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是我第一次看見他臉上綻開笑容。
20年前我準備學車的時候,成都市魚龍混雜的駕校,比香煙攤攤兒還多。面對這個良莠不齊的行當,我為在何處學車頗感躊躇。于是,朋友便向我推薦某駕校的一位于姓師傅。
于師約五十出頭,身材精瘦,面容黝黑,嗓門粗啞。一見面,他便繃起一張臉,不容旁人置喙地侃侃而談。當得知我的職業是碼字工之后,他譏諷道:“曾經有一教授,學車總是蛇行,卻責怪汽車設計不周,應該在方向盤下裝一塊玻璃才看得見車輪的偏轉度嘛……”
面對這個老江湖,我哭笑不得,不祥之感也油然而生,但學費已出手,身不由己了。
一
時值盛夏,驕陽似火。這天上午,于師駕車載著學員們出了二環路,我的心也在北京吉普的顛簸中忐忑不安起來。
“嘎吱”一聲,汽車停了,我朝窗外看,路旁是一家翠竹環繞的茶園。
于師招呼眾人租了桌椅、沏茶落座后,點上一支煙緩緩道:“今天,大家為學車走到一起來了,但我心頭明白,各人的目的不同。因此,各種需要我都盡量滿足。市場經濟嘛,我這兒創造過學一天就拿到駕照的紀錄;要學到老婆娃兒坐在你車上心頭踏實,我老于也有這個本事。”
眾學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人表態。片刻,我來了個實話實說:“開車和混文憑是兩碼事,關系身家性命,豈能自欺欺人?”
話音剛落,眾學員也爭先恐后地發誓賭咒表了決心。
于師見狀,呷了口茶清了清嗓子,睨視了一圈附近把麻將搓得稀里嘩啦的麻將客,正色道:“關于別人學車的精彩龍門陣,想來你們早已聽到不少。因此,今天我們必須約法三章:第一,學車期間不打麻將;第二,風景名勝統統不去;第三,每次學半天,回家各吃各。”
眾人先是詫異,繼而齊聲叫好。
于師頷首揮手:“上課!”于是眾人在他的指揮下,用千斤頂架起了汽車頭部后,便開始學習各種儀表開關的功用以及掰冷排擋、轉空盤子。
“停!”忽聽于師一聲斷喝,手指一名心不在焉的年輕學員道,“來,你先把這些儀表開關的用途給大家復述一遍。”這學員渾身一顫,連猜帶估也沒能答對三分之一。
“這相當于小學課程,一二三都數不清楚,這么笨嗦?腦殼要長醒,再來!”于師劈頭蓋臉一通呵斥,令本已燥熱難耐的眾人個個汗流如注。其實,這第一堂的內容與我想象的大相徑庭,學起來興味索然,而我感到不安的是,如此“挨頭子”的待遇,今后會不會在自己身上發生?
于師似乎猜透了眾人心思,面無表情地盯著眾人道:“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在小題大做?是不是以為我在混時間?這些儀表未必是擺設嗦?它們顯示著溫度、供油及電壓等車況,一旦溫度異常油路不暢,輕則傷車,重則人亡。”說完,他似乎還不過癮,又罵罵咧咧道:“哪個想去找死,哪個就去打瞌睡!”
一番話,嚇得眾人直咋舌,接下來練習掰冷排擋、轉空盤子,再也不敢懈怠。不覺間,半天已過,回家各吃各,均無二話。
二
第二天,我們在尚未通車的三環路學習起步、停車。
見眾人規規矩矩、聽說聽教,于師似乎也不那么臉青面黑了。他用腳輕快地踩了幾下油門,發動機發出舒緩而富有韻律的聲音。
“油門是不是用腳去踩?”于師用狡黠的目光掃了眾人一眼。
“是!”眾口一詞。
“錯!”于師正兒八經道,“這油門,是用腳去撫摩,并且各人要試著用自己腳掌最敏感的部位撫摩,比如,多數人的腳掌右上方接近尾趾處便是。這樣,才能準確地用油門來控制速度!”
眾人輪番實習,都不由得信服。接下來是練習換擋。
于師漫不經心地問:“這排擋,是不是用手去掰?”
眾人不再上套,閉嘴恭候他指教。豈知于師并不作答,悠然點上了一支煙……
我按捺不住,自作聰明道:“是換排擋嘛。”
于師忽地吐出一口濃濃的煙霧,直盯著我厲聲道:“你不要給我偷換概念。即便如此,規范的說法也叫調整排擋!”
漸漸地見眾人確實心無旁騖,他才慢慢道來:“調整排擋,務求準確、輕快、優雅。向后,是用手指輕撥,有如彈鋼琴;向前,用掌心送,有如太極推手。”
見眾人越學越認真,他也漸漸進入境界,又用富有詩意的語言講解抬離合的要領:先要迅速找到接觸點,然后勻速平穩釋放,要控制得如朝陽在腳下冉冉升起……
下車休息片刻后,出現了一樁與于師身份不合的小插曲:只見他鉆進車門那一瞬間,忽然驚呼:“糟了,我被卡住了!”
見他雙腿打著閃閃、撅著屁股在車沿上進退兩難,眾人先是一愣,繼而不禁哄堂大笑。此時,于師跳下車,又是一臉嚴肅:“你們曉得笑嗦,開得來車上不來車的人有的是。”
原來,這上車要先將右腳跨上去(以從左邊上車為例),順勢將屁股挪到座椅上,若先上左腳就會弄來絞起,其狀便如狗熊鉆洞,丑態百出。
剛才那一幕喜劇,固然令人輕松了一陣,但接下來的課程真的令人惱火。
我習慣靠著椅背操作,數次遭于師呵斥:“你怕不怕長痱子?你是不是營養不良?再靠,謹防我在椅背上抹黃油!”有時他見我實在難堪,也會曉之以理:“開個車,陰尸倒陽的,讓外國人說中國人都是軟骨頭是不是?”
對這些,我沒有特別在意,話丑理端嘛。不過,當我的離合與油門配合不協調,汽車總是熄火或做青蛙跳時,他的踏謔(四川話,戲謔地貶低)卻有些令人惱怒了:“枉自你自稱乒乓球打得好,結果呢,肢體協調能力差得很;你還說你愛寫文章,寫文章講求文字組合,結果你連這兩樣東西都組合不好,咋個說喃?”
這些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被他組合在一起說得振振有詞,弄得我臉色要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好在他舍得罵,也舍得教,正負相抵。所以我的心態基本能保持平衡。因此,當他主動向我提出,拿半天時間給我開單鍋小炒時,我受寵若驚,欣然答應。借這次開單份之機,我和于師進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談。
于師的祖上曾是晚清官員,祖父為舊文職軍官。因此,“文革”期間他初中畢業后便只得回到農村老家。改革開放之初,他多次經商,均因性情剛烈耿介,與發財的機會擦肩而過。同時,我也了解到了這個行當的一些內幕。由于駕校林立,競爭激烈,利潤已十分微薄,因此教練員便在三方面“開源節流”:一是硬剮,車子三天兩頭朝好耍的地方開,吃喝玩樂的消費,均由學員承擔;二是減省,能省掉的課程盡量省;三是巧取,與學員打牌聚賭,并由此又豢養只學車不考試的老“留級生”作為內應。師傅與這些老“留級生”配合默契,自然贏多輸少,并且由于學完就散,沒有后患。
三
這次開小灶后,我再沒有討到特殊待遇,他仍然固執地偏愛優秀學生。
一次,眾人學習半邊公路小掉頭,這科目雖不是考試內容,但頗有實用價值,不過汽車長時間低速行駛,又費馬達又費油。因難度較大,有的學員并不領情,暗自埋怨于師多此一舉。
眼看眾人懶心無腸,于師最后難得地“放水”了。他拱手作揖道:“為難大家了,包涵、包涵!現在,學好學孬,各位隨意。”
于是,他指派一位學得最好的年輕學員代行教練職責,自己溜到路邊林蔭下抽煙喝茶去了。
意想不到的局面發生了,這位代理“教練”竟超常發揮,示范動作干凈、利落、準確,把我們這些師兄師姐搞得羞愧難當。于是,人人爭先恐后,相互激勵,要挽回這個面子。我不時瞟幾眼于師,他卻在若無其事地欣賞田園美景。
又一天,烈日當頂,北京吉普內更是悶熱難耐,蒸得眾人昏昏欲睡。我剛閉了一下眼睛,只聽得“啪”的一聲,肩膀被人猛拍一掌。
“老馬,今天我專門教你!”于師神色嚴厲,令我不知道是禍是福:是借機找我的碴兒,還是單獨傳授秘籍?
當他旁若無人地對我進行單鍋小炒時,我感到身后熱烘烘的,回頭一看,其余學員早已湊上前來,聽得比我還把細。于師久經江湖,諳熟各色學員心理,并對自己的教學效果有著不懈的追求,才會有如此良苦用心。
當然,作為教練,他表現更多的還是“殘酷”。
一次,我們行車至一個十字路口,忽聽前方“轟隆”一聲悶響。
“停車!車禍!”坐在副駕駛座的于師臉色驟變,急促地下令停車后,拿起他隨身攜帶的相機,迅速打開車門向前方小跑而去。
學員在車上驚疑不定,正惶惶地向聲響處張望,又見于師喘息著跑了回來,向車上的學員有力地打著手勢:“下車!下車!跟我去上課!”
我不解其意,斗膽問:“上課?上啥子課?”
“看車禍,上安全課!”于師神色嚴峻,不容置疑地回答。
“哇”的一聲,兩名女學員頓時臉色發白,尖聲驚叫……不管怎樣,全體學員無一幸免,被于師強行“押”到了車禍現場。
原來,為了使行車安全這口警鐘常鳴,也為了從肇事者身上吸取血的教訓,每遇車禍,他便像警犬一般東竄西跳,進行現場勘察,拍下死傷者照片,以便日后分析事故原因。如有學員在場,這堂觸目驚心的“安全課”豈能讓他放過?這天,于師正是臨時改變了學習科目,對驚魂未定的學員正式上起了安全課。
他說,不少車禍的發生,和駕駛員的人格、德行有關。早年學車,還要先經過類似心理測驗的考試,記得有一道選擇題是“如果有人無故打了你,你將怎么辦?”答案有三:打回來;一走了之;與他講理。如果某人認為第一個答案正確,就很難說他今后不開斗氣車、霸道車,這種人,制造車禍是遲早的事。
說到此,他神情凝重地要贈眾人一句話,不過,先請眾人猜一猜。見眾人七嘴八舌各說不一,他才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頓道:“行車必須始終心存畏懼!”
四
一段時間后,眾人自我感覺駕駛技術有所提高了。可是,于師的嗟嘆仍不絕于耳,什么“社會進步了,人卻退化了”,“現在的人學車,又懶又‘尖’,一批不如一批”。按他的說法,自己都談不上優秀,遑論其他。
我曾忍不住問他:“什么樣的人才叫技術好?”他不假思索道:“到一個人向這個世界說拜拜的那天為止,他還沒出過車禍,這才叫技術好!”
話雖這么說,但他對眾人的呵斥和責罵倒是越來越少了。當有的學員比較流暢地完成倒樁、移庫動作時,只見他挺胸收腹,兩手叉腰,流露出旁人不易察覺的贊許目光,仿佛在欣賞自己的一件杰作。
一次例行倒樁完畢,于師一改以往命令式口吻道:“老馬,你試不試一下轟起油門加速倒樁?”見我面有難色,他揶揄道:“你啊,開車就是缺乏激情,咋個沒得追求喃?我是想讓你體驗一回年輕20歲的感覺,這個都懂不起嗦?”
這是他難得的一次讓學員自由發揮。我想,恐怕這就是他對學員的最高褒獎方式吧。
兩個月的學車生涯轉瞬即逝。考試那天,于師一改以往不修邊幅、成天一身工裝的形象,頭發撣得油亮,臉刮得溜光,服裝穿得筆挺周正。他輕松地與考場上的教練、考官打招呼寒暄。
受他的情緒感染,我們惴惴不安的心很快平靜下來,甚至有了一種躍躍欲試的沖動,像是上競技場的良好感覺。
當我們在眾目睽睽之下,正確地完成各種科目時,只見于師挺胸昂首,滿面春風,像一個打了大勝仗的將軍。這一天,是我第一次看見他臉上綻開笑容。但是,我總覺得這笑容怪怪的,因為眾人曾一致認定,他是屬于那種笑不來的人。
我拿到駕照不久,遇到一位比我在于師那里晚學一個多月的車友。這車友是老三屆知青,自詡有在農村開過拖拉機的童子功墊底,但他恰恰是被于師罵得最慘的人之一。見他笑逐顏開,我忙問:“過了吧?”
“過了!過了!前天拿的駕照。”接著,他頗感意外地說:“老馬,于師的脾氣咋個完全變了喃,前天我剛拿到駕照就接到他的電話,一開口就連說幾聲‘對不起’!”
我說:“最近我去他的教學現場耍過,他呀,本性難移,慘不忍睹的場面天天還在出現。”
車友聽罷,似乎若有所思。也許他終于和我一樣明白了:如果學車期間于師對每個學員都說“對不起”,恐怕不少人拿到駕照也不敢上路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