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子來信啦,快給五奶奶念念!”
五奶奶踮一雙小腳,雙手捧著一封信跑進屋來,由于腳步急促,腳尖踢在門檻上,差點絆了個跟頭。
龍子是五奶奶的獨生子。年輕時五奶奶吃了無數的藥,就是懷不上孩子,四十歲出頭時,反倒是老來開花,生了個胖小子。五奶奶給他取了個響亮的名字:龍子。龍子出生前三個月五爺死于一場火災,龍子成為遺腹子,但總算留下一條根。
孤兒寡母的日子是難熬的,但五奶奶下決心要供龍子讀書,說“三輩子不念書,不如狗和豬”。龍子天資聰穎,讀中學時連跳兩級,十七歲考上了省內的名牌大學,在當地很是響亮了一陣子。畢業時,他剛走出校門,就被一家大型國有企業聘為業務經理。連五奶奶都認為自己真是懷了龍胎,生了龍子。可不久前,突然傳來消息,龍子被判了刑,原因是龍子貪污巨額公款、包養情婦。我在一份內參上也看到了,說龍子由一個出身寒微,靠寡母供養考上大學的農民的兒子,腐化墮落,淪為階下囚。
我從五奶奶抖索的手里接過信,見信封上工工整整地寫著“王桂花母親收”,知道這就是五奶奶的名字。
五奶奶拉過一條凳子,坐在我對面,小學生聽課似的正襟危坐,滿眼焦急與恐慌,很歉疚地催促道:“快給奶奶念念,快念念。”
龍子的信只有寥寥的幾行字,說自己老實交代了罪行,法院寬大處理,監外執行,他將不負年邁老母親的養育之恩,將功贖罪。
聽了信,五奶奶小心翼翼地從我手里把信輕輕收回,又按原樣把信折好,放到貼身的口袋里,然后長嘆一聲,自言自語地說:“知子莫如母啊。龍子從小膽子小,這次他肯定是聽了別人的壞話,讓城里那個狐貍精給哄壞了。唉,他現在終于明白過來,不用蹲在大牢里了。”
聽著老人失魂落魄的獨語,看著老人憔悴的面容與蓬亂的白發,仿佛又看到五奶奶身著單薄的衣服,頂風冒雪,步行幾十里山路,到鎮上的學校給讀書的龍子送煎餅、棉衣的情景……
過了三四天,五奶奶又捧了一封信踮著小腳跑到我家,說龍子又來信了,并迫不及待地讓我讀。這封信比上一封稍長,龍子說自己監外執行后,原公司又聘用了他,還是業務經理。
聽著信,五奶奶一個勁兒地點頭說:“這下可好了!這下可好了!”說著說著,五奶奶競抽泣起來,低聲呻喚:“龍子——龍子——”面對這位一生勞碌,老來盡管有子,卻不能盡享天倫之樂的老人,一時,我的眼眶也滾燙發熱。
從此,每隔三五天,五奶奶就捧著龍子的來信讓我讀。每封信都給五奶奶帶來了新內容,報告著好消息。快到年底時,龍子在一封信里說,自己被評為模范黨員、先進工作者。一個監外執行的人怎么會評為模范黨員呢?我想,龍子這封信只是為了討得母親的歡心吧。
春節就要到了,五奶奶在自家的門檻上跌了一跤,躺在床上連生活都不能自理了。病情一天比一天重,鄰居們只好輪流伺候。
自從五奶奶臥床后,龍子再也沒有來過一封信。眼看五奶奶不行了,我就給龍子的單位打過去一個電話。接電話的人很不客氣,沒好氣地說:“你有毛病呀?龍子在監獄里服刑呢,怎么接電話?”
我小心地說:“不是說龍子監外執行,又被單位聘為業務經理了嗎?”
那邊咣的一聲把電話掛了,震得我耳膜嗡嗡響。放下電話,我愣了:龍子,這是演的哪一出,怎么一回事呢?
五奶奶出殯那天,龍子從獄中被擔保回家為母親送葬后,他從母親的一個小柜子里,翻出信封上寫著“王桂花母親收”的一沓信,看了大半天,他突然號啕大哭,把信抱在懷里哭得死去活來。龍子哭著說,這些信根本不是他寫的,自從出事后,他怕引起母親的傷心,從沒給母親寫過一封信,這些信肯定是母親以自己的名義,花錢請人寫的,老人是在用這種方式為兒子祝福與祈禱啊……
龍子一邊哭,一邊不住地抽打著自己的耳光,那聲音好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