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一家互聯網電商公司的倉庫流水線上,有38名工人在2022年通過了成人高考,成為流水線上的大學生。
往事
武瓊,80后,湖南桑植人。
那年初中畢業,她輟學了。高中開學的時候,她告訴父母要上山打柴,實際上是躲在山上的一個角落,看著從前的同學背著書包走出大山,武瓊羨慕得淚流滿面。
輟學并不是因為學習不夠好。武瓊來自山區。上小學的時候,天還沒亮,她就要起床去學校。從家到學校有五六公里路,要翻過好幾個山頭。16歲那年,她考上了縣里最好的高中。
家里格外困難。她記得有一段日子,父親每天晚上都打著手電筒出門找人借錢。買不起鞋,父親就光著腳出門。經濟的困難,再加上家里事務繁多,懂事的武瓊主動選擇了輟學。
輟學打工在那個時代并不罕見。從20世紀80年代至今,中國迎來了產業騰飛的40多年。大量企業在珠江三角洲扎根,對產業工人的需要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頂峰。
打工在武瓊的家鄉是常態。作為產業工人輸出大縣,桑植常年有約12萬人在外務工,占戶籍人口總數的四分之一。
武瓊有時候會開玩笑,是時代的洪流將她帶到了唯品會華南倉的流水線上——武瓊每天的工作任務是把分到手的包裹一一檢查后再打包。現在她已經帶領著一個幾十人的團隊,負責監督和協調。
同樣被時代洪流裹挾的還有鄭蕓。這是一個和武瓊有相似故事的女孩。鄭蕓是肇慶四會人,她原本對自己的規劃是,進入當地最好的四會中學讀高中,考上一個好大學,之后找一份好工作。
但中考那年,父親的一場車禍讓家庭經濟瀕于崩潰。她和父親約定,如果能收到四會中學的錄取通知書,就繼續讀;如果收不到,就去讀中專,半工半讀。
她沒有等來那一紙通知。直到多年以后,鄭蕓有一次收拾東西,在翻箱倒柜時發現了自己當年輟學的真相。原來那年家里收到了四會中學的通知書,只不過因為讀不起,被家人藏了起來。現在,錄取通知書戲劇性地出現在了某個柜子里,重見天日。
時間不可逆轉,世界上從此少了一個穿梭在寫字樓里的白領,多了一個流水線女工。鄭蕓現在是唯品會華南倉的一名轉包員,她的工作是分揀貨品。每天,她會把一人多高的貨架推到工位邊上,再把貨品錄入進系統。就這樣來回重復,一天能走兩萬步。
如果說武瓊與鄭蕓躍入產業工人的大潮是因為某種意外,那么,還有更多普通人被時代的潮流推著向前走。
學生時代的歐紀君因為偏科,高考成績不夠,只能去讀高收費的學校。在百般無奈之下,他開啟了打工生涯。莫官銪的故事則是更多流水線工人普遍有過的經歷:來自廣西的少年從初中時就感覺自己在課堂里“坐不下去,一心想出去打工”,他對遠方有著和同齡人一樣的、充滿浪漫主義色彩的想象。
在中國產業迅速崛起的背景下,產業工人從四面八方會聚而來。他們背后的辛酸、無奈、掙扎與奮進,在那個時刻,被淹沒在了機器的轟鳴聲中。
重啟
如果說,過去40年,中國對產業工人的要求更多是“熟練工”,那么在未來,面對智能化、數字化產業鏈條升級,產業工人也站到了十字路口。
武瓊的危機感尤其嚴重。這些年,她吃夠了學歷低的苦。16歲那年,武瓊輟學后去了佛山電子廠,只能從普通工人做起。一開始,她一個月只能掙200元錢。輾轉幾個制造廠后,她深刻感受到“沒有知識,就只能做最普通的工種”。
武瓊偶爾會想,如果當初上學,在另一個平行世界里,她會穿著干練的職業裝,化著精致的妝,每天在城市林立的寫字樓里進出。偶爾她會和朋友一起去商品琳瑯滿目的商場與充滿藝術氣息的咖啡店。
她會對女兒說,你生活在一個更好的時代——女兒是大學生。因為時隔多年,武瓊發現,自己對“不能上學”這件事情依舊耿耿于懷。當她經歷了結婚、生子,當年沒能實現的讀書愿望,又開始時時泛起。
中專畢業后,鄭蕓干過個體戶,也進過工廠,這些都和她的專業毫無關聯。她有一個習慣,喜歡將筆當發簪,插進發卷里——這樣就可以隨時摸到筆,并給予自己足夠的安全感。她還考了高級化妝師證書,專門做新娘跟妝。
她時常會感受到學歷低帶來的刺痛感。要強而獨立的她,結婚以后“從沒向丈夫伸手要過錢”,為數不多的求援是她想繼續讀書,由丈夫來照顧孩子、承擔家務。
產業工人在努力適應潮水的方向。以體力勞動為標志的流水線工人,正在迎來“智造”的新時代。去讀書,去掌握更多的知識與技能,成為他們跟上時代步伐的唯一方法。
時代的步伐有時候體現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
高考之后,歐紀君連續打過3份工。有一年同學聚會,歐紀君猛然發現,同學們口中的“年會”“投資”在自己腦海中完全是陌生的概念,她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差距。
歐紀君嘗試轉行。她去應聘了一家口腔醫院的文員,但對方第一句話就告訴她只要大專以上學歷。這讓歐紀君十分挫敗。在那個時候,歐紀君意識到,未來的道路似乎只有一條:去讀書。
莫官銪燃起對學習的渴望是因為身邊人。幾個月前,女朋友已經通過了專升本,莫官銪漸漸覺得自己跟她的差距變大了。秉持著男子漢的自尊心,這個1998年出生的小伙子想得很遠:女友現在在醫藥公司上班,提升學歷后有機會看到更廣闊的世界,自己如果沒有進步,可能就無法和對方溝通了。
但在成為流水線工人之后,讀書一度變成了非常“奢侈”的事情。
為了謀生而疲于奔命才是生活的常態,這些從倉庫考取的大學生都有同感。自從成為流水線上的一環,自己的時間就被填滿了,它們分別屬于工廠、屬于伴侶與孩子,甚至屬于瑣碎的互聯網,唯獨少了一點兒時間屬于自己。
即使內心對讀書充滿渴望,但系統性地學習并非易事。他們需要克服來自外界與自我的重重挑戰,時間的缺失只是一方面。嘈雜的環境、瑣屑的家務、外界種種誘人的娛樂,甚至,為提升學歷需要付出的金錢,都會把他們往另一個方向拉扯。
在打工的前10年里,武瓊不是沒有拿起過書本,但都因緊張的生活節奏擱淺了。她需要去重塑過去的學習習慣,也需要一個空間,去找回學生時代的自己。
更困難的情況體現在莫官銪身上。基礎薄弱讓他必須忍受學習的枯燥感。相比武瓊等曾經的“學霸”,他更需要濃厚的學習氛圍,來對抗游戲、短視頻、聚會帶來的干擾。
當然,他們需要相信學習與讀書是他們跳出庸常生活、改變命運的一道縫隙。
書屋
88萬平方米物流倉中的一間80平方米的職工書屋,成為這道縫隙在現實世界的一個投影。
產業工人去追上時代的潮流并不容易,這需要社會、組織與個人一起努力。除了工人的意愿外,社會與公司的支持在其中扮演著相當重要的角色。如何讓流水線工人意識到讀書的重要性,如何把他們組織起來,并創造學習的條件,仍是需要去實踐去探索的領域。
時至今日,武瓊還記得第一次走進書屋的時候,看到有三兩工友坐在那里,陽光灑落下來,他們喝著咖啡,安靜地看著書,那個畫面讓她受到了觸動。
就像是和平行世界里的另外一個更好的自己終于重逢:擁有了大學學歷,在某個閑暇時刻,安靜地喝著咖啡,對著陽光,讀一本自己喜歡的書。
書屋最早出現在倉庫的二樓夾層,面積只有20平方米,坐在里面看書能聽見流水線的運轉聲,時常還會爆滿。2021年8月,倉庫一個更大的房間被改造成了新的職工書屋。
80平方米、7張書桌、1200余冊書籍。這些書一部分來自捐贈,另一部分是用唯品會公司的工會費用來購買。在分類上,除了小說、管理、勵志類等圖書,還有提升學歷所需的復習資料。
書屋更重要的作用在于營造一種“隔絕感”。倉庫書屋的管理員傅泳莉說,建書屋的初衷,就是為了讓愛看書的人能有一片安靜的空間。隔絕感還在于,這里幾乎是24小時全天無休,“只要有時間,就能隨時過來學習”。
幫助流水線工人重塑學習習慣同樣非常重要。這間倉庫一個多年的傳統是“讀書會”——倉庫的管理層會把精心選出的書籍發給大家看,然后定期組織討論。在傅泳莉看來,這在現實層面上讓工人意識到,“如果表現得更好,會獲得更多被看到的機會”。
但疑問也沒有停止過。在招工季,有人對職工書屋感到疑惑:一個物流園區,都是工人,需要一個書屋嗎?普通的工人還能憑讀書來改變命運嗎?
無論是倉庫的管理者還是已經通過成人高考的流水線工人,都難以給出明確的答案。但在38名大學生看來,至少,這為未來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同時,在接受更多教育的過程中,他們自我實現的需求也得到了滿足。
在倉庫的管理者看來,讀書的火苗需要被呵護與支持,無論精神上還是物質上——他們希望流水線工人擺脫“工具感”,成為在精神上更富足的人。書屋、讀書會、組織大家參加學歷提升與技能提升,都是支持上的一環,“就像是一艘逆流而上的船,我們要做的是送上幫它鼓帆前行的大風”。
令人欣慰的是,這間小小的書屋在大多數時候會成為“自習室”。
鄭蕓喜歡在午飯后來書屋坐會兒;武瓊習慣在下班后到書屋翻閱,有喜歡的書籍,就會借回家慢慢看。她倆上班忙工作、下班要育兒,書屋給她們提供了一張忙里偷閑的書桌。備考期間,鄭蕓常來這里自習,見縫插針地記知識點。對她來說,看書、學習就像追劇一樣,只要一打開,自己就會想著怎樣才能看完。
對于對考學有執念的歐紀君來說,書屋的意義就更大了。“這里遠離機器的聲音,很安靜。”歐紀君再次強調了一遍:安靜,安靜的時候就會有靈感。在這里,歐紀君找到了高中時同學們在教室里互不打擾、奮筆疾書的感覺。
在這里,有人是為了讓自己成為“更好的人”,有人只想感受“錄取通知書握在自己手里”,還有人為了升職與加薪。
類似的愿望并不宏偉,但同樣,每個心愿都不應被輕視。
圓夢
2023年2月,歐紀君收到了廣東外語外貿大學發來的錄取通知書,為此她興奮了一個月。她是2023年通過成人高考成為大學生的38位流水線工人之一。
歐紀君回憶,一開始,一些朋友不支持她去參加成人高考,包括前上司、前同事,他們認為這“華而不實”“含金量低”“浪費時間”,等等。
可她驚訝的是,一開始不太理解她的父母,后來卻非常堅定地支持她。他們會提醒別人,“我女兒在學習呢,你們別煩她”。
去年11月,歷經一年緊鑼密鼓的學習,歐紀君通過了成人高考。“太緊張了,手一直在抖。”歐紀君回憶,這種緊張程度不亞于當年的高考。
改變在悄悄發生。
學歷的提升給歐紀君帶來的不僅是能夠接受大學教育。更重要的是,她變得更加開朗與自信。從前,她偶爾會認為自己是個流水線上可以被隨時取代的螺絲釘,現在,她覺得自己“哪怕作為一個流水線工人,也能去創造價值”。
滿足感也出現在莫官銪身上。他終于圓了自己的大學夢。他將通知書藏在了家里,準備在女友生日或某個特殊時刻,拿出來作為一個驚喜。
2017年,鄭蕓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父親因為心肌梗死進入ICU。就在危急時刻,父親向她懺悔:這輩子啥都沒做錯,就是沒讓你讀成書。
“爸,都過去了。”鄭蕓已釋懷。也許是因為這份成長經歷,在對子女的教育上,鄭蕓表現出了不惜一切代價的堅決。
武瓊也迎來了和解時刻。前幾年回老家,全家正吃著飯,母親突然發話了。她告訴武瓊和大姐,自己很后悔當年沒能供她們讀書。
直到那時,武瓊才知道,常年沉默不語、不善于表達感情的母親,帶著這種愧疚過了十幾年。
現在,武瓊的大女兒在廣西財經大學讀大二,小兒子讀高二。曾經有老師建議孩子去讀中專,她堅決拒絕了。
她和兒子約定,與他一起“高考”。在升入大專之后,她也報考了與兒子同一年的本科成人高考。
歐紀君記得一個細節:去考場時,網約車女司機告訴她,自己前幾年考過會計師,當時也緊張得手抖;同考場一位年紀看上去四五十歲的大叔,到場才發現忘記帶準考證,急得在場外不停打電話;而她自己,在考完試后,“繃了一個月,終于如釋重負”。
這大概就是普通中國人無聲、平凡而又驚濤駭浪的時刻。完美結局會來的。她知道,她人生的高光時刻,也許走得比別人慢,比別人遲,但總歸不會缺席。
38個流水線工人考上了大學,這不是一場命運的反擊,而是社會、公司、個人合力扭轉了過去工人底層的循環矛盾,讓“奢望”的大學教育成為流水線上普惠的存在。當AI人工智能、GPT開始對工人挑戰之時,讓人更能發揮“人”的價值,是當下我們應該思考的問題。
(文中鄭蕓、武瓊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