和顯著變化。
按照“夏商周斷代工程”提供的“西周年表”,西周自公元前1046年至公元前771年,歷時276年,共經歷了12代王,在這270多年間制作的青銅甬鐘,比較可靠的重要考古發現遍及黃河和長江流域的廣大地區。
黃河流域出土的西周時期青銅甬鐘主要集中在陜西、山西、河南、山東等地,在形制和編制上有兩個比較突出的特點:“黃河流域這些甬鐘大部分出土于墓葬中,少量出土于窖藏坑,也見單獨出土1件的,其特點往往甬中空與腔體相通,內有泥芯。有些甬鐘殘損,側鼓音較為模糊。尚未達到西周晚期甬鐘樂音性能。黃河流域西周前期甬鐘編列大致可分為早、晚兩段,早段則以3件甬鐘1組成編;晚段則4件甬鐘1組成編?!盵6]147與黃河流域相比,湖南、湖北、江蘇、福建等長江流域也出土了一批造型美觀,制作精良的西周甬鐘?!澳戏降貐^甬鐘則是湖南地區為多。湖南寧鄉、瀏陽澄潭、湘鄉、衡山、湘潭、株洲、岳陽等地出土或收集的甬鐘也較多,時代從西周早期、中期到西周晚期都有甬鐘發現,多以單件出現,測音結果其音質優良。”[6]163-164
西周時期的青銅樂鐘以甬鐘為主,出土鈕鐘的數量很少。山西省運城市聞喜縣上郭古城址暨邱家莊墓藏群第210號墓和211號墓分別出土了9件青銅鈕鐘,大小相次,紋飾相近。鈕鐘均為合瓦體,弧形于口,鐘鈕呈長方形環狀,鐘面無枚。210號墓出土的鐘面裝飾夔龍紋,211號墓出土的裝飾聯珠龍紋。與西周時期的青銅甬鐘相比,上郭古城址出土的鈕鐘在形制和紋飾上有趨減的傾向。上郭古城址為春秋時期曲沃古城址,出土的青銅器物西周和春秋時期相雜,出土的鈕鐘曾被斷代為西周晚期,現在較為一致的傾向是春秋早期,應該代表了早期的青銅鈕鐘。
對青銅甬鐘的發展,李純一和王子初從不同角度做了卓有建樹的研究。王子初以晉侯蘇鐘為材料,通過對出土實物的研究揭示了甬鐘的發展演變史。雖然受客觀條件的影響,這個研究可能存在取樣偏于狹窄,有孤證不立的風險,但是結論確實是比較令人信服的?!叭?6件晉侯穌鐘,并非同一個時期的產品,它們很可能是在自西周初期至恭王去世前后的二三百年間逐步發展增擴形成的。晉侯穌鐘產生的時代,正是西周甬鐘重要的變革時代。它們的形制特征,生動地展示了一條西周甬鐘演變形成的典型軌跡”。[7]58
在出土的青銅甬鐘中,山西省出土的晉侯蘇鐘對研究編鐘在西周時期的發展具有重要價值。1992年8月,曲沃縣北趙村晉侯墓地8號墓遭到盜掘,大量隨葬文物流落境外;10月,進行搶救性發掘時出土了2件文分別鏨刻有“年無疆子子孫孫”“永寶茲鐘”銘文的青銅甬鐘;12月,上海博物館從香港回購了14件流失的編鐘,與8號墓出土的2件合為一套。蘇侯編鐘可分為兩組,每組8件,第一組大鐘紋飾淺而細,第二組中小型鐘紋飾深而闊,可排編成兩列音階與音律相諧和的編鐘。晉侯蘇鐘銘文全部為鏨刻,共355字,內容為周厲王三十三年,晉侯蘇率軍參加了厲王親自指揮的討伐東夷的戰爭。晉侯蘇因為戰功多次受賞,因此作了這套編鐘作為紀念。銘文中記載的這段史實不見于傳世文獻,并且鏨刻銘文為西周青銅器所首見,因而具有十分重要的歷史價值。
王子初以甬鐘幹和甬的形制變化為主要依據,將16件晉侯蘇鐘分為三式。 Ⅰ式甬鐘有2件,突出的特征是無幹?!皫帧笔怯脕響覓祓姷牡踱o。無幹的設計說明甬鐘不是按照懸掛擊奏的方式來設計的。2件甬鐘的重量都在20千克以上,通高都在50厘米以上,也沒有用手執奏的可能?!翱隙〞裆檀溺t一樣,把它按鐘口朝上的方式,套植于柱架之上進行演奏,即所謂‘植奏’?!盵7]56王子初據此推斷,晉侯蘇鐘中的2件Ⅰ式甬鐘的年代,應該早于或稍早于國編鐘,至少也應在康王之世以前的西周初期。
2006年11月,在陜西省寶雞市扶風縣城關鎮,發現了一座青銅器窖藏,共出土甬鐘5件。其中,編號為2006FWXJ1:1的甬鐘“甬呈圓柱狀,近舞部較細小,有旋無干(3)寶雞市考古研究所、扶風縣博物館在《文物》2007年第8期發表的《陜西扶風五郡西村西周青銅器窖藏發掘簡報》,稱編號為2006FWXJ1:1甬鐘“有干無旋”,與文末配發的實物照片不相符合,應為“有旋無幹”之誤。,于內緣飾凸棱紋一周,枚作尖錐形高乳丁狀,舞部素面?!辩婓w腔內未見挫磨調音的痕跡,右鼓部無雙音的標識。可以與Ⅰ式晉侯蘇鐘相互印證,說明甬鐘在西周早期的確實經歷過“有旋無幹”的發展階段,這也有助于解決王子初提出觀點孤證不立的問題。
晉侯蘇鐘中的Ⅱ式甬鐘也有2件,器型與國編鐘相同,同屬康王之世。Ⅱ式甬鐘與Ⅰ式甬鐘的差別主要在于出現了幹,“有旋有幹”,說明此時的甬鐘已經由鐘口向上的“植奏”過渡到可以鐘口向下的“懸奏”了。Ⅲ式甬鐘共有12件,他們的共同特點是錐狀的甬自上而下逐漸變粗,這與商代的庸和鏞的構造正好相反,而且甬中鑄造時留下的泥芯也沒有被完全除去,已經不再有插入木柄“植奏”的可能性了,“懸奏”成為了唯一的演奏方式。
李純一對甬鐘類型的劃分以地域為主,“就我們目前的認識來說,上古甬鐘大體可分為四型,即:以中原地區周式甬鐘為代表的Ⅰ型,以江漢地區楚式甬鐘為代表的Ⅱ型,以五嶺地區越式甬鐘為代表的Ⅲ型,以及以川鄂湘地區巴式甬鐘為代表的Ⅳ型。每型可分為二或三式,多數式還可以再分為兩三個亞式。”[8]177Ⅰ型甬鐘是由周族創制,最先出現在關中地區,發現在南方地區長江流域的甬鐘應當是由黃河流域中原地區流傳過去,由遷居人群或當地居民所仿制,在仿制時也融入了地域文化的元素,并逐步在西周晚期和春秋戰國時期發展出了Ⅱ、Ⅲ、Ⅳ型甬鐘。
周代禮樂制度的制定在成王時期(公元前1042年~公元前1021年),與晉侯蘇鐘Ⅰ式無幹甬鐘、扶風五郡西村編號為2006FWXJ1:1的甬鐘年代相近,其間是否有巧合或偶然的因素,目前還不能確定,但是禮樂的制定和青銅甬鐘的出現一定都是當時的重要事件,兩者之間的內在聯系還有待于通過進一步研究或者有新的文獻發現來證實?!妒酚洝ぶ鼙炯o》:“成王在豐,使召公復營洛邑,如武王之意。周公復卜申視,卒營筑,居九鼎焉?!?“復營洛邑”“東伐淮夷”“興正禮樂”是成王和周公采取的重要治理措施,周族的治理中心從關中延展到中原,完成了對東部黃淮、江淮地區的實際控制,通過制禮作樂在思想文化方面形成了完整規范的統御體系。周人居于“天下之中”,控制了黃淮和江淮地區之后,黃河流域和長河流域兩個廣大的文化聚落被統一的政治實體整合在了一起,南北文化交流融合進一步加速,這是中國政治、經濟和文化史上的重大事件。
韓建業在《早期中國:中國文化圈的形成和發展》中說:“新石器時代中期早段文化格局上最大的變化,就是中國的兩大河流域——黃河和長江流域文化的首度崛起?!盵9]32萌芽于舊石器時代末期和新石器時代早期的中國文化格局,在成王和周公時代已經基本成形,在商代北方庸(小鐃)和南方鏞(大鐃)基礎上發展出來的西周甬鐘也在此時基本成形,各條線索在同一個時空交匯,恰如其分地印證了歷史發展的復雜性和關聯性。
西周是第一個有可信歷史記載,通過暴力革命奪取政權的王朝,“武王滅殷,把黃河東、西兩部更緊密的綰合起來,造成中國古史上更燦爛、更偉大的王朝,是為西周”[10]37。周人雖然居住在中原西部的偏遠地區,但是較早地掌握了當時比較先進的農耕技術,特別是剪滅商朝之后,處于政治上升期的周人也迎來了文化上升期,“在理論上周人強調‘樂與政通’,認為政治的治亂興衰都會在音樂的喜怒悲歡中表現出來,這樣的理論避免了藝術與現實的背離?!盵11]對藝術的高度重視,使得周人的思想觀念在藝術精神得到高度凝練和形象體現,通過西周甬鐘產生發展演變的過程,也可歸納和概括出反映在周代雅樂中的藝術精神。
尊重傳統的精神。周人以農業立國,據《尚書·梓材》載:“若稽田,既勤敷災,惟其陳修,為厥疆畎?!敝螄缤?,既然已經辛勤墾植播種,就應該整治土地,修筑田界,開挖溝渠。在《詩經》當中收錄的11首“農事詩”,從各個方面比較全面地展示了周代的農業發展狀況,也反映出農業在西周時期生產生活中的重要地位。通過農業這種生產方式,周人獲得了更高的勞動生產率,得以轉入定居的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世代繁衍,使得較為復雜的知識和技術更加穩定的傳遞和積累,從而進一步加快了發展的速度,對周邊部族的文化優勢更加明顯。與原始的采集和游牧、游耕相比,定居的農耕生產方式面對的自然環境變化較小,對后代來說,學習前代經驗是非常有效而且低成本的,并且一旦偏離了世代積累的成熟經驗,通常會付出較大的代價,那些尊重傳統的農耕部族得以不斷壯大,而背離傳統的部族則被湮滅在了歷史的長河當中。
從文物出土的情況來看,西周青銅甬鐘的萌生可以追溯到仰韶文化和龍山文化時期的陶鈴,“陶玲的菱形或合瓦形形制以及帶柄結構已經孕育了鐃、镈、甬鐘等編鐘形制的胚胎。它們體表的簡單旋紋、劃紋和稍顯復雜的獸面紋則啟示了編鐘紋飾的意境。”[12]32-33自山西陶寺遺址出土的紅銅鈴開始,河南偃師二里頭遺址、安徽肥西大墩子遺址、四川廣漢三星堆遺址等商周時代的文化遺址中出土了大量青銅鈴,這些銅鈴在形制上的相似性,也反映出了早期中國文化上的連續性。西周青銅樂鐘與陶鈴、銅鈴之間雖然不是直接的對應關系,但仍能從中看出尊重和延續傳統的強烈意愿。對傳統的尊重和延續為西周甬鐘的發展進步奠定了堅實基礎。
周人對傳統的尊重直接體現為將祖先崇拜的神圣化,使周代雅樂具有濃厚的史詩性。“乃奏無射,歌夾鐘,舞《大武》,以享先祖?!?《周禮·春官·大司樂》)《大武》表現的內容是武王克商的功績,周人以《大武》祭祀祖先,不僅是因為在宗法制度和分封制度下,文王、武王是周王室和同姓諸侯共同的祖先,更是因為他們是奠定王朝基業的英雄?!拔耐趵^承太王公亶父、季歷的事業,不懈努力,使周從一個小邦肇興為具有滅商實力的大國,所以周人認為到文王的時候,天命終于轉移到自己這一邊來了。武王揚烈奮武,經歷激烈的戰爭,完成了伐商的任務。文、武的功績是諸先王中最為顯赫的,其他先王無法與之相埒?!盵13]282-283天神、地示、四望、山川、先妣、先祖,在莊嚴肅穆的鐘鼓樂聲中,周人將祖先與天地山川四方神衹并行祭祀,雅樂一如既往地保持了在部族宗教和國家政治活動中的至高地位。重視音樂、重視藝術,奠定了中華文化的基石,使之從一開始就沉浸在文風雅韻當中,閃爍著詩性智慧的光輝。
融合創新的精神。周人尊重傳統,但周人并非一成不變地固守傳統,與商人相比,周人有著強烈的憂患意識,面對大邑商朝的瞬時崩解,使周人還來不及品嘗勝利的喜悅,就陷入了十分深刻的反思當中。周人的憂患意識使周人在文化上抱持了一種開放和學習的態度,他們并不以天命在茲的勝利者自居,而是努力吸收和汲取著周邊的文明成果。周公復營洛邑,以“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貢道里均”為目標,就是看中了中原地區聯通四方,能夠繞過秦巴山系阻斷,連同黃淮和江淮兩條大河流域,有助于進一步暢通經濟和文化交流的地理優勢。
關于西周甬鐘的起源問題,一直以來,有三種影響較大的觀點,即源自南方大庸、源自北方編庸和源自南北交流的結果。源自南方大鏞的觀點以陳夢家發源,得到了高自喜、高西省、殷瑋璋、曹淑琴等學者的支持,這種觀點解決了西周甬鐘在形制、紋飾和鐘面結構等方面與南方大鏞的密切聯系,但是不能很好地說明南方大鏞不成組列單獨出現和不設置用于懸掛的鐘幹問題。源自北方編庸的觀點以王國維、郭沫若、容庚、唐蘭、郭寶鈞、馬承源、方建軍等學者為代表。這種觀點解決了編組和置幹的問題,但是又難以解決形制、紋飾和鐘面結構等方面的問題。
從編列方式和擊奏來看,西周甬鐘與北方編鐘具有一致性,殷墟出土的三件編組方式和旋幹懸奏方式在北方編鐘上得以延用。南方大鏞雖然在單件使用和植奏方式上與甬鐘有較大差異,但在欒長大于銑距,甬部較長,紋飾中常用云紋和夔龍紋,鐘體鑄有乳枚,篆間、鉦間有明顯區分,以及甬上置旋等方面都與西周甬鐘有明顯的承襲關系。李純一在綜合了兩種觀點的基礎上提出“西周編甬鐘是在繼承殷庸傳統的基礎上,吸收南方Ⅱ型鏞的長處,一方面擴大共鳴腔,以增加音量;另一方面將乳狀短枚改進為二疊圓臺狀長枚,再輔以鉦篆邊框上的小乳釘,以增強其負載作用,從而使性能得到提高。”[8]186這種具有折中性質的南北交流說得到了較多的肯定,但是也有質疑的聲音。對這一問題,陳荃有在商周易代加速了器物發展過程中的相互借鑒、相互汲取的基礎上提出:“西周甬鐘的形式是繼承了編庸成編的傳統和柄上出現掛環或穿可懸鳴的奏法,同時吸收南方鏞體的乳枚并擴大鐘體,以改善音響,借鑒南方鏞體常見的繁縟紋飾作為器體修飾,使甬鐘無論從音質還是從外觀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盵14]37
西周甬鐘為南北文化交流的結晶,反映了西周的建立在進一步推動廣域王權國家構建,促進中華文化發展方面發揮的重要作用,以中原地區為中心區域的“兩河文明”格局基本形成,吳越、荊楚、巴蜀甚至更遙遠的閩越文化、南越文化都開始匯入了中華文化的洪流。
追求卓越的精神。自從甬鐘在西周初年出現以后,周人一直在致力對它的不斷改進,以提升其藝術表現力。用于制造甬鐘在青銅,在西周時期仍屬難得的貴金屬,是關系到國家安全和政權穩定的重要戰略物資,因而在編組時,常有用不同時期制造的甬鐘進行拼配的現象。隨著國家實力的增強,編組甬鐘的數量也在不斷增加,這也是在考古中經常發現同一組編鐘形制、紋飾不同的原因。
編組甬鐘數量的增加,拓寬了音域范圍,提升了表現能力。在通過編組解決音域問題的同時,周人也通過研磨刮削的方式,在鐘腔內壁上形成凸起的音塬和凹狀的音隧,通過影響振動的頻率進行更為精準的調音、調律。早期的甬鐘內壁都是光平無隧脊和銼磨痕的,說明當時并不調音工藝。1976年,在陜西省扶風縣莊白村一號西周青銅器窖藏中出土了21件甬鐘。根據銘文判斷,是由一位名為“伈”的人使用或鑄造的,所以又稱為“伈鐘”。其中一部分鐘腔的內壁上有四道或六道對稱條形聲弓,是比較成熟的調音甬鐘。并且伈鐘當中的一部分,在右側鼓部裝飾有小鳥紋或夔紋,敲擊小鳥紋或夔紋,可以產生與中鼓音形成三度音程的側鼓音,出現了“一鐘雙音”的現象。
“一鐘雙音”的“雙音鐘”的出現,是周人不斷改進甬鐘制造工藝的重要成就,但是在傳世文獻中并無明確的記載。南宋薛尚功以呂大臨《考古圖》、王黼《宣和博古圖》為底本,廣為輯錄,編寫了《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其卷六內著錄有兩件周代楚王酓章鐘,特別注明了其中較大的一件在正鼓部、側鼓部分別標明商、穆二音,較小的一件在正鼓部、側鼓部分別標明少羽反、宮反二音,前者的正鼓、側鼓音程為大三度,后者為小三度。比薛尚功年代更高的北宋董逌,在其撰著的《廣川書跋》卷三中也曾經記述了有些青銅樂鐘側鼓位的小鳥紋飾。
1977年3月至5月,呂驥、黃翔鵬、王湘、顧伯寶組成調查組,赴甘肅、陜西、山西、河南四省考察先秦時期音樂文化發展狀況。1978年1月《音樂論叢》第1輯、1980年1月《音樂論叢》第3輯,分為上下兩部發表了黃翔鵬《新石器和青銅時代的已知音響資料和我國音階發展史問題》一文,文章提出:“成套的西周中、晚期編鐘自第三鐘以上的角—羽結構每組兩鐘,除它們的‘隧’部音響之外,在隧部與銑邊之間近鐘口處,一般地都可敲擊出比‘隧音’高一小三度的音響。此處暫且名之曰‘右鼓音’(左鼓一般同音)?!盵15]60這一發現與《周禮·春官·大司樂》:“凡樂,圜鐘為宮,黃鐘為角,大蔟為徵,姑洗為羽”的傳世文獻記載相印證,說明周代用樂有宮、角、徵、羽四調的史實。
1978年,在湖北省隨州市擂鼓墩曾侯乙墓出土了戰國早期的全套編鐘。曾侯乙編鐘全套共65件,由青銅鑄就,按3層8組懸掛在曲尺形銅木結構鐘架上,上層為3組19件鈕鐘、中下層5組共45件甬鐘,此外還有1件楚惠王贈送給曾侯乙的镈鐘。編鐘和鐘架、懸鉤上共鑄有銘文3755字,內容為編號、記事、標音及樂律理論等。每件鐘均能奏出呈三度音程的雙音,整套編鐘音域可跨5個半八度,中心音區12個半音齊備,并且可以旋宮轉調,能演奏5聲、6聲或7聲音階的樂曲。
除镈鐘外,64件曾侯乙編鐘均為“一鐘雙音”的雙音鐘,42件為小三度雙音鐘、22件為大三度雙音鐘。鐘體的正鼓部和側鼓部音位各有銘文一兩個字,標明此二處發音的階名?!耙荤婋p音”現象是由多個方面的因素形成的,顯現了當時高超的聲學、音律學和冶金鑄造水平,也反映了周人追求“盡善盡美”的執著精神。
中華文明源遠流長,自古至今未曾中斷,繼承創新中不斷發展,在應時處變中不斷升華,在發展過程中積淀了最深沉的精神追求。西周甬鐘作為周代雅樂的主奏樂器,與新石器時代的文明遺跡有著明確的傳承關系,對石峁、陶寺、二里頭、殷墟、三星堆、新干大洋洲等文化遺址都有所涉及,融合了黃河、長江兩條大河流域的文明成果,是中國文化、中華文明在青銅時代的重要創造,是人類藝術史上了不起的奇跡。在西周甬鐘發展演進過程中呈現出來的在時空框架、區域差異、文明演進道路差異等方面表現和動因,對我們研究周代雅樂的發展與中國古代藝術精神的形成具有基礎性、啟示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