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聞道

靜則神藏，躁則消亡。

癸卯年五一節期間，“行云流水·徐無聞師生筆墨藝術展”悄然拉開帷幕。開幕式平靜低調，無站臺官員、名嘴主持、熱舞美女、禮儀模特，內斂得素面朝天，然而眾多名家學人聯袂而至，人頭攢動；無數書法篆刻研習者雅聚一堂，人聲鼎沸；多種層級的仰慕者們接踵而至，交談甚歡；不少人還專程遠道而來。這些都無關名頭輕重，心耘著的都是筆墨書香，位于琴臺路的詩婢家美術館，見證了這一高光的時刻。

提及琴臺路，徐無聞先生與之毫無違和感。他曾在這條路上留下“乘興上高臺看玉壘浮云古今多變，閑來泛溪水接草堂遺跡風雅長存”的書法墨跡，供南來北往客駐足賞之。如能在此為先生辦展覽、行研討、開筆會……實為徐門學生及愛好者們深藏久矣之愿望。好友文錢、永舒等不僅是徐無聞先生的學生，還致力于傳承創新徐門筆墨。他們為之奔走忙碌，不辭辛勞，策劃時間歷經了春夏秋冬，以徐無聞30幅作品（少有展示）及特邀展品、徐無聞師生書法篆刻繪畫及部分學術成果呈現，試圖從文字、文獻、歷史等不同角度詮釋中國書畫篆刻文化的流變，精心體現徐無聞先生“植根在篆籀，潤澤賴詩騷”，功夫在字外、書為治學余事的國學精神淵藪，頗有“察一葉而見森林”的氣概。

徐無聞（1931—1993），四川成都人，字嘉齡，號無聞。原名永年，三十歲耳聾后更名“無聞”，室號守墨居、燭名室、歌商頌室等。徐無聞先生立身古典文學教育研究，獨專唐宋，勠力文字訓詁，在賦詩倚聲集句、書法金石繪畫等方面有很高的知行合一的藝術創造，被公認為20世紀杰出的學術型、教育型、藝術型文化名家。

徐無聞先生我不陌生。早在1989年4月，省書協第二屆會員代表大會前夕，我隨李致同志到會議駐地逐個房間走訪，看望與會代表，在此，我知曉了徐先生。他個子不高，頭戴鴨舌帽，身著灰色中山裝，領口衣袖有些掉色，但很干凈，滄桑的臉龐留下了歲月的年輪，目光深邃而溫柔，就是一位普通平凡的蜀中長者。那時的會議，會場布置簡約，扯一條橫幅寫上會議名稱作為會標掛在主席臺上方，沒有鮮花桌布；領導作風民主，平易近人，倡導交朋友，善于在不同的場合聽取不同意見，甚至是尖銳的意見，講話發言不打官腔，樸實管用，不搞四言八句，通俗易懂，他們與許多藝術家都有深交。一次會議的成功與否，除了住宿、伙食、文件、講話等外，會風是很緊要的。在那次會上，徐無聞先生當選為副主席，名副其實，既體現了組織意圖，也體現了群眾意愿。事實證明，當選者大多是各領域響當當、硬邦邦的代表。這要得益于會前的精心籌備，會中的嚴謹把細，特別是新一屆的主席團成員的組成名單，省委宣傳部、省文聯、省書協等花了大力氣，著眼全省乃至全國，反復醞釀、征求意見，力求把書法界有造詣、有影響、有實力的同志推選到中國書法家協會四川分會。

此后，雖與徐先生無直接交道，但因工作關系漸漸地熟悉了。他學識淵博，修養全面，人品高尚，享譽教壇、書壇，被譽為20世紀巴蜀書法、篆刻的代表性人物。讀了他出版的著作《秦漢魏晉篆隸字形表》《甲金篆隸大字典》《殷墟甲骨書法選》《東坡選集》《徐無聞批注唐人萬首絕句選》《蘭亭序集聯》《徐無聞藏金石集拓》《徐無聞論文集》等，感悟他為“道皆寂寞”的修行者，有沉住心性、守住靈性的內力。尤其在2012年4月8日，四川嘉士利春季拍賣會在成都錦江賓館開拍，我因臨時出差省外，臨行前趕往展場，觀覽預展，一睹徐無聞先生書法風采。40余件擬槌拍作品震撼人心，震驚全場。記得《金融投資報》以醒目標題《徐無聞：當代書法界的一匹黑馬》介紹他的習書歷程、求學閱歷、精進領域，贊其“學識淵博，修養全面，人品高尚而享譽書壇”。徐無聞書法作品以專題的形式亮相川內春拍，這在國內尚屬首次，引起藝術界的強烈關注就不足為奇了，在收藏界再次掀起“徐無聞收藏熱”也就順理成章。

疫情三年，暫停了發展，阻礙了相見，中止了交流，但這切斷不了尹文錢、永舒等對徐無聞先生的崇敬和摯愛，繼續傳承其學術精神，賡續書藝價值情懷。他們和同人們摒棄徒托空言，打坐地沖鋒，一有可能便起而行之，干而論道。好在5G時代，電聯傳遞，微信迅即，即使“閉門”未陷浮虛，仍在思獲，努力整合著資源，高起點策劃，三年，為徐先生做成了三件在當代藝術界具有重大意義的大事。

第一樁。2020年9月30日，“筆墨千秋——徐無聞經典臨帖新書發布會”在榮寶齋咖啡書屋舉辦，我有幸見證了這一盛況。這套經典系列臨帖內容豐富，普及性高，專業性強，所選資料大都為首次公開，篆隸楷行草各體兼備，精準而書意轉深，上追商周下至唐宋，貫穿中華近兩千年書法史；編輯陣容強大，學術性強；精心編輯、集眾家所長，注重內容和形式的完美契合，是徐門學生弟子集體智慧的結晶。

“沒有一條船能像一本書，使我們遠離家園。也沒有任何駿馬，抵得上歡騰的詩篇”，這是詩人狄金森對書籍與詩的贊歌。書籍承載知識，傳播知識，傳遞文明的火種，借助圖書這一載體，靈魂暫時脫離現世，翱翔于另一個世界中。不僅僅是小說散文、詩歌戲劇，書法繪畫、篆刻碑帖等文樣也同樣具備這樣的力量。10卷本“臨帖”廣泛地匯入了漢字書法藝術的智慧與經驗，使后人在字里行間經歷艱險，體驗幸福，走遍書法文化世界。徐無聞先生將孤獨的靈魂一把扯出，在黑暗中點起智慧與文明的燈火，傳遞溫暖與希望，因而新書發布會高朋滿座，場面壯觀。

在這次會議上，一個重要的收獲和成果就是：與會者呼吁官方和相關機構成立徐無聞藝術研究會，持續整理、發掘和保護徐無聞先生留世的藝術作品及學術成果，讓優秀傳統文化得到真正的保護和傳承。網絡時代，平臺的搭建甚為重要，能否采取民辦官助方式，整合書法界多種思想資源，實現創作、理論與書法文化實踐之間的有效結合，使書法真正介入社會，發揮其應有效能？能否在傳統文化傳承過程中來一次創新性實驗？徐門學生及弟子在尋找出路。

第二件。2022年1月16日，“榮寶齋（成都）徐無聞藝術研究院”舉行揭牌儀式，著名書畫篆刻家韓天衡先生題寫了院名。全國多地大學教授、藝術機構資深人士、著名書畫家蒞臨，氣氛熱烈，場面活躍，成果顯著。

一分部署，需九分落實，重在落實，也難在落實。三個月前的倡議，100天后落地，其工作量之大，這樣的速度，這樣的效率，用心之至令人欽佩。文錢、永舒等徐門學生弟子在疫情肆虐中沒有閑著，忠實地踐行諾言，明確責任與使命，殷勤奉獻，默默努力，足見其魄力、毅力和韌性。沒有他們“人既發揚踔力矣，則邦國亦以興起”之奮蹄，這是難以想象的。言必信，行必果的行事方式令人信服。

榮寶齋（成都）徐無聞藝術研究院的成立，繼續著國企與優秀的書畫家深度合作，經多方開掘力圖完成時代轉換，推動對徐無聞文化藝術、對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實踐。

此前文錢多次電聯，邀我出席揭牌儀式，我因出席省政協第十二屆五次會議，全程封閉式管理，未能到會。

第三起。2023年是徐無聞先生離世卅年。5月2日，“行云流水·徐無聞師生筆墨藝術展”高質量高段位推出。雖歷盡艱辛但別出心裁，100件展品為來自家人、朋友、學生收藏的徐無聞先生作品30幅及學生和再傳弟子書法、繪畫及篆刻作品等70幅。這批優秀的書畫作品，雖各出機杼，但無不契合于徐無聞先生所倡導的氣骨遒拔、清逸雅俊，又歸于醇雅的書法審美氣象，悠悠然一派徐門風氣，體現了徐無聞先生對中國書法界的深遠影響。

以往許多展覽將重心放在稀缺的和獨一無二的物品上，關注點在單個物品的個性而不是共性，追求轟動效果，注重炸裂氛圍而非理性和教育意義的展示。本次展覽反其道而行之，主要呈現的是“徐門書風”的風格傳承。徐無聞先生的書風偏向秀雅，屬于“二王”（王羲之、王獻之）的體系，其書法五體各有其特點，例如楷書傳承的是唐代楷書的體系，小篆融合二李（李斯、李陽冰）的風格，而隸書則吸收了漢隸的風格。

展名“行云流水”考究，取自1984年徐先生53歲時的制印，印面將文字處理成流動狀，文字結體有著極強的流動性，自然流暢，裝飾感突出，很好地體現出“行云流水”的意境。從布展設計，到作品擺放，每個環節都細節拉滿，以細節來塑造作品的真實感，對于一些無法直接傳遞的作品信息，根據展廳的整體藝術風格合理配置輔助展品，如篆刻、拓片、書籍等以調節空間節奏，加深了觀眾對于展覽的理解，讓觀眾感到是和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在互動。到場的人駐足觀賞，后來無數人的眼球被吸引，觀者的情緒被感染，待走出展廳心隨之神往，沉浸久矣。

三年，三個腳印，三個臺階，三個風景，聚焦一個主題：推動徐無聞秉持優秀傳統正念，堅守文化自覺自信。把握一個關切：無聞道。“無聞”：一是紀實，二是明志，默默無聞，永謝浮名也。這段話置于展場醒目處。徐無聞先生的學術之路、書藝之途，文錢、永舒等遵循“為文有益于天下，做事無愧于子孫”的教誨，趙興全與華屹合創文化公司、韓曉東和榮寶齋成都公司等有志企業的文化情懷，正是“靜則神藏，躁則消亡”之“無聞”精神的真實寫照。

徐無聞先生匯集眾家，自成其言，兼收并蓄，納其精華，不避爭議，明辨立論，深析情感，探求價值，他希望通過嚴謹的治學來紓困傳統文化的迷茫，能夠通過重視傳統的精髓來重整書畫篆刻的輝煌，以觸動情感、陶冶心靈、凈化靈魂的藝術作品、學術著作向世界展現可親、可愛、可敬的書畫形象、篆刻故事、學術自信，傳遞人類運用藝術符號表達對人、對世界的認知和理解的共同追求，傳遞人類運用藝術符號表達情感、交流思想、接受信息的共同方式。故啟功在《徐無聞先生著作集序》評價：“教授于西南師范大學，著述甚富。于古文字之考辨，造詣尤邃。暇則揮毫作書，古、篆、楷、行，罔不精工。其篆法深穩，獨得淵穆之度。”也正是他的與眾不同，才使得后人一直尊崇與追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