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一個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特別是對一位身體瘦弱的年輕女孩兒而言。1979年初夏,生產隊隊長派我去周家墳澆麥子。不知什么原因,北京以東一帶得意用墳來命地名,比如我們第三生產小隊的土地有李家墳、劉家墳、張家墳、尹家墳。我想,在過去,這些土地應該都是財主的土地,他們為了流芳百世,便將自己的土地用自己的姓氏來命名。
我要去澆麥子的周家墳,是距離東街村僅一公里的地方。那片肥沃的土地不但適合耕種冬小麥,還適合栽種各種蔬菜。因為東街村系城鄉接合部,所以人們的認知早已疏離了農業,并對工業和商業產生了興趣。在當年,這是一種進步。
東街村第三生產小隊在改革開放初期,就擁有五六家村辦小工廠。這還曾讓那些熱愛土地的老農說五道四,他們認為生產隊隊長不務正業,“一個農民,不好好侍候土地,卻要去經營和土地、農事無關的營生,像什么水針廠米面加工廠之類的工廠……”
第三生產隊的年輕隊長,似乎對當時所暢行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學習得十分深入和透徹,他不想費唇舌用語言去解釋,只想用行動去印證。當年,因為隊辦企業創造了豐厚的財富,所以,第三生產隊在年終分紅時,社員每10工分就能分到1元5毛錢。我家因為勞力多,一下子就分到了4000多元。要知道在20世紀70年代,4000多元可是一筆巨款。這不僅讓很多村民眼紅,也讓那些吃商品糧掙工資的人眼紅。好友李萌當年在縣百貨大樓上班,她得知我們家分到那么多錢,激動地和我說:“淑華,你要請我去小樓吃夾肉燒餅!”“沒問題。別說吃夾肉燒餅,就是去東風飯店吃烤鴨,我也請得起!”
就在這一年,五哥和六哥也都娶到了媳婦。
接著說我去澆麥子的事兒。澆麥子是需要有一條水渠的,清水被機器從井里抽上來,通過水渠送到麥田里。周家墳這條水渠的末梢修在了墳地上,這就使得上次來澆地的徐小芳因不小心,一下子掉進了由于年久失修而半敞的墳墓里。掉進墳墓的徐小芳發出絕望的呼喊,呼喊聲尖銳而恐怖,多虧看電機的劉山及時將她拽了上來。這次掉進墳墓雖然沒給徐小芳造成太大傷害,但此后她卻再也不敢去澆麥子了。
為了不重蹈徐小芳的覆轍,我將水渠別了一個彎,雖然在視覺上不太好看,但讓渠水走了近路,可以讓水很快流進麥田。最主要的是,可以避免看渠口的人再掉進墳墓里去。我的這一改變,讓來檢查澆地進度的婦女隊長大加贊揚。她說我解決了困擾她多日的難題。“你真是一個有心的姑娘,是怎么想到給水渠改道的?”“我怕也和徐小芳一樣,讓自己掉進墳墓里。”
其實,我所改變的那些事物還有很多。比如,我還曾將六哥打家具淘汰下來的一塊彎木板,放在了家門前荷花坑中那條被水沖出口子的小道上。這一舉動,讓很多要去街上購物的村民少走了不少冤枉路。又比如我在城內一小學讀書時,新來的老師是個剛從師范學校畢業的年輕姑娘,姓宋,一講話臉就紅。她讓學生站隊時,大家總是胡亂站,這給她點名造成了不小的麻煩,因為有些同學身材矮小,他們夾在高個子學生當中,雖然老師點名時他們也積極配合,卻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我就為宋老師出了個主意,讓同學們站成橫排,這樣不僅可以聽到聲音,還可以看到表情,大家的狀態老師也能一目了然。宋老師為此還表揚了我,后來還選我當了學生代表。
二
我有時就想,一個人不管生活得多么卑微,只要努力去發現、去改變,哪怕是一些小的事情和小的場景,或許只要稍稍變換一下方式,就會取得令人滿意的結果。重要的是,一個善于思索的人,是可以通過改變從容面對一切的。基于此,放暑假時,很多女生都向我拋來友誼的橄欖枝。以前我下地割草只有一兩個女伴,后來,我身邊已經有十幾個女伴了,好似只要和我一起下地割草,連草都割得比平日要多得多。
一天,我們去京杭大運河岸邊割草,一個叫小湘的女伴不小心將草筐掉進了河里。望著被水漸漸推遠的草筐,小湘失聲哭了起來。那年月,哪怕只是一個草筐,對于物資匱乏、生活艱苦的大多數家庭來說,也是重要物件了。而小湘掉進河里的那個草筐,是她父親幾天前才從生產資料公司為她買來的。這樣的一個新草筐被水沖走了,她的酒鬼父親一定會大發雷霆。我望著不停哭泣的小湘,心生一計——我將自己草筐的一截繩子解下來,又從河邊找來一根木棍,將木棍拴在繩子上,然后沿著河岸向草筐漂走的方向追去。很快我就接近了草筐,我將那截拴著繩子的木棍遠遠地拋向了草筐。第一次木棍沒有掉進草筐,第二次木棍仍然沒能掉進草筐,此時跟在我身后的小湘哭得更大聲了。我被小湘的哭聲搞得心煩意亂,但仍沒有停止追擊草筐。在我又追出一段路后,正好遇到河水的一個拐彎處,此時草筐離我已非常近,我不失時機地將木棍投向草筐,木棍穩穩地落進了草筐,最后用力一扯,草筐被我拽了上來。當我把失而復得的草筐交給小湘時,小湘破涕而笑,說:“淑華,我以后跟定了你!”
其實我愛發明創造,是從我母親那里繼承來的。母親是個非常有智慧的女人。或許是父親過世得早,或許是家里孩子多,所以她一生總是忙忙碌碌。1970年,因哥哥們憨厚老實,村里很多年輕人都喜歡到我們家串門聊天,母親卻不會因有人來串門而停止勞作。
在有人串門的夜晚,母親一般會選擇納鞋底。母親納出的鞋底,針腳既勻稱又結實,為此,村里總有一些準備出嫁的女孩兒羞答答地來找母親討鞋樣。母親的手巧得很,她剪出的鞋樣既美觀又秀氣。當然,母親也不是每個晚上都納鞋底,在棉線很快要用完的一些晚上,母親就要紡線。但紡線是需要場地的,那么多人來家里串門,狹小的屋里是無法擺放一個紡線車的。為此,母親總是十分為難,但又無法拒絕鄉親們的友好善意。最后,還是我想出了解決的辦法。我讓母親將紡車搬到我的小床上,我那張小床從來也沒有人坐——來串門的人都懂得女孩兒的床是不能隨便坐的。
母親采納了我的建議,將紡車搬到我的小床上。有時我困了,就伴著紡車的嗡嗡聲睡去。其實,紡車的響聲既單調又無聊。很多生活在鄉村的人,童年時代都是在紡車的嗡嗡響聲中度過。那時的我們一點兒也不討厭紡車的聲音,相反,如果哪家失去了紡車聲,可能就意味著遭遇了什么變故。所以母親嗡嗡的紡車聲,是最好的音樂,也讓我心里踏實。
不久前,丈夫讓我聽世界著名大提琴演奏家杜普蕾的《纏綿往事》。那是一首干凈得讓人想對這個世界表白一些什么情緒的曲子。娓娓敘述的調子,像極了母親當年的紡車嗡嗡。
丈夫嘲笑我,我不煩,甚至認為一個懷揣鄉村夢境的人,總會賦予一些平淡事物真情實感。在經濟和文學都十分匱乏的年代,我們若想給生存找個合情合理的理由,總要給庸常一些詩意的聯想,否則就只能任憑生活變得平淡甚至平庸。
三
只有深深懷抱過溫暖鄉村的人,才能賦予鄉村詩意的感覺。也正因如此,才有人把紡車的響聲和鄉村的炊煙聯系在一起,和布谷鳥的叫聲以及蛙鳴聯系在一起。
我雖然出生在小城,但因為農民身份,從小就擁有濃郁的鄉村元素。后來我出嫁到了真正的鄉村。那個村子其實距離淑陽鎮并不遠,現在縣城的城心廣場占用的就是這個村子的地,這個村子叫孫村。當年我嫁到這個村子時,孫村還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鄉村。村子里不光有長滿青苔的老水井,水井上邊還架著用老榆木加工出來的轆轤,以及一口老石磨。一些星光燦爛的夜晚,我婆婆總號召我們去孫家磨坊推磨。婆婆說,用石磨磨出的糧食,是有糧食香味兒的。雖然當年吃婆婆做的飯,并沒有嗅到糧食的香味兒,但不管怎么說,當年在孫村吃到的糧食都不放添加劑和滑石粉,一定符合綠色食品標準。
那時丈夫家里很窮,但我卻生活得很愉快,并在丈夫的影響下開始接觸文學。我知道穿過孫村的那條長滿柳樹槐樹的西大堤就是聞名遐邇的京杭大運河。在一些殘陽如血的傍晚,我經常和丈夫一起到運河邊散步。那時,運河岸邊十分古樸,鶯飛草長的河岸長滿了紅柳。有時,丈夫會久久地眺望著河對岸出神。我問他望什么,他說在眺望劉紹棠。我不解地問:“河對岸與劉紹棠有什么關系?”“怎么沒有關系?劉紹棠的出生地就是河對岸的儒林村。”我有些不相信,因為前不久,我剛讀過劉紹棠文集,我以為劉紹棠早期文字充滿濃郁的泥土氣息,也許是受《靜靜的頓河》的影響,一些章節甚至有臨摹該書語言的嫌疑,但這并不影響劉紹棠成為一位書寫農村的著名作家。
自從丈夫提到劉紹棠出生在河對岸,我便愛上獨自一人到運河邊漫步。因為在我的潛意識中,所有的作家都距離我十分遙遠,然而沒想到,這個以寫運河著稱的大作家,就出生在河對岸。這讓我覺得文學就在身邊,觸手可及。一些寧靜的傍晚,我竟然出現幻覺,仿佛看到了年輕的劉紹棠正緩慢地行走在河西岸,他的兩眼流淌著無以言表的憂傷。那是遺憾的憂傷,也是感動的憂傷。后來,從劉紹棠,我又想到了博爾赫斯。博爾赫斯在他的晚年,一直在一些寧靜的傍晚,在阿根廷的土地上不斷地行走。我想,所有的行走,都應該是在尋找他們于生活中丟失的一些東西——那些東西既然已經丟失了,就很難再找回來。
歲月總是那樣決絕地不舍晝夜地流淌,如今的我仍然什么也不曾擁有。但我想,經過不斷努力,總會慢慢地改變,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