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補千年
岔腳,俯身,伏案。
長長的工作臺前,鑷子在崔錦蘭的指尖輕輕懸起,游走于殘損的宣紙。行云流水間,紙屑被層層揭起。看著眼前已經拆開的古籍,崔錦蘭皺起了眉頭,“書皮都被蟲吃掉了”。殘破的書皮上,依稀能看出“嵩山房發行”的字樣。
想了半天,崔錦蘭取來一塊試色的宣紙,將原來的白色染成了黃色。“雖然古籍上的一些著色是因為老舊或臟污,但在修補時,新紙要做舊成相同顏色。”崔錦蘭邊說邊用試色的宣紙和殘破的書皮比了比,“是不是還淺點兒?”
為了修舊如舊,修復師一方面要盡量保留原有部分的老樣子,另一方面也要盡量保證修補部分和舊書的顏色、材質統一。“一直試,直到顏色對了為止。你別看現在這書破成這樣,修完以后幾乎看不出來被修過。”想象著古籍被修復完成的樣子,崔錦蘭的眉頭舒展開了,神色也溫柔起來。
修復工作是細致且重復的,極為考驗耐心。崔錦蘭回憶,她最痛苦的一次是修一張地圖,大概手掌大小,但紙就像蔥皮一樣又脆又薄,手指一沾就打卷兒。“地圖上的每一根經線緯線都要重新用針線拼湊對齊。這個活兒我做了一年,但修完效果很好,特別有成就感。”崔錦蘭說,遇到毀損嚴重的古籍,有時候一個月也只能修兩三頁。
對于修復師來說,除了鑷子、宣紙、針線這些常見的工具,還有很多稀奇古怪卻又極其趁手的小玩意。
電飯鍋是用來分離書葉的,古籍因為長時間浸泡和發霉,整冊書頁會全部粘連在一起,難以分離。遇到這樣的“書磚”,就需要上鍋蒸一蒸。“把古籍用宣紙、牛皮紙包裹起來,用水蒸氣蒸,能保證書頁在不濕的前提下分離。”王斌說。在遼寧省圖書館古籍修復中心,大到冰箱,小到電磁爐、電飯鍋,可謂一應俱全。這些生活電器在修復師的手中各顯神通。冰箱可以為那些被霉蝕、蟲蛀的古籍“治病”——在冰箱里冷凍半年以上可以完全殺死霉菌、蟲卵;加熱糨糊則需要電磁爐,做糨糊很有講究,濃度要控制在1%—5%之間,熬制時要不停地朝一個方向攪動,直至變為透明,再加水稀釋……
根據古籍破損的不同程度和原因,修復團隊會制訂不同的方案,然后對癥下藥。“拍攝修復前的書影、制訂修復方案、拆書、書頁去污、補書頁、修書皮、折頁、蹾齊、錘平、壓實、釘紙捻、裝書皮、訂線、壓平……”古籍修復中心修復組組長王斌一口氣說出幾十道修復工序。完成這些工序,有時需要半個月,有時要花上五六年。
壓書的機器要使上幾十斤的勁兒,裱畫需要用鋸子截斷卷軸。“修古籍不僅有繡花活兒,還有體力活兒。”王斌笑道。團隊里多是女修復師,可為了修好古籍,干起力氣活兒來也都是一頂一的能手。
命注定
2016年,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在央視首播,隨即在年輕人聚集的B站爆紅“出圈”,不僅短短3集就收獲了億級播放量,豆瓣評分更是高達9.4。
彼時,19歲的李明一也被這部紀錄片“圈粉”,反復刷了好幾遍。但讓她沒有想到的是,這部紀錄片在她心中埋下了一顆名為“命中注定”的種子。
2023年6月,研究生畢業的李明一孤身來到沈陽,進入遼寧省圖書館古籍修復中心修復組工作。“我學的是滿語專業,做夢都沒想到這能和古籍修復搭上邊兒。真有命中注定那味兒了。”李明一打趣說。讓她頗感意外的是,看著平行的兩條線,卻在實踐中碰撞出不同凡響的火花——“在學校接觸到的大部分知識,還停留在書本上。現在,不僅能學到之前學不到的東西,還可以動手實踐。”
作為一個剛入行的新人,李明一從事修復工作最大的困難就是要克服內心的恐懼。在面對古老珍貴的古籍時,因為太過敬畏,會非常害怕弄壞它們,由此產生的恐懼感讓她變得縮手縮腳。“王斌老師一下就看出了我的慌亂,對我說:‘別怕,沒做好的我能給你補回來。’我一瞬間就覺得安心了,開始大膽地工作。”短短幾個月,李明一已經獨立完成了60多頁書頁的修復。未來,倉庫里的滿語圖書也都歸她管,“組里的姐姐們說我能看懂書的內容,修復起來也方便”。
“呼——”隨著輕輕的呼氣,貼在墻上的背紙緩緩繃起,李明一又幫助師傅王斌完成了一件修復作品的上墻工作。王斌已經從事古籍修復14年有余,這樣的上墻工作她完成過成百上千次。
“明一太年輕了,我們的年紀都夠給她當媽了。”王斌笑著說,在這個平均年齡超過40歲的團隊里,李明一的加入不僅帶來了活力,也是未來的希望。望著午后柔和的陽光照在一墻錯落有致的糨糊印上,王斌仿佛穿越到了自己當學徒的日子。
1970年出生的王斌,從2009年開始從事古籍修復工作。“最開始我在其他部門工作,休息時,總是去找在古籍修復室工作的小姐妹玩。當時覺得這個工作很神秘,挺有意思,正好她們也缺人,一來二去,我就加入了這個團隊。”沒有特別的儀式,也沒有艱難的選擇,仿佛命中注定般,王斌成為一名古籍修復師,開啟了人生的另一種方向。但王斌沒想到的是,跟著古籍修復專家趙嘉福,一學就是三五年。從打下手開始,老師就鼓勵她多看、多學、多琢磨,從最基本的技藝一樣一樣學起,每遇到一個新問題,都是學習的新起點。
修復《封龍山碑》的經歷讓王斌永生難忘。“那本書褙紙受潮發霉,少部分霉變已經波及書頁,再不修復整本書將會受損。在修復過程中,需要用到濕毛巾潤濕書頁,而毛巾濕度的把握非常考驗人,太濕了容易對紙張伸縮有影響,濕度不夠又難以有效揭褙紙。在托裱后,有兩版頁總是折不齊。”王斌說自己那段時間天天睡不著覺,本著修舊如舊的原則,一直反復試驗。歷經一個多月,她才恢復了這本古籍的原貌。
四代人
遼寧省圖書館是首批12家國家級古籍修復中心之一,現有館藏文獻750余萬冊(件),古籍作為藏書重點,藏量61萬冊(件)。其中,善本古籍6200部、12萬冊,宋元版書近百部,不乏手稿本《聊齋志異》、宋刻本《抱樸子內篇》等珍本、孤本。
古籍經歷千百年流傳,大多紙張呈現老化現象,部分受水浸、火燒、霉爛、蟲蛀、鼠咬等侵害,破損、污損嚴重,急需修復。“以目前的修復力量來看,修復完現有的古籍需要近千年。”在破損古籍的展位,遼寧省圖書館這樣標注。
2017年,在導師趙嘉福老師的指導下,整個團隊幾經輾轉,最終完成《百漢碑研齋縮摹拓本》的修復工作。“大家光是討論研究,就用了小半個月。干揭碑帖、擺帖、覆背、折帖、裁切、粘連、裝封面、貼簽,每個環節都要團隊通力協作。”王斌說。
修書和行醫一樣,靠師徒傳承。經過數十年的歷練,如今的王斌,已經成了別人的師傅。現在她每周都要去魯迅美術學院為文物保護專業的學生講課,讓更多年輕人愛上這份職業,把這項手藝傳承下去。
“都說紙壽千年,在古代的技術條件下,一本書經歷造紙、編撰、刊印,再流傳至今,凝聚了多少人、多少代的心血。今天我們還有幸能保存、閱讀,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修復古籍,就是要把它的生命力延續下去。”王斌說,從第一代的雷師傅算起,自己算是遼寧省圖書館的第三代古籍修復師了。最近,團隊又加入了新生力量,有了第四代修復師。古籍修復工作就這樣薪火相傳,延續不斷。
和許多傳統手工藝一樣,古籍修復也有技藝失傳的隱憂。作為新人,李明一覺得自己肩上的擔子不輕。“不光是遼寧,全國都缺修復人才,我能做的就是加快學習進度,早日獨當一面,給姐姐們分憂。”現在她一有時間,就在社交媒體上向人介紹古籍修復,她也希望越來越多的年輕人能了解這個職業,加入古籍修復的隊伍。
“一張張書頁是我和古人對話的橋梁,一個個蟲洞讓我觸摸歷史留下的痕跡,一片片浮簽是我和前輩思想的碰撞,守護古籍就是守護文明,我會帶著這份匠心精進不休。”燈光下,王斌輕撫書頁,繼續伏案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