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森鷗外《舞姬》中“恨”的語言表現形式

森鷗外是活躍于明治維新之后的日本浪漫主義文學的先覺者，他在日本文化與西方文化之間，在日本作為國家表現在外部的近代化和在國家內部的非近代化的二重結構之間，力圖以浪漫主義的寫作形式在日本傳統倫理中尋找近代與非近代的平衡點?！段杓А肥巧t外創作生涯的起點，毫無疑問是他日本近代文學中作品傳播最為廣泛的作品之一，講述了自我意識尚未完全覺醒的知識分子太田豐太郎，在現實與愛情、現實與自我的矛盾之間掙扎，最后屈服于現實的悲劇故事。作為日本浪漫主義的先驅之作，《舞姬》在時間上處于日本古典與現當代承上啟下之時，同時它是日本近代文學史中第一部以近代性自我的覺醒為主題的小說。因此，研究《舞姬》不僅對于研究森鷗外的作品有重要價值，對于考察日本近現代時期社會中人的思想矛盾也具有重要的研究意義。在小說中，主人公的“恨”貫穿全文，其語言風格、詞語的使用、結構的表現形式都與“恨”這一主題緊密相連。

一、夾雜感嘆詞的擬古語言風格

《舞姬》是以太田豐太郎為第一視角進行敘述的，小說語言使用日本擬古文體，夾雜了大量感嘆詞。這種形式象征著主人公近代性的自我覺醒和非近代性的軟弱并存的無奈?！段杓А返脑闹幸还渤霈F了12次感嘆詞——“嗚呼”翻譯作“唉！”或者“?。　保ⅳ⒌娜瘴淖x音與漢語的“啊”相近，用于表示吃驚和感動時候發出的聲音?！皢韬簟边@個詞是擬古感嘆詞，在日常用語中不常使用。在小說中，“嗚呼”出現的位置可以說代表了作者“恨”由淺入深的時間節點，現選取四個重要節點結合主人公與愛麗絲的愛情悲劇的時間線進行梳理。

“啊?。▎韬簦╇x開布林迪西港，已經二十多天了?！薄鞍Γ。▎韬簦┐饲榇撕拊鯓硬拍芟ァ！庇捎谖恼虏扇〉氖堑箶⑹址ǎ瑘鼍伴_始于主人公在船艙里的回憶。因此，第一個時間節點雖然位于文章的開頭，其蘊含的感情色彩是最為濃厚的。隋玉林先生將“嗚呼”分別譯為“啊”和“唉”，具有情感的層次遞進色彩，“嗚呼”出現在這里的作用是引出后面更深層次的“恨”而奠定的情感色彩。第二個“嗚呼”則更是為了體現此恨的難以消除，縈繞于心中的糾結矛盾的心情，是主人公回憶整個悲劇愛情后發出的感嘆，奠定了整個故事的情感基調。

“唉（嗚呼），各種緣由我自己尚且不詳，別人又怎的理解?！碧镓S太郎在來到德國之前是一個遵守父母教導的機械被動的人，在大學自由開放的環境中，他逐漸認識到了真實的自我，自我意識開始覺醒。然而覺醒了的近代性自我意識與非近代的社會結構格格不入，在自我與社會的沖突之下，太田豐太郎逐漸被人排擠，別人不理解他渴望擁有獨立思想的意識?！皢韬簟闭求w現主人公的矛盾、抑郁不得志的心理。與此同時，主人公的自我人格并沒有得到完全解放，所以他在自我和社會的矛盾的痛苦邊緣掙扎，他自己都無法認清自己的心，他的“恨”尚且停留在初次觸碰到近代性自我開始覺醒與非近代的自我封閉之間的矛盾上。

“?。。▎韬簦┻@是什么惡因！”在迷茫與痛苦中，主人公遇到了愛麗絲，因為與愛麗絲頻繁接觸，太田被上司免職之后又收到了母親病逝的信。愛情的邂逅本來是自然、美好的，但是與愛麗絲的相識過程卻被主人公回憶為“惡因”，并始終用憎惡、后悔的語氣來重新講述這段故事。惡因即指惡事的起因，主人公對現實社會的“恨”因為愛麗絲的出現加深了一層，不再是自我矛盾和壓抑的怨恨，上升到了對自我欲望同社會物質的矛盾的怨恨。他將愛情稱為“惡因”，是倒敘的手法中作者回憶起故事的心境表現，更是主人公深層心理中的情感傾向，相比自我的情感，他更傾向于現實社會，他在覺醒了的自我和現實社會的矛盾中開始向現實屈服了。

“唉?。▎韬簦┫裣酀芍t吉這樣的良朋摯友也可以算是難得的了?！毕酀芍t吉是毀滅太田和愛麗絲愛情的始作俑者，然而在小說的最后主人公稱他為良朋摯友，又在這句話前面加了“嗚呼”，這句話的語氣就變得曖昧不明了。類似的大量感嘆詞使用造成了語句延長，突出了文意的感情色彩，讓人們在熟悉中增加了新鮮感。主人公在最后稱相良為良師益友，甚至感謝他將自己從愛情的漩渦里拉出來。在矛盾之中，主人公最終選擇了現實的一方，他的感嘆不再是對現狀的怨恨，變成了走出矛盾的慶幸。

二、否定句式的大量使用

太田是一個具有雙重性格的人物，反叛的個性和妥協的個性同時存在于他的性格中。然而，太田的自我覺醒并不徹底，最終妥協戰勝了不完善的覺醒，表現在他的語言上則是形成了一種不斷否定自我的風格。否定句式的大量運用造成了語言的延長、表達上的陌生化，同時不斷的自我否定也表現出了主人公在矛盾的內心世界的痛苦掙扎。

在小說的第一部分，主人公在從意大利起航的輪船船艙中回憶與愛麗絲的愛情時用了2次自我否定的句式“不是的，這是另有原因的”。五年前“我”的習慣是將所見所聞都寫下來，風土人情等等都如實記錄。然而，現在買回來的日記本還是一片空白，對于這種變化，“我”提出了兩種猜測，又立即否定了這兩種原因。第一處自我否定，是否定自己并不是因為在德國養成了一種“冷漠的脾氣”，因為不為外物所動的冷漠態度對所有事情都不被觸動的猜測。第二處自我否定，“我”又繼續猜測是因為自己有了在德國的經歷，認識到了人生的可悲之處，不要說別人的心，甚至自己的心都是變化不定捉摸不透的。所以覺得記下日記也不會有人看的，但是事實并非如此。

矛盾的語言表現矛盾的心理，“我”不斷提出猜想又不斷否定自己，這種雙層語言的自我否定，正體現了此時在船艙中“腸一日而九回”的主人公“恨”的心理。面對現實和自我的選擇的時候，主人公選擇了現實而放棄了愛麗絲，選擇了世俗而放棄了自我覺醒。對于這種選擇，太田的心情是“恨”的，恨現實社會同時也恨自己的不容于世。這是被放棄了的不完全的自我覺醒對世俗的自我的最后的抗爭。體現在外在形式上，主人公的語言也是矛盾的，這種外在語言的自我否定正是主人公內心世界不斷在進行自我否定的表現。然而這種抗爭的效果是微乎其微的，也只能產生主人公矛盾的語言和厭世悲觀的心理，并沒有改變主人公最后的選擇，不徹底的自我覺醒受到面對現實的重壓，只能是無力的抗爭。

與此同時，普通的描述性語言中否定詞大量出現，使得句意變得不再清晰準確，需要讀者集中注意力判斷真正的含義，這就達到了陌生化的效果。例如描述愛麗絲的樣貌：“漏在頭巾外的頭發呈淡金黃色，衣著上看不到一絲的污垢；聽到我的腳步她驚慌的回顧，那樣貌，就算是我有詩人的文筆也不能寫盡。”一句話中用了兩個否定句。第一，描述愛麗絲的衣著上看不到一點污垢，用看不到的東西來描述看到的愛麗絲的形象，更增加了愛麗絲形象的立體感。第二，作者自身對于愛麗絲相貌的感受即使是詩人也不能夠表現出來，相對于肯定性的正面描述，兩個否定句的連續使用讓愛麗絲的樣貌變得不是那么清晰，仿佛蒙上了一層輕紗，但是就感受而言，否定句的使用更增加了愛麗絲形象的立體感。

除了語言形式方面，《舞姬》的敘述結構方式與主人公的“恨”表現程度是緊密結合的。小說的故事結構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對故事背景的描述，主人公在從意大利起航的輪船船艙中回憶一件不為人知的“恨事”，并交代了主人公太田豐太郎的身份、社會地位；第二部分是主人公與愛麗絲相識相知的過程；第三部分是主人公因為生活、前途、思念家鄉種種復雜的原因離開了愛麗絲，這場愛情最終以悲劇的形式落幕。森鷗外在第一部分中便奠定了整個故事“恨”的主題基調：“原來我正在為了人所不知的怨恨而獨自苦惱著。”這種“不為人知的怨恨”不僅讓“我”認識到人生的可悲、人心的不可測，甚至發覺自己的心也是變幻無常的。“恨”無法忽視，“像一抹浮云掠過心頭，使我無心觀看瑞士的山頭，無意欣賞意大利的古跡；繼而，使我厭世悲觀，痛感凄慘，可謂‘腸一日而九回’；現在，竟凝結在我心靈深處”。作者在開篇用如此繁復、細膩的語言來形容“恨”這種微妙的感情，既有浪漫主義文學的近代性與傳統性相結合的鮮明特點，也對內容上的情感表達具有重要的作用。

小說的倒敘結構與語言表現形式相輔相成。一方面，造成一種情節上的陌生感。倒敘作為小說常見的寫作手法，能夠在小說的開頭奠定情感色彩，埋下故事線的伏筆。另一方面，倒敘的結構也與主人公“恨”的情感表現及他內心深處的矛盾表現緊密聯系。太田初到德國的時候是刻板的優等生形象，為了模糊的功利心能夠拒絕繁華的大都市對內心的誘惑。他按照父母的期望機械被動地活著，起初的太田是沒有真正的自我唯有一腔虛無功利心的機械的人，但是他的內心仍有對自由的向往?！霸趤淼聡?，我曾自認為是有自知之明的，也曾發誓不做一個俯首聽命的人?！痹谝娮R到德國的自由氣息之后，太田的一部分人格得到解放，要求更多的自由。他說：“潛藏在心底深處的真正的我，逐漸顯露出來，似乎在反對以前的非我的我了?！薄拔摇辈辉贊M足于按部就班走前人的路，想要活出真正的自我。然而這種自我覺醒還只是表層的，所以在面對自我與現實的矛盾的時候，他放棄了剛剛覺醒的自我意識，選擇了現實。太田內心世界的矛盾，表現在表層是仕途和愛情的矛盾，表現在更深層次是自我覺醒和現實的矛盾。太田“恨”的本質即人性與物質之間的矛盾，是身為人要求自由的本性同人所塑造的社會格格不入，人們建立的社會規則反過來壓制人的本性，是人同人自身之間的

矛盾。

三、結語

《舞姬》從內容到形式都展現出“恨”這一主題的深刻性，它不僅是一個愛情故事，還是一面反映日本近現代知識分子矛盾心境的鏡子。在小說的最后，主人公選擇了非近代性的現實，表現出了放棄了愛情的無奈與遺憾的同時，更有對自己逃離一劫的慶幸，體現了日本近現代社會中知識分子缺乏主體性的普遍特點。本文對《舞姬》的語言表達形式的特點進行梳理分析，將內容中主人公“恨”的情感遞進過程與語言形式聯系起來，對其矛盾內心進行了梳理分析。作為第一部描寫知識分子自我覺醒的日本近代小說，《舞姬》的內容和形式不僅反映了近代日本知識分子的矛盾與掙扎，對于日本當下仍“未完成”的現代性而言也有重要的意義。

（河北大學）

作者簡介：齊琦（1996—），女，黑龍江伊春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文藝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