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匠心，滿懷冰雪

今日的山路格外熱鬧。

遠遠望去，蒼翠樹木間人頭攢動，摩肩接踵，一片人聲鼎沸。見此情景，機靈的商戶在道邊搭起草棚，賣起了茶飲。一個銅板一杯溫茶，誠信經營，童叟無欺。

你若問，如此熱鬧為哪般？

請往那兒瞧——山巔高臺之上，一場盛大的雕刻匠人交流會即將開場。要知道，這些人平時或大隱于市，或小隱于山，難得一見。為了一睹他們的風采，還有人從很遠的地方趕來呢。

一

三聲鑼響之后，現場逐漸安靜下來，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一位老先生走上了高臺。

“這不是近代的林清卿先生嗎？”認識他的人發出了驚嘆。

“沒錯，是林先生！他可是壽山石雕西門薄意派的一代宗師，今日能得一見，是我等的榮幸。”

說起西門薄意派，必得提鳳尾村。福州市鳳尾村是西門派的中心，林清卿在這里出生、成長。小小的村落看著平常，卻是一個被石雕藝術填滿的世界。這里家家有雕刀，戶戶有佳品，隨意路過一扇院門，都能聽見刀尖擦過石料的聲響。

每每農閑時分，伴隨著月色與蟬鳴，少年時期的林清卿便走進各家虛心求教，如同海綿一般，急切地吸收著石雕藝術的知識與技藝。如此刻苦鉆研，再加上自幼嗜愛書畫，天資聰穎，林清卿很快就名噪一時，成為西門派中的一名主將。

“諸位同好，”林清卿拿出一塊扁方形章材，“今日老朽帶來一塊‘夜宴桃李園’章，供大家品評交流。”

這塊章為杏仁黃色，質地通純，明潔瑩潤，更超絕的是上面雕刻的圖畫。詩人李白在《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中，記敘了兄弟間春夜相聚、飲酒賦詩的佳景，為歷代文人傳頌。這方印章上正雕刻出了詩中描繪的場景：花木疏朗的春日夜園，一場歡宴陳設其中，嘉賓俯仰，杯盤狼藉。雖然畫面無聲無息，但歡愉的氛圍仍能輕易被觀賞者感知。

“林老先生的作品就是與眾不同！請問，您是怎么做到的？”

“怎么做到的？”林清卿的眼眸中浮現出回憶的光彩，“當初，我未及弱冠已小有名氣，但我不甘心得過且過，只做庸常的雕刻者。我知道，我的藝術功底還有些薄弱，要想真正突破，必須破釜沉舟才行。于是，我暫時放下了雕刀，轉而拜師學習水墨畫，從濃淡疏密中體悟筆意、章法和畫理。之后，我又潛心探索前代留下的石刻和磚刻，從中尋找靈感。經歷了五年時光，我終于有所收獲，開始專攻薄意雕技，將西門薄意派的名聲打了出去。”

“正是這般精益求精，才讓林先生成就輝煌啊！”人們不禁感嘆。

二

“說起精益求精，明代的王先生也不遑多讓。”這句話一出，眾人便把目光投向了坐在一旁的王叔遠。

也許你不熟悉這個名字，但他的傳世名作——桃核舟，你一定聽說過。“桃核舟”是核雕一派的傳世精品，小小的桃核被雕成小舟的模樣，精巧又靈動。舟上不僅雕有五個神態各異、各具特色的人物，還有可靈活開關的精致小窗，窗邊刻著“清風不來，水波不興”“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更為整件作品增添了一絲意蘊。

小小的方寸之地，竟能生出這般豐富而精妙的世界，在場的觀眾無不嘖嘖稱奇。

“王先生，聽說您小時候抓鬮，抓了一把刀？看來您確與雕刻有緣啊。”有人開玩笑道。

“是啊，”說起幼時趣事，性格沉穩、沉默寡言的王叔遠也打開了話匣子，“我抓到刀時爹娘很高興，以為我要投身戎馬，未來封妻蔭子、光宗耀祖，結果我一生都沒有摸過戰刀。我只喜歡小小的雕刀，喜歡揣著它們跑進村子北邊的樹林，那兒是我的天堂。花木鳥獸是我最愛觀察的對象，我會用眼睛記下它們的樣子，然后拿起雕刀，在木材或石材上描繪。剛開始時，由于力度把握不準，爹娘總能在我的指尖看到殷紅的血跡。我只說不用擔心，是鋸草劃破的。我覺得，為雕刻付出什么都是值得的。”

三

“是啊，為雕刻付出一切，都是值得的。”高臺上，另一個身影接下這句話。看見他，人群中再次爆發出陣陣驚呼。

“這可是元代的楊瓊楊大人啊！和前兩位先生著意于石雕與微雕不同，楊大人的雕刻，運用在了更闊大的場景里。”

“我聽說，當年元世祖忽必烈建造都城時，詔他前去雕刻。楊大人取過兩塊石頭，雕刀翻飛間便刻好了一獅一鼎，活靈活現，精美絕倫。元世祖見后大喜，稱贊說‘此絕藝也’，后來還封楊大人為弘農君伯侯呢！”

然而，楊瓊身上卻無一絲驕矜。他飲食儉省，穿著樸素，為人寬厚仁慈，因此有人稱他為“楊佛子”。

“楊大人，您是如何修煉出這么高超的技藝？”

“這個問題的答案就在我的經歷里。”楊瓊的聲音里有著淡淡的溫柔，“當年，我加入元大都皇室宮殿的建設，許多石雕都出自我手。因工作繁忙，我許久未能回家。而當我為選石料回到家鄉時，又因繁雜的事務，數次路過家門未能進去。工程開始后，我日夜奔走在各個工地上，不停地設計、斟酌和調整，連吃飯休息都顧不上了。”

聞言，眾人嘆服。

喚起一輪明月，照他滿懷冰雪。林清卿、王叔遠和楊瓊，以及千千萬萬不知名的雕刻匠人，都在用生命踐行自己對藝術的追求。他們留下的作品與精神，值得世代傳承和贊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