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兮，“皇姑雪糕”

曾幾何時，雪糕是一代代人記憶中最甜蜜的味道，是幾分錢、幾角錢就能買到的快樂，而不是如今悄悄隱藏在冰柜中，結賬時刻令人倒吸一口涼氣的“刺客”。

“這雪糕要18元錢！現在突然理解我媽當年想揍我的心了！”打從記事開始，趙一楠就是散養長大的娃，時常因為吃冰棍吃到滿臉滿身而被媽媽“胖揍”。一晃32年過去，趙一楠也成了被4歲娃娃吵著要雪糕吃的媽媽了。

“給孩子吃的東西，貴點兒才能放心?！碑斄死牙训那癜⒁虒檺弁鈱O女。外孫女吃得慢，高溫下的雪糕開始融化，邱阿姨趕忙掏出紙巾，一手幫孩子扶著雪糕，一手托著紙巾在孩子嘴巴下接著。趙一楠在旁邊哭笑不得，心里嘀咕：“我小時候怎么沒這個待遇？”但轉念一想，自己的童年也充滿冰激凌與汽水甜甜的味道，雖然不貴，但足夠珍貴。

沈陽，這座承載了趙一楠祖孫三代記憶的城市，格局、建筑、生活方式早已變化萬千，可熟悉的味道，總能讓過往歲月潮水般地涌上心頭。

“雪糕！雪糕！皇姑雪糕！”

沈陽夏天的熱，與臨海城市是不同的感受。酷暑中沒有潮濕，一張嘴，嗓子都能冒出煙來。在物資匱乏的過去，唯有雪糕能為酷暑增加些許愜意。

“現在的雪糕讓人眼花繚亂，還有動輒幾十元一支的冰激凌，讓人看著都心生畏懼?！鼻癜⒁谈袊@。畢竟她小時候，雪糕只要幾分錢一支，雖然不甚精致，但每每想起，便有延續60余年的記憶撲面而來，那味道是沈城夏日酷暑中的一絲清甜，亦是串聯了幾代沈城市民記憶的深情。

20世紀50年代，邱阿姨出生于沈陽市鐵西區工人村，父母一個在玻璃廠、一個在電纜廠。雙職工家庭是當時幸福生活的標配。因為家里有4個孩子，即便兩個大人加起來有100元左右的工資，日子還是緊緊巴巴的。

懂事的邱阿姨養成了節儉的習慣，春游的時候握著父母給的5角錢，也只舍得花5分錢買一支雪糕。

“雪糕！雪糕！皇姑雪糕！”那時的春游，意味著要從鐵西區走到北陵公園。累到癱坐在草地上的孩子，唯有聽到“皇姑雪糕”4個字，才會像上了發條的玩具，突然鼓足了勁兒。

一架二八自行車被孩子們團團圍住，眼巴巴看著身穿黃綠色粗布衣服、戴著深藍色套袖的叔叔，揭開一層棉被，露出一個瓶口與瓶底同樣粗細的放大版暖水壺，賣雪糕的叔叔伸進去小半只胳膊，將白色的皇姑雪糕一支一支拽出來，分給焦急等待的孩子們。

對于現年65歲的邱阿姨來說，走完當時的路程有多么辛苦，童年的夏季有多么炎熱，早已經沒有清晰的概念，唯有5分錢一支的皇姑雪糕入口時的冰涼與香甜，讓她在此后每一個吃雪糕的瞬間，都仿如時光穿越，遇見兒時的自己。

“我小時候也有皇姑雪糕，那時候已經用泡沫保溫箱裝了?！被使醚└庖矄酒鹆粟w一楠的記憶。她出生在20世紀80年代的尾巴，選擇更多，機遇和轉折無處不在。

工人村冷飲大戶

趙一楠依然出生在鐵西區工人村。那時改革開放的紅利已經開始沖擊傳統價值觀，父母都是工人不再是值得驕傲的事情，工人村三到五層的小樓逐漸被日漸高起的大廈淹沒。

當時的趙一楠并不知道，所謂自由自在的散養童年，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父母負擔不起幼兒園和興趣班的費用。

好在工人村里這樣的孩子很多，誰家大人有空就在院子里看顧全院的孩子。趙一楠記得，當時好幾戶一樓的鄰居，從來不鎖大門，小朋友可以隨時進去上廁所、洗手。

那時皇姑雪糕已經式微，只有個別走街串巷的小商戶推車叫賣，2角錢是冰的，5角錢是奶油的。因為價格便宜，皇姑雪糕成為院里散養娃們的最愛。每當騎著二八老式自行車的大叔伴隨著“雪糕！雪糕！皇姑雪糕！”的聲音出現，后邊總有一長串小尾巴跟著噔噔噔地跑，跑慢了奶油味兒的可能就搶不到了。

后來，紅星禮拜天、美登高、德氏等品牌陸續出現，有果醬的，有夾心的，還有帶著葵花子仁的脆皮雪糕。最受小朋友歡迎的是“大火炬”，中街冷飲店更是小朋友們向往的天堂，趙一楠記得要特別的日子才有機會吃到。

20世紀90年代初，在裝卸廠工作的邱阿姨下崗后，在于洪區一家冷飲廠打工。工作強度很大，每天要站10小時以上。趙一楠去過幾次，廠房低矮、環境灰暗是她僅剩的記憶。

但生活的窘迫卻讓趙一楠意外成為院里的冷飲大戶，因為當別的小朋友花5角錢買一瓶八王寺汽水時，趙一楠的媽媽就能從廠子里以每瓶兩三角的價錢，成箱帶回各種味道的汽水，有的還帶果?！，F在想來，說是飲料廠，其實就是個小作坊。

“說來也好笑，那時候我媽怎么放心給我吃？”看到小心翼翼為外孫女挑選“名牌雪糕”的邱阿姨，趙一楠哭笑不得。

日漸豐富起來的冷飲優劣參半，生活也早不如邱阿姨童年時那樣簡單。開放和發展讓一些人落下了，鐵西區下崗的工人越來越多。拆遷的消息傳來，隨意串門的鄰居在并不發達的通信中逐漸失聯，現在讓趙一楠把女兒放在院子里自己玩，即便是封閉小區，也是萬萬不可能的事情。回想那個時候的自己，即便吃著5角錢的皇姑雪糕，炎日酷暑的入口冰甜帶來的幸福感也毫不遜色，除了那種淳樸的快樂，似乎比今天的孩子更多了一份自在。

迷失又回歸

從去外地上大學開始，趙一楠幾乎沒有回過工人村。現在的住處鄰近曾經的皇姑冷飲廠，雖然記憶中的皇姑雪糕早已不復存在。

“我們80后的鄉愁有一種無跡可尋的尷尬?！壁w一楠說，她大學畢業回戶口所在地辦手續，曾經的工人村，拆遷的部分變成封閉住宅小區，留下的部分則變成了“工人村生活館”，維修翻新后用來展示20世紀50年代的歷史風貌。

如今，越來越多的大企業重新回到鐵西區，可口可樂、寶馬都在投資建廠，鐵西區再一次被矚目。可趙一楠記憶中不平坦的土路、吱呀作響的秋千和玩過捉迷藏的大樹已消失不見。

日漸繁盛的鐵西區已無處安放自己的鄉愁。好在，趙一楠最終在熟悉的冷飲味道中找到了出口。

有很長一段時間，沈陽這座城市的味道，也遭遇了巨大的沖擊。進口食品和昂貴的價格成了追逐的對象，可口可樂、星巴克、哈根達斯成為一代人的情懷，本地品牌一度在沖擊中如趙一楠一樣迷失方向。

再到如今，買雪糕已經不再是孩子毫無負擔的快樂，甚至連趙一楠這樣妝容精致、衣著講究的都市白領，面對一冰柜琳瑯滿目的冷飲時都要腦補一出“內心大戲”。

“看名字洋氣的、文藝的千萬不能拿，還有聯名款更別碰?！壁w一楠說，她曾經被雪糕精致的造型迷惑，想著買來拍照發朋友圈一定好看，結果將近50元的價格讓她覺得雪糕都不甜了，忍痛付賬還要強裝淡定。

更令她失落的是，雪糕越來越多，更新換代也越來越快，一種口味剛吃習慣，下次再去就“重磅升級”了。除了價格越來越貴的幾大冷飲巨頭，很多牌子和樣式也都是曇花一現。趙一楠很想知道，女兒長大后，還會不會和媽媽姥姥一樣，有難以忘懷的雪糕記憶，因為那并不僅僅是一支雪糕，更是物資匱乏時家人給予的珍寶般的幸福，會一直提醒遠行的孩子，什么是家，什么是愛。

如今，讓趙一楠備感欣慰的是，那些童年的熟悉味道再一次溫暖了她的記憶。

“當我再一次聽到‘雪糕！雪糕！皇姑雪糕！’的叫賣聲時，難以想象那是真的。”趙一楠堅定地認為，一定有很多和她同時代成長的人也放不下這份情懷，因為除非足夠珍惜，否則不可能真切還原這份記憶里的聲音、味道和景象。

如趙一楠所期待的那樣，皇姑雪糕確實被一位80后創業者“救”回來了。他叫趙星，皇姑雪糕也曾冰沁入心，甜蜜過他的童年。為此，趙星一度花費了3年時間尋找和調整配方。

對于如今的技術水平來說，制作單一口味的雪糕并不困難，難的是還原兒時記憶中的味道。如今的奶油、奶粉甚至各種添加劑，讓雪糕的口感越來越豐富，卻很難被人記住。相信無論趙一楠還是趙星，只要一口就能精準識別皇姑雪糕的味道和口感。

功夫不負有心人，皇姑雪糕真的復刻成功，再次上市了，還一度成為沈陽時尚潮人們趨之若鶩的“打卡神器”。簡單的包裝、實在的價格，讓新新人類好奇不已。當然，他們一口口品嘗的不僅是新奇的冷飲，更是幾代人念念不忘的美好時光。

趙一楠回沈陽定居后，特意去買了一箱皇姑雪糕，帶回家跟母親一起分享。母女倆在沙發上一邊大快朵頤，一邊連贊：“對對對！就是這個味兒?！本瓦B4歲的小娃娃也跟著吃得開心。邱阿姨看著女兒和外孫女，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仿佛那些年下崗、失業帶來的生活重壓，都在這份熟悉與傳承下來的香甜味道中融化。

而另一邊的趙星，依然在為傳承這份記憶奔忙。他不僅想要復刻這份味道，更想還原當年的場景——依然采用“走街串巷”的方式銷售，更重要的是，要把“雪糕！雪糕！皇姑雪糕！”注冊成商標，讓這份初心變成事業，真正地傳承下去。

除了趙一楠和邱阿姨難以忘記的皇姑雪糕，如今，八王寺汽水也被認證為“沈陽老字號”；小時候期末考了雙百才能吃到的中街冷飲，已通過電商平臺賣到了全國各地，成了真正的“網紅”；德氏雪糕還出口到了美國……這讓當時把雪糕吃得滿臉滿身的趙一楠如何能想到。

建筑會拆遷，游樂場會翻新，熟悉的人會消失不見，但味覺記憶不會。而這熟悉的味道，也見證了一座城市的變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