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來自農村的孩子,從小與山水為鄰、草木為伴。
栽秧的季節,栽秧花開在原野。
栽秧花,學名金絲梅,又名芒種花,因為是在栽秧的季節開放的,所以家鄉人給它取了一個極富勞動色彩的名字,叫栽秧花。
栽秧花是一種較為低矮的叢生型灌木,枝條極細,一般為紅褐色或褐色。披針形的葉子呈綠色或黃綠色。在農歷四、五月,開鵝黃或金黃色小花,如金桔大小,一花五瓣,中有很多金黃色的細花絲。花開時節,常有一兩只體形碩大的土蜂繞著花身嗡嗡嗡地飛個不停。人靠近花叢,可以聞見一種淡淡的清茶香。
栽秧花開的時候,田野里的麥子已經收割完畢。農人一把火燒了田間的麥樁和雜草,接著便放水、犁田。犁田得請專業的駛牛倌。過去,我們這里把會犁田的人稱作“駛牛倌”。駛牛倌大多為中老年男性,犁田的時候穿一身洗得發白的天藍色老式中山裝。因為有一技之長,并且關系到別人一家老小的吃飯問題,所以很多駛牛倌都愛擺出一副很了不得的架勢。吃飯的時候,他們要坐“上八位”,并且要翹著二郎腿吃。菜做得不好,他們總要挖苦主人家幾句:“放這么多鹽,是不是要把賣鹽的打死?!”“肉里頭再放點辣子嘛(這是在說反話)!”主人還得趕忙賠不是:“初學做菜,做得不好,您多擔待。”說著趕緊雙手奉上一支香煙,恭恭敬敬地給點上。
但是,也不盡然。干公和其他的駛牛倌就不大一樣。這是一位很和藹可親的老人。我和哥哥都叫他干公。干公即干爺爺。我們陳家管爺爺不叫爺爺,叫公;管奶奶,叫婆。聽婆說,哥哥小時候身體不好,又愛哭,遇到這樣的情況,本地的風俗是替他找一個干爹。怎么找呢?有一個很簡單的方法:打一碗清水供在神龕上,然后禱告一番,接著就是等,看誰先上家里來。如果條件合適,便把第一個到家里來的人認作干爹,請他把清水倒了,給娃取個名字,這事兒就算成了。
說來也好笑,當一碗清水被供到了我家的神龕上之后,第一個來我家的人竟然是干公的女兒,那時候干公的女兒還在上小學,沒結婚,叫干媽,顯然不合適,于是認作干孃。請干孃給取個名字吧,干孃不會。正在為難之際,干孃的弟弟又上我家來玩兒,認作“干耶”(在四川方言里,耶即叔叔的意思)。請“干耶”取名,也不會。那咋辦呢?正在發愁的時候,干耶、干孃的媽媽又上我家來喊她的兩個娃回家吃飯。這下好了,認作干婆。干婆經驗老到,她不慌不忙地將神龕上的清水端下來倒掉,接著給哥哥取了一個小名。就這樣,哥哥有了干耶、干孃、干婆。干婆的丈夫,自然就成了干公;我呢,隨哥哥,哥哥叫他們什么,我也就跟著叫他們什么。
干公是煤礦上退下來的,因此村里很多人都叫他老工人。他家喂養了好幾頭水牛,沒事的時候,他就將它們趕進山上去放。和大多駛牛倌一樣,干公穿天藍色老式中山裝,用七八寸長的翡翠嘴黃銅煙袋鍋抽自己栽的葉子煙,有時也用能裝二錢酒的青花白瓷小酒杯喝一點酒,跟談得來的人坐下來喝兩口茶,擺一會兒龍門陣。每年一到栽秧花開的季節,爺爺或父親去就請他來犁田,他一般都不會推脫,有時候身體不舒服或走不開身,便讓他的女婿來。記憶里,我家的田地連續好多年都是請他來犁的。
吃過早飯,干公手持牛鞭吆著兩三條牛兒向我家的田里走去。父親緊隨其后,肩上抬著犁頭或犁耙。抬到田間,給牛兒套上,開始犁田。犁田也是門技術活,得會駛牛。駛牛須用“牛語”,不是向左、向右,而是“撇(向左)”“扯(向右)”一類的“令子”。耕田犁地,牛走前,人走后,從田的這頭犁到田的那頭。他很少會用鞭子重重地抽打牛兒,他似乎很心疼它們。牛兒好像也很聽他的話,只要他的鞭子輕輕挨著它們的身體,它們便會無比賣力地往前奔走,水花四濺地奔到水田的另一頭。掉頭的時候,要唱駛牛的號子:“喔嚯嚯——喔——捏誒——”然后又從田的那頭犁到田的這頭:“喔嚯嚯——喔——捏誒——”
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八九歲的孩子,我的任務是給他們送水。左手端著一個白底紅花的大搪瓷缸,里面泡了大張大張的茶葉,右手再拎上一個熱水瓶,有時候也會背一竹背簍用來喂牛的干苞谷殼一并給他們送過去。走過鄉間小路時,我看到路邊的地坎上長著好幾叢栽秧花,黃綠色的葉子,鵝黃的花。花下的流水,嘩啦嘩啦。栽秧的季節,乍晴乍雨,彩虹便出現在天邊,有時候還能看到雙虹。我便隨口出來一句家鄉的諺語:“又出太陽又下雨,栽黃秧,吃白米。”
我到了田檔頭,干公也把牛兒駛了過來。他喝住牛兒,將牛鞭插在水田里,光著腳走上田埂,走過來在一把干稻草上坐下,歇氣,喝茶,抽煙——吧嗒吧嗒地抽,白色的煙霧騰起來,高過他的眉眼與額頭上平直的皺紋,高過他花白的頭發,又被田野間的風吹散、遠去,與雨后遠山上的云霧會合,最終融為一體。干公的話不多,他從不問我的學習情況如何、上學期考了多少分一類的話,只是叫我抓幾把干苞谷殼去喂牛。這時候我便有了近距離觀察牛兒的機會,我走近它們,將手中的干苞谷殼放在它們面前,看它們的鐮刀似的舌頭如何與嘴相互配合著將食物攬進嘴里,如何咀嚼食物,如何瞪著大眼睛抬起頭望著天空哞哞地叫。
牛兒吃完了苞谷殼,干公繼續犁田,犁完田再將犁頭換成犁耙平田。犁耙是一種有八仙桌桌面大小的木質農具,下面有兩行刀幣形狀的齒耙,平田時人站在耙上被牛拉著在水田里滑行,像是在沖浪,看上去還很好玩。我則爬到荷塘邊一棵一丈來高的馬桑樹上去打桑泡兒(我的家鄉管桑葚叫桑泡兒)吃,吃飽了,吃好了,吃得滿嘴烏紫烏紫的,一個縱步從樹上跳下來,走到荷塘邊摘一張荷葉頂在腦袋上,唱著兒歌回家。回家路上,我又見到了開在地坎上的鵝黃的栽秧花,看到了包菜地里成雙起舞的粉蝶,有時候還會遇到一條白花蛇,嚇得我直往家里跑。
十多年后,我離開家鄉來到南昌上大學。大二的時候,經由一個朋友介紹,北京一家出版社準備跟我簽約,由他們支付稿酬,讓我為他們寫一套關于草木的書,說現在很多的孩子連最常見的草木都不認識了,他們準備出一系列這方面的讀物,讓孩子們能更多地走進自然,觀察自然,感受自然。我當時很爽快地答應了。我是一個來自農村的孩子,從小與山水為鄰、草木為伴。在外求學的日子里,我不止一次地想起開在家鄉地坎上的栽秧花,想起干公,想起書本之外的一部無字的大書,我當然很愿意將它們介紹給現在的孩子們。遺憾的是,因為當時我不同意編輯大段地刪改我的文字,所以那套書最終沒能出成。
2021年讀到一本講插花的書,上面說插花的最高境界是“如在原野”。我想,與插花相比,栽秧花的美似乎更為自然,因為它不是如在原野,而是,開在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