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西南的山鄉(xiāng)村落。在導(dǎo)航地圖上,葉家坳、袁家?guī)X、柏樹下這些極富生活氣息和口語化的小地名猶如天上的點點繁星,散布在中國的領(lǐng)土版圖上。老樹下就是這么一個不起眼的小莊子。生活在這個莊子的人們,天上的月亮、星星,地上的山彎、溪流,身旁的樹木、花草,信手拈來,化作口中孩童的名字。每當(dāng)黃昏,莊子的炊煙升起又落下,耳邊會響起此起彼伏呼喚孩童回家吃飯的聲音:松松、小月、青梅……回家……吃飯啰……
老樹下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都是鄰近十里八寨的中心。早在土地革命時期,村公所(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村委會)便設(shè)在這里,當(dāng)然這主要得益于其獨特的地理優(yōu)勢。在西南跌宕起伏的山地丘陵地帶,大大小小的村落或依山而建,或順?biāo)_列,老樹下卻既不依山又不傍水,而是建在一個高高突起的土包上。站在村頭向四周望去,目光所及,四周環(huán)旋的山一座連著一座,就像圓的邊線,每座山腳下有一個或大或小的莊子。一條蜿蜒曲折、清澈見底的溪流從大山的深處順流而下,像圓的直徑,貫穿圓的中間。溪流的兩岸每隔一段距離各分列一個莊子,老樹下則在靠近溪流中間的一個高壩上,恰似圓的中心。
在20世紀90年代老樹下發(fā)展最鼎盛時期,這里長期居住有27個大家庭,計63戶,223口人。人們世世代代居住在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當(dāng)初春伊始,地里田間,這邊一片金燦燦的油菜花,那邊一片紫的、紅的草籽花,再加上田壟、小徑悠然散布的野花,紅的紅,紫的紫,黃的黃,她們欣然綻放,各有各的姿態(tài),各有各的情調(diào)。池塘邊,嫩黃的柳絮兒漫天飛舞;墻角下,光禿禿的桃樹枝上綴滿了桃花瓣兒,紅的,粉的;這邊兩三只蝴蝶翩然而至,那邊一群蜜蜂嗡嗡飛鳴,真是讓人不由慨嘆宋祁“春意鬧”三字之妥帖生動。
一、野味兒
年年歲歲,當(dāng)融融的春光灑在臉上,滿樹的花朵爬滿枝丫,我總會想起我的家鄉(xiāng)。想起孩童時這個時節(jié)滿原金燦燦的油菜花,紫的紅的草籽花;想起村頭池塘邊漫天的柳絮,還有嗡嗡的蜂鳴;想著那樹尖上香椿的嫩芽,如果鉤一把下來,合著雞蛋或臘肉炒,那味兒一定令人垂涎三尺、回味無窮。
(一)山野菜
幼時家貧,那個年代吃食又少,一年四季,什么時節(jié)出產(chǎn)什么野味兒,哪片山坡上有成片紫紅紫紅的地葡萄,哪條田壟上的刺兒泡該熟了,哪里的刺苔兒嫩,哪兒的野山楂兒甜,我的心里都有一本明明白白的賬。
初春的野菜有香椿、蕨菜、野蔥、筍芽兒……吃香椿最好的時節(jié)在清明前后,這個時候的香椿芽最嫩最香。香椿不像柳樹、楊樹,嫩芽布滿枝丫,她嬌貴著呢,只揀那高高的枝頭長那么小小的一簇,就像桿上頂著一簇短短的紅纓。因為枝頭高,采摘起來就有難度,也正因如此,這一口野味才顯得
矜貴。
“曉雨旋添山蕨菜,春風(fēng)又上海棠枝。”在故鄉(xiāng),春節(jié)一到,住在大山深處的人家,便將最早一批蕨菜合著臘肉炒成一道風(fēng)味獨特的佳肴,用來款待節(jié)日走親訪友的客人。選一塊肥瘦相宜的農(nóng)家臘肉,用刀切成厚薄適中的片兒,柴火鍋燒熱,臘肉放入鍋里翻炒,不一會兒就滋滋冒油,香氣撲鼻。這時加上干辣椒、豆豉、蒜瓣兒、備好的蕨菜段翻炒,臘肉的香辣伴著蕨菜的鮮美,油而不膩,令人食欲大增、口齒留香,就著香噴噴的白米飯,添了一碗又一碗……
后來離家千里,可每到草長鶯飛的日子里,總要想辦法吃頓蕨菜炒臘肉,方才覺得沒有辜負這春日的美意。否則,這個春天總會覺得少了點什么……
(二)野果兒
山里的野果兒就更多了。山核桃、毛板栗、獼猴桃……多長在深山,離得遠,反而長在田間地頭的那一簇簇刺兒泡是孩童時最喜歡的野果兒。那個年代的孩子普遍缺少零食,水果也少見,時不時覓得的一小捧刺兒泡便是最好的零嘴兒。刺兒泡有很多種類:一種植株挺立,如同灌木,果實個大、肉質(zhì)豐滿、甜而多汁,多常見于近水的菜地或者溝渠的堤岸上,這是刺兒泡中的優(yōu)良品種;一種常見于雜草掩生的田崖上,植株多為藤蔓,果實稍小,卻能給田間勞累的人們小小的驚喜,這類刺兒泡生長旺盛,較多見;第三種果實更小,卻因植株大而數(shù)量多,多長于山間茂林邊沿,幾乎可以視為低矮樹木。
每年一開春,當(dāng)灑在田間的陽光一天天暖起來,我就仰起頭問媽媽:“媽媽,現(xiàn)在能摘到刺兒泡了嗎?”
“再等等吧,最早的三月泡也還要一段時
間呢。”
于是,我乖乖上床睡覺,把頭埋在枕間,細細數(shù)著去年曾摘到過刺兒泡的幾處地方:村西頭的矮坡、柳家坳高高的田崖、丁師傅家的菜畦里,生怕忘了一處。等到某個放學(xué)的午后,突然在廚房看到小半碗紅彤彤、甜津津的刺兒泡,我知道這美味的零嘴兒接下來就會時不時犒勞我的五臟廟了。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我會趁著外出放牛、扯豬草或去田間幫忙的機會,時不時到腦海中埋藏的那幾處甜蜜基地轉(zhuǎn)悠,然后發(fā)現(xiàn)村西頭的刺兒泡個頭已經(jīng)長成,只是尚青澀,還得耐心等個兩三天;柳家坳的刺兒泡早已成熟,卻被人捷足先登,只留下幾個青中泛黃的;而去年長在丁師傅菜畦的刺兒泡早被菜地的主人連根拔除,不見了蹤跡。當(dāng)然,我難免失望,正垂頭喪氣,卻在另一處荒坡上發(fā)現(xiàn)了一大片紅艷艷的刺兒泡。我欣喜萬分,連忙奔過去,小心地摘下來一小捧個頭飽滿、甜香四溢的刺兒泡。于是,在我的“零嘴兒產(chǎn)地名單”上刪去舊的、添上新的,等到下個月、來年再繼續(xù)我的“覓食之旅”。
(三)雞肉花
除了常見的山野菜和野果兒,我的故鄉(xiāng)還有一些稀奇古怪的野味兒,因為可遇不可求,更顯得稀罕。在村頭三里地左右有一個小山包。這個山包最大的特點就是圓、矮,活像一個圓圓的鍋蓋扣在田原中間,故名圓山里。圓山里沒有任何高大的喬木,在它的南坡上長著大片細長茂盛的草,就像一床柔軟的綠絨毯,小伙伴們經(jīng)常在這里翻跟頭、打滾,玩得不亦樂乎;北坡上也長了青草,但中間夾雜著刺藤、蒲公英以及各色各樣的灌木和藤蔓植物;山的西坡是一處絕壁,無法攀爬,我們繞到下方,只能看見嶙峋的峭壁,以及壁縫里間長出的植株在風(fēng)中搖曳,反倒增添了一股說不出的蒼茫之感,讓人覺得這是一個有故事的地方;山的東坡較緩,有一條蜿蜒的小路是進山的必經(jīng)之道。爬到東坡頭,正中有一排灌木,約有六七十厘米高,長得十分齊整,這一叢便是雞肉花。偶爾聽人提起雞肉花可以做湯,十分鮮美,細嘗似乎確實有雞肉的味道。在那個食物匱乏、大人小孩肚里都沒有油水的年代,這種美食的誘惑實在難以抵擋。于是,一到春天,我便時不時往圓山上跑,終于有一次采到一小把雞肉花,交給大人煮湯,喝一碗下肚,只覺得鮮美異常、堪稱絕味。
只是那以后,我再也沒有摘到過雞肉花,后來外出求學(xué)更是沒了可能。我?guī)追蚵牐殚喆罅抠Y料,仍然不知道這所謂的雞肉花到底姓甚名啥,記憶中那道美味竟成了絕品,再也無處可尋。
二、青梅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青梅是我小時候最好的玩伴。在我6歲以前的記憶里,只清晰地記得在村前的石子路上我們一路瘋跑,放肆地大笑,灑下串串“咯咯”的笑聲。好景不長,在我8歲那年,青梅的媽媽生了一個妹妹,像所有90年代初農(nóng)村的年輕夫婦一樣,他們決定背井離鄉(xiāng),帶著希冀和憧憬南下去尋一份
生計。
青梅一家到底是哪一天走的,我并不知道。只是有一天,當(dāng)我像往常一樣來到她家屋后,隔著窗戶輕輕喚著她的名字時,再也沒有一雙肉乎乎的小手悄悄蒙上我的眼睛。當(dāng)我繞到房前,只見門上有一把大大的鎖,帶著微微的銹跡。我回到家,心里像失了魂一般,把這般光景說給媽媽聽。媽媽告訴我:表姑一家去了海南。是的,青梅不僅是我最好的玩伴,還跟我家沾親帶故呢。
媽媽說:“海南是一個島,在海的中間,得坐好幾天的火車,再換船過海。”
“媽媽,她們應(yīng)該很快就會回來吧?”
“應(yīng)該是吧,一年,也許兩年……畢竟這兒是他們的家鄉(xiāng)。”媽媽也給不了我確定的答復(fù)。
日頭一日一日變長了,青梅一家離開的時候我身上還裹著棉襖,現(xiàn)在溪頭的桃花開了,清澈的溪水里魚兒成群結(jié)隊,卻再也沒有人陪我一起釣蝦,一起翻開淺水底的石子,捉起又大又肥的螃蟹。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我又結(jié)識了新的伙伴,可每次從青梅家門前路過,我常常停住腳步,幻想著那個熟悉的身影會從里面走出來,笑吟吟地喊著我的小名。
白日的時光長了又短了,有一天我從村頭路過,看見青梅家的房子那一堵又高又長的外墻塌了,露出空蕩蕩的里間,就像被撕開的肚皮,露出里面滿目瘡痍的傷口。我怔了,心里懵懵懂懂地知道,也許四年、五年,甚至更長的時間,我再也盼不到青梅回來了。
海南在海中間,我的家鄉(xiāng)卻是一座山連著一座山,山高水長。這段我人生初期最珍貴的友誼終于輸給了距離——山與海的距離。好多年之后,我從小學(xué)上到中學(xué),同學(xué)換了一批又一批,送走了舊朋友,又結(jié)識了新朋友。有那么一個平常的周五下午,我從城里的中學(xué)回到那個熟悉的莊子,聽奶奶提起她的外甥女從海南回來了,帶回來好多新鮮東西。有又大又圓的椰子,切個口子,便能喝到清香甘甜的汁液,還有好多我們沒見過沒嘗過的糖兒、果兒。可是,我哪里聽得進去奶奶那絮絮叨叨的長篇大論,我心里只惦記著:青梅回來了嗎?她長什么樣了,見慣了外面的大千世界,她還記得我這個分別七八年之久的鄉(xiāng)下丫頭么?
我拔腿往青梅家跑去,當(dāng)看到她家房前圍著那么一大圈人時,我躑躅了。我躲在人群后偷偷搜索那個熟悉的身影,左邊沒有,右邊沒有,只見到一個瘦瘦高高的女孩,扎著高高的馬尾,穿著短短的裙子,那細細描畫的眉和涂得鮮紅的唇里,藏著一些我看不懂的東西。
我沒有再往前擠,眼前這個陌生中透著疏離、青澀中帶著成熟的女孩,會是那個我心心念念的人兒嗎?然而,我到底沒有前去相問,一路跌跌撞撞往家趕去,心里依稀知道:童年的一切都回不去了。我悵然若失而又五味雜陳。
這段我人生初期珍藏于心的情誼最終敗給了
時間。
幼小離家豆蔻回,
云髻初成黛眉青。
緣起緣滅緣如水,
不怨桑蔭怨人心。
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漸漸明白:在人生的每個階段,分離那是再稀松平常不過的事情,放不下的不過是執(zhí)著的人心。
(廣東文藝職業(yè)學(xué)院)
作者簡介:何雪葉(1986—),女,湖南邵陽人,本科,研究實習(xí)員,研究方向為文化歷史、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xué)、教育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