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考生

一

初見他，瘦小干枯，像一根刺兒似的單薄，膽怯得不敢用正眼看人。我說：“抬起頭。”他的脖頸稍微起了一點兒。但我還是不能完全看清他整張臉。我提高了嗓門，指著他說：“你，出列，站到一邊去。”這時他才抬起頭，眼里全是淚，強忍著在眼窩里打轉。我的心一驚，有種被燙了一下的感覺。

回到辦公室查看他的檔案，21歲，盜竊電瓶判刑一年零三個月，理由竟是為了籌集高考的報名費。我的心再一次被刺痛了。大學畢業后當獄警近10年，各種罪犯成因見過不計其數，唯獨沒見這一種。我說不出來是什么滋味。那晚本來不是我值班，下了班我沒走，只為跟他聊聊，因為他的檔案里有自殺未遂字樣。對他，這一問題刻不容緩。

我走進他的監區，看到他獨坐一隅，兩眼發直地看著地上的某一點，像針一樣挺直的腰背可以看出他是多么緊張，甚至有點兒神經質。我走過去，站到他面前。也許是我身體的陰影嚇到了他，他一下子從床鋪上彈起來，驚恐地看著我。我知道是初見時我的兇讓他還心有余悸。我拍拍他的肩膀說：“你來我辦公室一下。”他亦步亦趨地跟著我。同監犯們都好奇地看著他，好像在想他可能又出了什么差錯等著挨訓呢。

“不用緊張，我就想問問你的情況。”來到辦公室，我邊用紙杯給他倒了一杯水，邊說。他看著眼前那杯水——那也是我和他心與心的距離。他用顫抖的手接過紙杯，緊緊地握在手心里。“你不用那么緊張，放松一些。”他愣愣地點點頭，更緊地握住手里的杯子。我心想，不急，便緩緩地對他說：“你的入監檔案我都看過了，你還想考大學嗎？”他猛地抬頭看我，眼里又起了一層淚霧，還有紅色的血絲，但很快又把頭低了下去，看著手里的那杯水。

“你還想考大學嗎？”我又問了一遍。

“我這輩子完了！”他帶著哭腔說。

“你才只有21歲，一切都是有希望的。”

他把頭垂得更低了，嘴里喃喃自語：“不可能了，不可能了。”

“如果你還想考，我們就一起想辦法。”

“你說的是真的？”他半傾著身體問我，手里的水灑了出去。我拿出抽紙遞給他，他沒有接，兩眼還是直直地看著我，血絲更明顯了。我輕輕地點了點頭。他一下子把手里剩下的半杯水一飲而盡，然后蹲在地上嗚嗚地哭起來。

“你先別激動，我想問問你的學習基礎怎么樣。”我上前扶起他。

他站起來說，“我數理化好，但英語差，只能考30多分。”

“如果正常發揮，平時模擬能考多少分？”

“430多分。”他小聲地說。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想明天把他的情況跟領導反應一下。但我沒跟他說，我怕萬一不成，對他是更大的刺激和打擊。他就像一碰就倒的泥墻，仿佛再也禁不住任何風吹雨打。

沒想到，我的想法得到監區和監獄的支持。當我聽到他們對我說要全力以赴幫助他時，我的心突突地跳了幾下。

二

他的父母離異。父親不僅不能給他一點兒經濟資助，還把母親辛苦擺攤口攢肚挪為他賺的上學錢拿去賭博，輸了個精光。從小到大，除了打罵，父親對于他只是一個殘忍的符號，而母親最終也不知去向。

他問過很多人，從擺地攤的小販到附近的鄰居，還去母親可能去過的所有地方尋找。一開始大家都說不知道，問得多了，他從他們的眼神里看到些別的，一種不言而喻的東西。他不相信母親能干那個，就算母親真是那樣，他也不嫌棄，天涯海角，他都要把母親接回家。

但母親仿佛人間蒸發了一樣。他總在夢里驚醒。夢里，母親躺在各種無法說清的地方，孱弱而絕望。那些夢讓他更加拼命地想要找到母親。學校幾次三番告訴他，如果再曠課就開除。“不應該啊，你一直表現不錯，是個好孩子，成績也是中上等，怎么突然就成這樣了？讓你把家長叫來，家長也不來，學校給他們打電話全都打不通。你的父母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回去告訴他們，如果再不來學校一趟，你就不用上學了。”

面對校長的疑問，他無法說出自己逃課的原因，只能任眼淚在眼圈打轉，盡力不讓它們流下來。校長看他可憐兮兮的樣子，說：“再給你一次機會，你能保證再不逃課嗎？”他輕輕點頭。可他知道自己做不到，因為一有什么風吹草動，他還會沖出去找母親。雖然每次都是無功而返，但下一次依然讓他感覺充滿希望。

如果不是班主任家訪，沒人知道他是如何生活的。那還叫屋子嗎——幾根木棒支起的簡易棚子，被好心人里三層外三層糊了黃泥、紙殼和棉被，里面點一個爐子。班主任心疼地說：“這太危險了。如果一個沒照看到，很容易著火。”“就冬天點幾個月，平時都在屋外面做飯。”“你一直住在這里？”“不是，家里實在待不下去了，父親天天喝醉酒，喝完又哭又叫又打人，我學不了習，更害怕挨打。”“這個地方是誰幫你搭的？”“是一個拾荒人的，后來不知去了哪里。有一天我從家里跑出來，感覺這個地方可以棲身，就住了下來。回家偷摸拿了被褥，還拿了一個鍋一只碗一雙筷子，就成了。”“你怎么生活呢？你沒有生活來源啊。”班主任驚訝地看著他。“我也可以撿破爛啊。”“這就是你總是逃課的原因嗎？”他想說“不是，可以晚上少睡覺去撿，但有母親的消息，必須立刻去找”，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害怕班主任問“你母親是做什么的，在哪里”，他不知如何回答。

班主任把兜里的錢都掏了出來，說：“這些給你買一些好吃的，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你看你都瘦得什么樣了。你的情況我會跟學校說，給你一些幫助，主要是再給你一次機會。今天下午，學校找到我，讓我寫一個情況說明，要對你進行勸退。我總覺得你不是那樣的孩子，想再確認一下到底怎么回事，然后再往上報。看來我的直覺是對的。你為什么不早跟我們說呢？你知不知道，你差一點兒就被學校開除了，你差一點兒把自己毀了。”他終于脫口而出：“我媽沒了，我得去找她。”

學校減免了他的學費，每月還給他300元錢的生活補助費。很多老師聽說了他的事，想捐款給他租一個真正的房子。學校方面則認為，這件事還是得學校來辦，畢竟靠個人捐款不是長久之計，還得看看民政那邊有沒有政策能真正幫助到他。很快，那邊回話說，他不是孤兒，有爸有媽，還都是完全行為能力人，他們家也有房子，他是被打出來的，應該找婦聯。婦聯的人找到他爸三番五次做工作。他爸表面應承下來，說再也不打孩子了，供他好好念書。但人一走，喝上酒，就什么都忘了。他又搬到那個偏廈。那里雖然艱難，但可以把作業寫完，可以半夜去撿垃圾，不用害怕后面突然上來一腳，把他踹倒在地。

學校問他最近過得怎么樣，他說挺好的，自己盡量周末去找母親。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母親的消息越來越少，他的噩夢也越來越多，他總擔心自己有一天會瘋。

三

在學校，他成了更加奇怪的人。誰都知道他爸是醉鬼，他媽身份不明，誰都不愿意跟他說話。他更加孤僻了，也拒絕跟任何人對話。

直到那天晚上，馬上要高考的他，正在為沒湊夠高考報名費而發愁時，幾個跟他差不多大的人推開他的破門，說：“想不想弄錢？一點兒危險沒有，你就站在路邊放放哨，有人來了給我們一個動靜就行。”他都沒問去干什么，一聽能給300元錢，當即答應了。

到了看守所，他跟那些重刑犯在一個屋子里，互相問什么罪。他說偷電瓶，大家笑他就那么點兒事，關幾天就放了。他信以為真，以為自己還可以參加高考。直到判決書下來，一年零三個月刑期擺在眼前的那一刻，他想到了死。

他是在看守所自殺未遂的，用頭撞暖氣片，血流如注。他來到監獄一心向死。當初因為可以上學，才堅持活下去。現在唯一的路堵死了，他只有一個念頭：再也不想受這人間的苦。大家又笑他：“這樣能死成嗎？傻子。”他被關在禁閉室里，看著窗外的繁星，號啕大哭。他知道自己徹底完了，一點兒希望都沒有了。

那天，我問他還想不想考大學后，他蹲在地上失聲痛哭。他哭這個消息來得太遲。他在監獄里根本不可能有資格參加高考，就算讓他考，他落下那么多課，也考不上了。

“監獄想給你請家教，老師在監獄里幫助你復習。你愿意嗎？”我說。

這一次，他沒有哭，而是像傻了一樣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半天緩過神來，他狠狠地點了點頭。

那些日子，為了他，大家開了一次又一次的碰頭會：購買學習資料，挑選名牌大學畢業的干警給他補習，請學校老師來監獄給他補最弱的英語。看他累得發暈嘔吐不止，大家給他買來藥品和營養品。而我，只是默默地陪伴著他，讓他在偶一抬頭時會快速地看到我。我知道，這對他是多么重要。雖然我才只有30多歲，但那時，我明明感覺自己就像他的父親一樣。而他，就像一個完全癱在地上的孩子，需要大人全力以赴地幫扶、引領和給予，才能激發出他內在原有的被砍伐、被擱置、被消滅的動力，支撐他從地上爬起來、站起來，向遠方奔跑。

多少次，他偷偷地問我：“曲隊長，我能行嗎？萬一考不上怎么辦？”他的眼里還會有淚霧、血絲，但也多了一絲從前沒有過的堅毅和勇氣，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罷了。我知道，他是看到大家這么幫他，有了心理負擔，害怕辜負期待。

“你要相信自己。大家幫助你，是幫你實現大學夢，讓你知道天無絕人之路。哪怕是在監獄里，只要你足夠努力，也可以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也有機會創造不可能創造的奇跡。”

他那邊復習備考，我這邊抓緊幫他尋找母親。在這個關鍵時刻，如果他的母親能出現在他面前，會給他無窮的力量。我聯系上大學校友，一起去派出所幫助尋找。因為是流散人員，居無定所，電話號碼換了又換，總是在馬上要見到光亮時一下子又黑下去，一點兒線索都沒有了。我們加班加點研究方案，調查走訪他母親曾經待過的地方。但她過于隱蔽，一般人都不知道她的行蹤。終于有一天，一個坐在門口曬太陽的老大爺說，看到他母親上了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大家立即查監控，終于找到他母親的身影，我們高興得直拍桌子。

沿著監控顯示，我們在一家老舊民居里找到已經奄奄一息的她。她骨瘦如柴，躺在屋子里。“你們可算來了，趕快把她整走吧，我都要愁死了。”房主說，租期早就到了，可她病成這個樣子，攆不走，也沒地方攆，自己愁壞了。

我們把她送到醫院。醫生說她嚴重營養不良，打幾天點滴，并在飲食上增加營養，慢慢就會好。我松了一口氣，找到他的父親進行長談。交流時，他的父親一言不發，只是看著有氣無力的愛人，很久才說出一句話：“我們一起去看看兒子，行嗎？”

見面那天，監獄特地給他們安排了一間特殊的接見室。可在接見室里，他們一家三口只自顧地默默吃飯。看時間一點點滑過，我急切地說：“別拘謹，都說說話吧。見一次面不容易，趁這個機會都說說心里話。”他的父親先放下筷子，嘴角動了好幾次都沒說出話，臉上的肌肉不住地抖，時間仿佛凝固了。突然，他父親給他和他母親跪了下去，他和母親嚇得從座位上驚跳起來，反應過來后才想起去扶。他父親說什么也不起來，聲淚俱下地說自己不是人，狠狠地打自己的臉。我說：“有話好好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現在，孩子要考大學了，一家三口聚在一起好好過日子比啥都強。”三個人跪在一起抱頭痛哭，在場的干警也濕了眼眶。

高考那天，他沒有穿囚服，我和另一名干警穿便衣守在監考教室門外。所有考生都不知道跟他們同場競技的是一名監獄里的囚犯。

最終，他以476分的成績考上了一所本科大學。

接到錄取通知書那天，他出獄不到一個星期，他跪在監獄大門外涕淚長流。我沒有扶他，我想讓他哭個夠。他憋太久了，內心的壓力與喜悅都需要宣泄、釋放。

他淚流滿面地抬起頭對我說：“這一切就像一場夢。”

“你都知道了？監獄跟你考上的大學進行了溝通，他們減免你大學4年的全部費用，我們監獄也會幫助你的。”

他用頭狠狠地磕著地面，泣不成聲地說：“我知道，我知道。”

“你還是全國唯一在監獄服刑期間考上大學的囚犯。”

他抬起頭，問：“真的嗎？”眼神又讓我想起他剛進監獄時聽到我說可以讓他考大學時，透著不敢相信的震驚和錯愕。

“是真的。你和我們一起創造了一個奇跡，一個關于相信、夢想和溫暖的奇跡。你可要永遠記住這段生命歷程，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他站起來，靜靜地看著我足有一分鐘，淚水嘩嘩地流個不停，然后深深地給我鞠躬。

我深呼一口氣，給他敬了一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