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城市正不斷拉開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互聯網構建的商業生態能解決日常各類需求,越來越多的獨居族涌現,在一線城市,熟人社會成為一個愈發遙遠的詞匯。
然而在城市的犄角旮旯里,還有無數的回遷房、新農村小區仍保持著熟人社會的關系。在全是親戚的小區里,生活可以很便利,可更麻煩的事也在等待著他們。
“李家”的23套房
“姐,賴毛和王姐和好了嗎?我最近看王姐抖音把罵她婆婆的內容都刪了。”
“應該沒有,最近這個禮拜他們家燈就沒亮過,下面也沒見賴毛的車。”
隔著幾百公里,李霞和表姐聊起小區的八卦。故事的主人公是她家的老鄰居,也是表姐家前一棟樓的房主。前陣子,大數據把王姐吐槽婆婆的“罪證”推送給了李霞。
李霞遠在另一個城市,每天像追劇一樣津津有味地吃著鄰居家的“瓜”。沒辦法,誰讓她們生活在一個完全熟人化的小區,誰家管狗叫“兒子”,誰家老婆天天取快遞,誰家又因為跳廣場舞鬧得妻離子散,都逃不過鄰居敏銳的雙耳。為了實時監測鄰居家的動態,表姐甚至專門借了醫用聽診器,隔著一堵墻也不能阻止她的八卦之心。
這就是住在回遷房里的生活日常。官方的說法是,新農村花園小區。
區別于那些廠辦大院、國企宿舍、單位家屬院,新農村花園小區的組成相當簡單:一共3期,50多棟樓,共有2000戶,80%以上的住戶是村里的原住民。在這個萬人小區,9000人相互認識都不足為奇。就算不認識,只要稍微一打聽過去是村里幾隊的,也都知道些底細。
它的起源有些年頭了。早在十幾年前,李霞上初中的時候,就聽說村里要在荒地上蓋一座新樓,到時候要把整個村都搬過去。后來事情擱置,一直到2012年,小區的第一期樓盤才開盤。李霞父母猶豫了一整晚,最后決定拿出全部身家,又找人借了點兒錢,湊夠16萬元,買了當時最小的戶型,成了村里第一批“上樓”的村民。
之后幾年,由于市政占地,村里發放了人頭補貼,小區的二期、三期啟動得很快,據說能放下整個村子,還要把幼兒園、學校、衛生院都搬過去,順便建一個紅白理事會給村民辦婚喪嫁娶。大家都很高興,陸續湊錢買了房。
萬人小區,承載著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期待。
依稀記得,第一次“上樓”,很多老鄉還很不適應,時時惦念著鄉村生活。李霞姑媽買了120多平方米的大房子,卻執意要在主臥和次臥盤炕,理由是床板睡不踏實,能睡下的人也不多;李霞母親則把村里的水桶、墩布都提上了樓,還經常儲滿水,在村里用水不便,儲水是她深入骨髓的習慣;還有人干脆把這兒當成過夜旅館,晚上回來住,白天回村里,或者夏天回村避暑,冬天上樓貓冬。
李霞母親每天雷打不動騎電動車回村里打麻將,和老鄰居聊天。她不喜歡住樓房,覺得孤悶。唯一欣慰的是,終于不用時時給澡堂送錢了,自己家安了熱水器,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她還因此把暫時沒買房的親戚叫來家里洗澡,沒事兒邀請人家過來小住。
李霞上大學那幾年,親戚也陸續搬進了樓房。一家上來,一大家子拉拉扯扯也都上來了,整個家族因此完成了100%的城鎮化。
在以血緣維系的鄉土社會,萬人小區大多呈現出家族連片的聚集效應。細數了一下,從爺爺輩的大家族算起,整個“李家”一共有18戶親戚,在小區里有23套房,邁開步子走不了5分鐘,就能找到歇腳的去處。
若是在北上廣深的好地段,或許還能享受房地產的紅利。可在這三四線小城的城鄉接合部,房子,還是小產權房子,只將夠自住。即便如此,對于泥腿上岸的農民來說,也是改命的轉折點。
李霞母親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誰能想到跟了你爸30年,最后還能住上樓房。”要知道,我大伯結婚時住的還是新打的土窯洞,我爸結婚時才開始流行磚瓦房。后來村里拆遷,換了一處平房,這回又住上樓房,簡直是鳥槍換炮,屬于時代的快車送給他們的好日子。
有便利,也有代價
當整個家族都住在同一個小區,生活便利程度提高了不少。小區充電位緊張,二表姐的新能源車白天開走,晚上回來沒位置,大表姐就提前把車停過去,幫她占位;大表姐和二伯家是對門,相互都留了鑰匙,刮風下雨,誰不在家,另一家直接過去關門窗;孩子看管更不成問題,誰家有個什么事兒,把孩子扔給親戚,吃飯、寫作業、安全問題都不用操心。
過去3年,這種好處更加明顯。小區靜態管理那陣兒,李霞父親正在小區某棟地下室下棋,沒看見群里通知,直接被關進了單元里。不過,出不去也沒關系,他順腳就上了3樓李霞五叔家等消息,后來索性住下了。
在這里,人們的社交半徑也從核心親戚圈向外圍熟人圈擴散。有時候即便你不認識那人,你的家人也立馬能從“六度人脈”理論里翻出他和你們家的淵源。大家有什么消息都能第一時間互通,其中就包括很多八卦——比如某夜,小區里的超市老板揚言要自殺,消息一出,全小區嘩然,趕去看熱鬧的人絡繹不絕,李霞大姐住在超市老板家對面,順勢架起手機在群里直播,瞬間讓鬧劇變喜劇。至于誰家兒子賭博輸了十幾萬賣了老宅,以及哪家婆婆年輕時作惡、如今活在兩個兒媳婦手里戰戰兢兢……這種消息更是源源不斷,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便能輕松了解全“村”事。
不過,享受熟人社會便利的同時,也得付出代價。
首先是生活隱私被侵擾。小區人多嘴雜,以為住進樓房,終于能躲個清凈,告別世俗的人情往來,最終卻會發現,熟人社會的這張大網難以輕易掙脫。
李霞一個姐姐嫁到市區后,因為上班不方便,回來小區居住。后來小區引進北京的幼兒園,并實施了本村孩子不要錢的優惠政策,她覺得不錯,便暫時讓孩子在這邊過渡。
沒想到常年住在娘家,很快就傳出了風言風語。有人說她男人出軌了,有人說她和婆家不和,甚至有人繪聲繪色地編造起法庭上兩人離婚的過程:“那孩子她都不要,是法院判給她的!” 若不是被掃樓道的二嬸聽到傳話回來,姐姐現在還都不知情,天天笑嘻嘻地和人打招呼。
某種意義上,這里已不僅僅是居住區,更是村里人情江湖的順延。現在新鄰居的交往比以前少了,可紅白喜事還是得以單元為單位進行通知。李霞去年結婚,本來母親不打算聲張,沒主動和鄰里提及,沒想到禮賬本上還是翻到了幾個不請自來的鄰居。人家馬上也要辦事兒,盼著回禮。這樣的人情往來給日常生活帶來不小的壓力。
李霞二表姐也因為給孩子辦周歲宴犯了愁。她不想大辦,只想告訴幾個親近的親戚,可這個請了,那個哪能不請?一大家子起碼5桌起步,不收禮她吃虧,收禮了就不能光吃飯。思來想去,她說服自己,一家人小吃一頓得了,就這還得罪了最疼她的三舅媽:“已經給娃娃買好銀鎖了,結果人家壓根兒沒想請我去。”
因為距離過近,即使是親人間也會因摩擦增多而出現嫌隙。
李霞二姑本來不想買樓房,可她所有的親戚全搬進了小區,她再不買房,里子面子都過不去,不得不掏出自己的養老本35萬元,購置了3期的兩室一廳電梯房。結果買就算了,她還和自己最討厭的親大哥住了對門。
幾個子女本該輪流照顧奶奶,但大伯不想接奶奶去自己家住,為了營造自己還在村里的假象,他白天在村里待著,晚上偷偷回小區住,連燈也不敢開。若是二姑住得遠也就算了,可惜兩人是對門,半夜聽見他家沖馬桶的聲音,氣得大鬧一場。
像李霞這樣無法承受外界過度窺視的人,早早就離開了小區。偶爾回去一趟,她也如芒刺背,生怕被問東問西。
前一陣子,李霞休產假回娘家休養,下樓散散步,很快就碰到了一個不想見的遠房親戚。她驚呼李霞懷孕后怎么變得這么丑、這么黑,還夸張地說她至少胖了100斤。搞得李霞心情糟糕,隔天就讓丈夫來接她離開。
路上,丈夫問李霞:“回家住得不開心嗎?那是你家的大本營,不是有很多人可以陪你嗎?”“正是因為這樣,才更不想回家。”
可離開時間長了,李霞又會懷念這種熱鬧的場景。她曾在廣東生活了六七年,在完全陌生的城市工作,除了同事幾乎沒有朋友,甚至連合租的舍友都不知道她們的全名。李霞愛給姐姐、母親、姑媽打視頻電話,看到她們扎堆出現屏幕上,便能撫慰自己漂泊異鄉的孤獨。
如今,有了自己小家庭的李霞,也時時記掛著萬人小區里的大事小情。每當想起那個小區,故鄉就有了具象的含義。時而喜歡,時而厭煩,時而想念,“或許就是我們與故鄉之間的距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