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詩歌在大眾視野中逐漸淡退,背詩被視為孩子們的負擔時,讀詩,尤其是讀大師的詩作,能帶來什么?
10歲那年,北島寫了人生中的第一首詩。盡管這首詩文筆稚嫩、內容浮夸,遣詞造句皆源于對報紙、雜志文章的東拼西湊,但當北島大聲朗讀自己的作品時,一種觸電般的奇妙感覺席卷全身——詩歌中,文字的排列、詞匯的跳躍、詩行的韻律,無一不讓他心醉。
多年后,作為“朦朧派”詩人,北島早已留名文學史。載譽歸來的他,面對兒子兜兜的詩歌讀物,卻再難尋當年那種靈魂共鳴的感覺。兜兜參加比賽時朗誦的詩歌《假如我是粉筆》,給北島的感覺是“質量低劣、毫無意義,甚至傷害孩子們的想象空間”,自己讀完“鼻子都氣歪了”。由此,他立下決心,一定要編選一套專供孩子閱讀的詩歌讀物。
2014年,北島編選的詩歌集《給孩子的詩》問世。2020年,增訂版《給孩子的詩》更是被列入“兒童必讀書單”。但結合時代語境看,北島的行為頗理想化。當詩歌在大眾視野中逐漸淡退,背詩被視為孩子們的負擔時,讀詩,尤其是讀大師的詩作,能帶來什么?
讀詩能帶來什么
相較于現代詩,兒童對古詩的涉獵更為廣泛。例如,《中國詩詞大會》從不缺年紀尚小但詩技驚人的選手,王恒屹便是其中一位。綜藝節目里,王恒屹初次現身,年僅5歲,已有580多首詩詞的背誦量。兩年后,這個數字變成1400余首。節目里,王恒屹的表現也確實擔得起這個數字——他發起“姓氏飛花令”的挑戰,由其他選手分別報出自己的姓氏,王恒屹則一一背出包含這些姓氏的詩句。當聽到“楊”姓,恒屹答“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踏歌聲”;聽到“朱”字,恒屹則說“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無論是知識儲備量、臨場反應能力,還是語言溝通能力,王恒屹的表現都堪稱驚艷。
但驚艷背后,也有日漸喧囂的質疑。有觀眾注意到,王恒屹雖然記憶力驚人,但年齡尚小,無法體會詩詞的深意,也難與詩人共情。背了那么多詩,呈現的效果僅僅是機械背誦,有意義嗎?也有人批評,“神童”的背后,是父母的過度“雞娃”。一個5歲的孩子,本該恣意玩耍,卻花費大量時間用于機械背誦,是否得不償失?同樣的現象并不鮮見,一則抖音視頻,孩子在背誦“乍展芭蕉,欲眠楊柳,微謝櫻桃”一詩句時,老是記不住,最終情緒崩潰大哭,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嘟囔著:“為什么要謝謝櫻桃啊?”這引發評論區熱議:“孩子連詩句都理解不了,還得背,這不就是折騰孩子嗎?”
從質疑中不難發現,盛行一時的“雞娃”熱潮已引起當代父母重新審視,首當其沖的是父母強迫孩子背詩的行為。在“娛樂至死”的時代,詩詞具有的審美屬性已被最大限度地漠視,而當工具理性作為衡量事物價值的標準時,詩詞對孩子帶來的實質改變,似乎微乎其微。
事實上,對父母而言,在兒童成長關鍵期培養孩子的語言表達能力至關重要。如何訓練孩子的語感、表達能力,除了和孩子溝通外,培養孩子讀詩、背詩的習慣,也能在潛移默化中鍛煉孩子的語言表達能力。奧地利教育學家魯道夫·斯坦納認為,父母想要培養孩子的語言表達能力,相較于“縱向的加速”,“橫向的豐富”見效更快。對于“橫向的豐富”,這位教育家極力推薦父母指導孩子讀詩、背詩,認為這是“通過藝術及藝術化的方式去感知、體驗語言的魅力”。這很好理解,當孩子背誦詩句時,首先感知的便是詩句的音樂性。讀詩時,一停、一頓、一抑、一揚,語感就出來了。當孩子能做到讀古詩詞朗朗上口時,日常溝通也不再是難事。
詩詞對兒童的潛在影響并非只有語言表達能力。事實上,一個孩子的共情力、形象思維,甚至文化素養,都能在對詩歌的體察、感悟中得到訓練。北島就曾坦言,自己小時候讀詩也“多不解其意”,不明白父母為什么喜歡強迫自己讀詩。一次,他讀到杜甫《客至》中“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一句時,突然感悟到蘊含其中的那屬于農家的寧靜與恬然。多年后,一次旅游,北島來到田野人家,見到山野美景,腦海中突然閃過這句詩。他這才意識到,即使年少讀詩時,自己“半懂不懂”,但隨著閱歷逐漸加深,讀過的詩早已融入自己的骨血,能夠在恰當的時機給予獨到的感悟,“這都是當下浮躁的文字帶不來的”。看社交媒體的文案時,總是看了就忘,更別提深刻的感悟。詩歌則不然,被問及編選《給孩子的詩》的出發點時,北島回答:“不管是古詩、現代詩,只要是好詩,給孩子的影響都能長達一生。”
“不必讀書單”
既然讀詩的益處毋庸置疑,為什么大部分孩子仍對背詩的行為感到抗拒呢?除部分父母指導孩子背詩時態度過于強硬、要求過于嚴苛外,孩子對所讀的詩無法共情也是原因之一。
很多人認為這源于兒童悟性不足,北島覺得這種觀點顯然是對兒童的成見。事實上,兒童的想象力、感受力遠比成人豐富。當讀到一句詩時,成人往往傾向于依賴自己的固有經驗來理解這句詩;而一個孩子讀到相同的詩句時,會因為缺乏相關經歷,不自覺地生發自己的想象,在腦海里構建一幅貼合的畫面。北島認為:“讀詩是不存在懂不懂的。懂不懂的概念,屬于理性范疇。而詩歌是感性的東西,靠的是悟性。一些成年人,自己讀不懂詩,就想著孩子也讀不懂,這就低估了孩子的悟性。”不少孩子讀詩時,會呈現天才般的想象力,“這就是悟性,教孩子讀詩,不應該傷害這種想象力”。
北島認為,真正限制孩子讀詩的興趣,減損孩子積極性、想象力的,是出版商、市場、家長對“什么詩才是兒童應該讀的詩”做出的框定。成人以己之見,將市場上的詩歌劃分為三六九等,規定什么詩兒童可以讀、什么詩兒童不可以讀。這種人為制造兒童讀詩壁壘的行為,雖然在一定程度上保護了屬于孩子的童真,但與此同時,也限制了兒童的閱讀視野,甚至有時會阻礙兒童讀到真正優秀的詩作。
在《給孩子的詩》出版后,這種限制思維便在書評中體現,不乏家長認為這本詩集并不適合孩子閱讀。例如,北島在其中收錄了自己的詩歌《一束》,而非代表作《回答》。有反對聲音稱,《一束》是愛情詩,會“教壞孩子”。而在《給孩子的詩》中,葉芝的《當你老了》、舒婷的《致橡樹》等愛情詩的入選,似乎也并不“兒童”。
北島始終堅持自己的選擇。他認為《回答》雖然知名,但因涉及中國特殊的歷史轉折點,和孩子們的日常生活有距離,不適合孩子讀。而《一束》雖然是愛情詩,反映的題材卻是兒童真實的人生體驗。“十二三歲的年紀,正值青春萌動,很正常。生老病死、愛情、孤獨,都是孩子最真實的人生體驗,不應該被屏蔽掉。”事實上,很多家長認為孩子年紀小,對宏大的生命議題感悟不深,這種觀點是片面的。“關于愛情,每個孩子都好奇,都有形而上的思考,反而在一個人被逐漸社會化的過程中,這種想法才會越來越淡。”
身為“詩歌教父”的北島堅決維護兒童應有的詩意,而作為文學戰士的魯迅,則直接將鋒芒對準“必讀書”的框定。早在1925年,《京報副刊》就發起推選“青年必讀書”的活動。問及魯迅時,他給出一個備受爭議的回答:“說不出什么是必讀書,因為從來都沒留心過。”這種頗不受認可的行為,卻讓作家止庵洞察了背后的深意。他認為魯迅并不是開不出書單,而是拒絕開書單。魯迅的舉動意在消解“青年必讀書”的前提設定,即“必”字所帶來的對公眾媒介進行價值取向的嚴格規范。很明顯,相較于自己對書籍做出價值判斷,魯迅更傾向將選擇權交還給讀者。
因此,倘若父母想培養兒童讀詩的興趣,不如以魯迅為鑒,將選擇權交給孩子自己,讓孩子讀到自己真正感興趣的詩。中小學教材不乏詩詞名篇,其中包含的是詩歌所能觸達的歷史縱深。而當孩子讀到真正感興趣的詩時,體會的便是詩歌更為可貴的內涵——對人生體驗、生命歷程最詩意、直觀的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