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詩文角度看林則徐謫戍新疆時出世入世的抉擇

【摘要】林則徐在遣戍新疆后，不被君主信任的失落、政局的變化以及身體的多病使其內心充滿出世之念，他在新疆的很多詩歌有所記述，其中《放魚》《調鶴》《籠鵝》三首較完整地記錄了林則徐出世與入世的抉擇歷程、最終結果，深入了解林則徐出世與入世的抉擇能更真切體會林則徐在謫戍新疆時的內心感受。

【關鍵詞】林則徐；謫戍新疆；出世與入世；抉擇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30-0025-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3.30.008

【基金項目】邊疆中華文史研究中心重點項目“旅游文學視域下的林則徐新疆詩文研究”（項目編號：BJWSZ202106）。

林則徐新疆詩歌在鄭麗生箋注的《林則徐詩集》《林則徐全集》和《林則徐新疆資料匯編》中的數目和順序各不相同，如《放魚》《調鶴》《籠鵝》在《林則徐詩集》中是按照《調鶴》《籠鵝》《放魚》的順序。《林則徐全集》中也是沿用這樣的順序，就是這三首詩前后的詩歌有所變化。而在《林則徐新疆資料全編》中是按照《送伊犁將軍開子捷》《放魚》《嶰翁贈鶴》《調鶴》《籠鵝》《室人賦述懷紀事七古二章，以手稿寄余，喜成四章》的順序。對比后，《林則徐新疆資料全編》最為豐富，且考證較多，更為可信，因此本文主要采用此書中的記錄。

林則徐在新疆謫戍時期寫作了很多詩歌，詩歌中所表現的內容十分豐富，表現其出世與入世的矛盾心態的詩歌也不少，但大都是只言片語，而《放魚》《調鶴》《籠鵝》這三首是托物言志詩，以“動詞+名詞（動物）”的形式命名，非組詩，但關聯性較強，對內心感受的抒發更為全面，反映了林則徐作出最終抉擇的心路歷程。因此，在論述林則徐謫戍新疆時期出世與入世的抉擇時，以這三首詩為主要內容。

一、內心的抉擇歷程

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林則徐在寫給張應昌的信中言：“彼時荷戈之役雖已停留……而波濤變化之形，愈加不可問，即前詩情事，今復不同矣。”[1]信中真實地反映了林則徐在遭遇流放的重挫后波動、糾結的內心，林則徐也開始向前輩文人們一樣，在“仕與隱”之間猶豫徘徊。

（一）做出抉擇之前

林則徐在前往新疆的戍途中，便已有出世之念，在詩中寫“獨慚塞外荷戈人，何日陰崖結茅屋”[2]，渴望在山間蓋幾間茅屋過隱居生活，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六月又寫“西去逢君羨歸計，循陔正寫樹萱圖”[2]，對他人隱居生活表示羨慕。然而此時出世之念并不經常出現，當時的詩中也有很多對國事的關心，林則徐也或直接或委婉地表達自己的志向，如“中原果得銷金革，兩叟何妨老戍邊”[2]以及“空望齊軍來李愬，有誰窮巷訪袁安”[2]反映了林則徐對平息戰亂的盼望。總的來說在這一階段林則徐的出世之念偶然出現，出世與入世的想法在此時互相摻雜。

（二）做出抉擇之時

林則徐做出抉擇是在《放魚》《調鶴》《籠鵝》這三首詩歌當中，并最終在《籠鵝》一詩中表達出自己的抉擇。這三首詩歌是寫物，也是寫己。詩中魚、鶴、鵝在一定程度上是林則徐自己的化身，它們所面對的環境也正是林則徐的處境。詩中的感情從低沉到無奈再到積極，正是其做出抉擇時的內心。

1.《放魚》中的低沉

《放魚》一詩寫作于道光二十三年二三月間。“魚”在古典詩歌中是常見的描寫對象，一些詩歌中單單寫景，而較多的詩歌都借“魚”達意，借“魚”言志。“魚”意象在流傳的過程中不斷豐富，被用來指代匹偶，充當信使等[3]。此外，“魚”還經常與水組合，以“魚水”象征君臣。在《放魚》中詩人以魚自比，首先描寫魚所處的環境是“庭前鑿方池，土厚苦乏水，引泉借轆轤，一勺亦清泚”[2]，池中本來無水，只有用吊上來的井水來養魚。池的狹小，水的匱乏，是對詩人境遇貧乏的抒寫，也是君臣不協的隱喻。“放此四腮鯽，間以一尺鯉”[2]反映了詩人孤寂的心情，正因為詩人孤寂，所以不愿魚也孤寂，因此也放入幾條鯉魚，讓魚有伙伴可以嬉鬧。“潑刺出鱗鬣，瀺灂弄唇齒。藻根觸寒青，荇帶唼深紫。見影忽走藏，甘伏沉淤里”[2]描寫了魚兒跳躍游弋的場景，和見到人影躲藏的場景，見此，詩人不禁傾吐出自己的心聲“主人那忍膾，得所逝乃喜”[2]，告訴魚可以放心地游來游去。“非魚知魚樂，監水如水止。欹枕一聽泉，凈滌塵土耳。江湖渺相忘，風波或不起”[2]幾句則表明詩人的心中充滿著煩惱的俗事，掛心著東南沿海的戰局，掛心著朝堂中的政令，但是君主的流放命令使他灰心喪氣，且朝堂之中的風波不息使得他憂心煩惱。他也想要像魚兒一樣與世隔絕，此時的詩人心中充滿著低沉的情緒，詩名《放魚》正是其心聲，詩人渴望自由自在的生活。

2.《調鶴》中的無奈

《調鶴》一詩當作于道光二十三年春夏，前有一首《嶰翁贈鶴》作為鄧廷楨贈鶴的呼應，又作這篇《調鶴》，更多是自我心聲的抒發。

“鶴”，形貌端好，姿態秀雅，道骨仙風，卓爾不群，有“鶴立雞群”之說，鶴亦被稱為“一品鳥”。鶴憑借其獨特的形象、超俗的氣質，引人注目，在詩歌創作中常常被詩人們描寫寄情[4]。林則徐的《調鶴》先敘述寫作緣由“鄧公畜此鶴，隔歲還贈余”[2]，鄧廷楨給林則徐贈鶴。“云與林處士，相伴孤山孤。我憶廿載前，放鶴臨西湖”[2]，據梁章鉅所編《楹聯三話》中所記“西湖孤山林處士祠，林少穆（林則徐）督部于杭嘉湖道任內，曾經修葺”[5]，林則徐曾修林處士祠（林逋）并題聯。詩人此時又回想起在西湖放鶴的往事，但轉眼間，由昔日場景回轉到現在，“撒手煙波間，逋仙疑可呼。誰知萬里身，墜落昆侖墟。中宵一警露，垂翅當階除。顧影若自惜，骨相留清癯。昂昂立雞群，拍拍同鳧趨”[2]。這正是對他自己突然遭遇的免職流放的表述。在這里，林則徐以鶴自比，他就是那“昂昂立雞群”[2]的鶴，但他的才能、他的美無人欣賞，也只能顧影自憐。“為爾拂毛羽，弄琴相與娛”[2]一句則表達了詩人又從鶴中脫離出來，與鶴為伴，彈琴相娛樂。“且誦浮丘經，且飼青田雛。南飛得風便，重與營巢居”[2]，詩人此時又回想起在西湖放鶴的往事，想要有機會重新經營當年為林逋先生修筑的巢居閣。

詩名《調鶴》，“調”字有調節；馴服、訓練；調養；嘲笑等意，在這里應當是取“馴服，訓練”之意，鶴是“昂昂立雞群”，是如此的獨特，如此的驕傲，又怎能取馴服呢？當沒有被馴服，無法融于塵世當中，也只能離群索居吧。“調”字之中有諷刺也有無可奈何之意，而這首詩也充滿了無奈的情緒。

3.《籠鵝》中的積極

《籠鵝》寫于道光二十三年春夏，當時林則徐在伊犁除養鶴外，還養了一群鵝。

“鶴”的姿態是高昂的，“鵝”的姿態也是昂揚的，駱賓王用“曲項向天歌”來描寫鵝的姿態，真切表現出鵝的昂揚的特征。詩人在此詩開始便寫出鵝的特征和對鵝的態度。“長項強于人，人謂此鳥傲。我喜皎皎姿，懷此霜雪操”[2]，人謂和我喜形成對比，表現出詩人與眾不同的志趣。“學書雖不工，右軍卻同好。世無曇石襄村，寫經孰為報”[2]，用王羲之以字換鵝之典故，此典故亦名“籠鵝”，在這首詩中，詩人既以“籠鵝”作為詩名，又以“籠鵝”事為內容，來表達自己渴望自由的心情。之后用“啞啞銜尾烏”[2]與鵝形成對比，一個是“正聚屋頭躁”[2]，一個是“或隨海東青，感月來啄報”[2]，通過如此鮮明的對比，更表現出鵝的品性。此外，詩人還在“誰能收蔡州，宵鳴雜軍號”[2]句中用中唐李愬雪夜襲蔡州之事來表達自己渴望殺敵報國的志向。此詩當中的鵝雖然仍是不自由的，但卻渴望建功立業，此詩充滿著積極向上的氛圍。

這三首詩歌寫作時間相去不遠，但詩歌中的感情并不相同。這三首詩歌的感情基調從低沉到無奈再到積極，正是林則徐內心療愈的過程，林則徐在療愈的同時也做出了自己內心的抉擇。

（三）做出抉擇之后

在林則徐做出抉擇之后，雖仍有惆悵之情，但大都有所排解，詩歌中的感情變化也不再劇烈，詩歌大都以送別和盼歸為主要內容。同年七月初七日，鄧廷楨被釋回籍，當日林則徐寫《七夕次嶰翁韻》詩二首，其中“銀潢只見填烏鵲，壯士何年得洗兵”[2]委婉地表達自己對時事的關心，閏七月又作《買坡塘 奎卯閏七夕》，寫“何時歸去？盼白鶴重來，玉笙吹破，或與子喬遇”[2]，其中“何時歸去”不知在心上轉了多少次，方落到紙上，盼望歸去之情殷殷。

二、出世與入世的抉擇

在林則徐新疆時期的詩歌中有不少對于隱逸生活向往的表述，林則徐對于隱逸生活的向往也正反映著他在出世與入世之間糾結，在《放魚》《調鶴》《籠鵝》這三首詩中可以看出林則徐在其中做出了抉擇。

《放魚》一詩中多有關于“出世”方面的表述，首先是“非魚知魚樂”[2]化用《莊子》中的“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句，詩人言自己非魚但是知道魚的快樂，知道魚自由自在的快樂，這種對自由的追求正是道家或“出世”之人所追求的。尾句“江湖渺相忘，風波或不起”[2]，“江湖”含有退隱之意，是與“廟堂”相對的。詩人對不曾停息的層層風波感到厭煩，渴望過上平靜的生活，在這首詩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作者厭煩消沉的情緒，以及感受到作者內心充滿逃離現實的想法。

《調鶴》一詩中關于“出世”方面的表述有“云與林處士，相伴孤山孤。我憶廿載前，放鶴臨西湖”“且誦浮丘經，且飼青田雛。南飛得風便，重與營巢居”[2]等句。林逋“梅妻鶴子”的隱逸生活是詩人所崇尚的，因此在林則徐修西湖孤山林逋之墓，補種梅樹，購二鶴養于墓前，重修林逋祠并題聯，也因此在遭遇流放、遭遇君主的冷落之后，詩人渴望的也只有“且誦浮丘經，且飼青田雛。南飛得風便，重與營巢居”[2]。誦讀經書，養青田鶴之幼鳥，重新經營當年為林逋先生修筑的巢居閣。在這首詩中詩人較多地表達了自己渴望隱居的心情，并對之后的隱居生活有所設想。

而《籠鵝》一詩中則少有隱世方面的表述，詩名是籠鵝，詩中雖有對自由的渴望，盼望著“放爾出樊籠”[2]，但更盼望著“紅掌振高蹈”[2]，有所作為，“誰能收蔡州，宵鳴雜軍號”[2]句更是充滿對建功立業的渴望。全詩不見孤寂落寞之情，充滿著積極與振奮。林則徐在出世與入世之間做出了抉擇，之前的低落，想要隱居避世的想法只是受到挫折后暫時的退卻，而在朋友的安慰陪伴下，適應了新疆生活后，林則徐還是無法放下對國家和百姓的牽掛。

由此可見，林則徐最終在出世與入世之中作出了抉擇，不再沉湎于被貶的經歷。

三、做出抉擇的原因

在這三首詩歌當中，前兩首詩歌都或多或少表達了渴望隱居的含義，而后一首《籠鵝》中有對自由的渴望，卻沒有隱居的表達，明顯能夠看出詩人渴望報國的志向。林則徐做出如此抉擇主要出于其內心濃厚的愛國之情，而時局的變化和身體狀況的好轉也是促使其做出抉擇的重要原因。

（一）林則徐的愛國之心

林則徐在被流放前后，都時刻關注著國計與民生。在林則徐與友人的通信中常常能看到他對當時時局的關心，林則徐在道光二十三年寫給李星沅的信中言：“東南事局，口不敢宣，而固無時不懸懸于心目間，不知何所終極。”[1]在《致劉建韶》的信中言：“閩粵近事絕少見聞，怡制軍渡臺之后，不知作何辦法？”[1]在關注沿海局勢的同時，林則徐也在了解新疆事務，留心觀察新疆狀況。正因為林則徐始終掛念著東南局勢，掛念著國家，掛念著百姓，所以林則徐隱退的想法只是一時遭受挫折后產生的，積極進取，為國家做實事來改變現狀才是他的本色。

（二）當時政局的變化

在林則徐抵達新疆之后，朝堂之上關于東南戰局的余韻仍未結束。

十一月二十三日，清廷處分牛鑒斬監候，秋后處決。十二月十一日，耆英多次奏陳英方要求懲辦臺灣抗英官員總兵達洪阿和道員曾瑩。

……

道光二十三年三月十八日，錢江、卞江殷因到粵督衙門請求抗英被處罪，錢江被從重發往新疆。三月二十四日，達洪阿、曾瑩被革職交刑部審訊。三月，清廷予琦善二品頂戴，授熱河都統。

四月初四日，御史陳慶鏞上《劾琦善、奕山、奕經疏》。清廷為應付輿論，暫時收回成命。

五月二十九日耆英與璞鼎查交換《江寧條約》批準本。同時，簽訂《過境稅聲明》。[6]

從這些記錄中，可以看出當時政局變化反復，不可捉摸，但總的來說還是保守派占據上風，且林則徐多次在與友人的書信中言書封被拆，因此在東南沿海事情尚未定準之時，道光帝態度不明，保守派勢力強大，林則徐被貶新疆之后，仍遭到看管，且朝中對于禁煙派的每一場打壓，都使得林則徐心中驚懼，有口難言。直到東南時局塵埃落定，不再反復，林則徐也不再時時憂心東南沿海，也不再擔心道光帝旨意的變化，之后鄧廷楨被釋回籍，更是給予林則徐希望。

（三）身體情況的好轉

道光二十二年二月初八，林則徐由工次發往伊犁贖罪，十一月十九日，林則徐到達伊犁惠遠城，58歲高齡的他在路上奔波有九個月，身體難以支撐，在其到達后的書信中有“體氣衰頹，直是廢物，作字不能過二百，看書不能及卅行”[1]，“弟自抵戍以來，迭發鼻衄之癥，臘前尤甚，幾不能支”[1]等敘述。直到道光二十三年春夏之際，林則徐雖尚未痊愈，但“惟鼻衄之癥，不時舉發”[1]，大部分癥狀已消失。身體情況的好轉，隨之而來是精力的充實和心情的開朗，也使他從被流放的低沉情緒中漸漸脫離出來。

正是林則徐本身的愛國之心，當時政局的變化和身體狀況的好轉這三方面的因素使得林則徐不再迷茫，做出了抉擇，內心不再低沉無奈，變得積極昂揚。

林則徐在出世與入世之間的徘徊是在遇挫之后的自然反應，被君主流放，從備受重任到無所事事，難免會感到迷茫，找不到方向，而其在出世與入世之間的猶豫抉擇正是其找回自我本心的過程。正因為在出世與入世之間抉擇，內心才如此多變，也因此林則徐在謫戍新疆時期的詩歌才更加豐富多彩。

參考文獻：

[1]林則徐全集編輯委員會.林則徐全集：第7冊[M].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2002：320-338.

[2]周軒.林則徐新疆資料全編[M].烏魯木齊：新疆大學出版社，2009：367-404.

[3]楊再喜.中國古典韻文中的魚意象[J].懷化師專學報，2001（03）：51-52.

[4]唐李佩.論中國古典詩歌中的鶴意象[J].新西部（下半月），2009（09）：156+151.

[5]梁章鉅，梁恭辰，編著.白化文，李鼎霞，點校.楹聯叢話全編[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6：239.

[6]來新夏.林則徐年譜長編[M].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1：542-559.

作者簡介：

趙姍姍（1997.6-），女，河南林州人，伊犁師范大學2021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明清文學。

范學新（1972.11-），女，湖北浠水人，伊犁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碩導，研究方向：古代文學與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