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重修版認為“通俗小說”應該包括三類形態:一是以張恨水為代表的“市民通俗小說”,二是以徐訏、無名氏甚至張愛玲為代表兼有先鋒和通俗雙重性的小說,三是以《呂梁英雄傳》《新兒女英雄傳》為代表的左翼通俗小說。不過,在高揚革命意識形態的“十七年”(1949—1966),前兩類通俗小說的創作空間受到擠壓,左翼通俗小說取得主流的認可,獲得合法性地位,產生了《青春之歌》《林海雪原》《紅巖》等一大批后來被視為“紅色經典”的小說。
這批紅色經典,不僅當時就受到普遍歡迎,而且后來多次被改編成各種藝術形式。各種改編中,影視劇改編最頻繁,也最具影響力,但生命力最長的要數評書改編。這批紅色經典小說問世以后,就陸續被改編成評書,時至今日,仍有不少新改編的評書片段在各種平臺播放。其中,《林海雪原》由于“追求通俗趣味與俠義風范”的品質,各個時期的受眾量也最多,比如,國內最領先的音頻分享平臺喜馬拉雅中,2020年10月分享的袁闊成評書《林海雪原》,截至2023年8月底已有近840萬的播放量,可見其受歡迎程度。這自然與袁闊成先生的評書技巧有關,而其評書的敘事技巧尤其值得關注。
《林海雪原》扉頁上印著作者題獻:“以最深的敬意,獻給我英雄的戰友楊子榮、高波等同志!”因此,許多讀者認為小說的男一號是楊子榮,也只記得智取威虎山(座山雕)的情節,但熟知小說的讀者一定知道:男一號是二〇三少劍波,小說還包括奇襲奶頭山(許振遠)、綏芬甸子大周旋(馬希山、侯殿坤)兩個故事單元。在評書《林海雪原》中,袁闊成先生強化了一般讀者的印象,也就是說,評書中的主要人物變成了楊子榮,而主要故事也變成了智取威虎山。這種改編當然是刻意為之,敘事時間的改變就能展現這一特點。
所謂“敘事時間”,涉及到敘事與時間的關系問題。敘事文本主要涉及故事時間和話語時間之間的差異問題。故事時間指的是事件發生發展所需要的實際時間,而話語時間則指敘述事件所用的時間,后者通常用文本篇幅或閱讀時間來衡量。熱奈特曾用時序、時距、頻率等概念來闡述故事時間和話語時間之間的關系。《林海雪原》評書和小說講述的故事、故事時間是一樣的,但兩者的話語時間不同。
小說《林海雪原》第一章“血債”中,最先亮相的是男一號少劍波。受政治意識形態的影響,當時很多紅色經典中都有類似的出場,昭示了正面人物的在場和正義立場。不僅如此,小說開頭幾章介紹少劍波姐姐鞠英和少劍波抗戰時期解救被捕地下黨的歷史,既將鞠英被殺融合而成的家仇國恨展現出來,也間接敘述了主角少劍波的個人成長史。許大馬棒血洗衫嵐寨,屠殺少劍波姐姐鞠英和群眾,給了小分隊消滅敵人的道德依據,也使得少劍波所受剿匪之命中包含著一層私仇。
按照常理,這種成長主題和敘事邏輯最能引起讀者對于剿匪的強烈興趣。但是評書《林海雪原》的開頭,最先亮相的是胡彪。粗略統計,小說中的“胡彪”出現30次,但其人只存在于對話之中,他自始至終都沒亮相;評書中,“胡彪”出現近130次,但真“胡彪”只出現30次,假“胡彪”則出現了100次左右,而后者正是楊子榮假扮的。顯然,評書不僅補充了有關胡彪的關鍵性細節,彌補了小說中的漏洞;而且胡彪的出現主要就是突出“假胡彪”楊子榮。此外,“楊子榮”出現頻率要遠高于“二〇三”“少劍波”,加上假“胡彪”的次數,就出現的頻次而言,楊子榮無疑是評書中的男一號。
如前所述,《林海雪原》評書刪除了對少劍波人物塑造大有裨益的個人成長史。如果說,童年少劍波在姐姐庇護下成長的情節,多少有損他的形象,評書將其刪除還情有可原的話,那么,評書刪除少劍波抗戰時期解救地下黨的情節,則似乎顯得不太合理。其實,評書不僅刪除了少劍波的“歷史”,而且小分隊中其他主要人物的“歷史”也被刪除了。比如小說第五章有幾段文字回顧了劉勛蒼這位勇猛過人、心急膽大的戰斗技術全才的歷史,評書卻只字不提。而楊子榮脖子上傷疤的來歷,小說僅一頁篇幅,但評書卻用了一回半多(第28—29回)的篇幅來講述與這個傷疤相關的歷史。顯然,評書仍然意在突出男一號楊子榮。
小說中的座山雕無疑是頭號反派,但評書中許大馬棒等人在第1回中就集體亮相,直到第20回才喪生,“許大馬棒”似乎占據了這部45回評書一半的篇幅、成為了這部評書的重頭戲。但是細究即知,雖然評書第11—16回屬于小說第10—14章內容,但小說第八章中許大馬棒就已經被消滅了。雖然評書中許大馬棒的相關情節(第1—4、16—20回)和楊子榮上威虎山后的情節(第29—37、39—40回),其回數幾乎相當,但后者的情節顯得更為集中。除此之外,評書刪除了小說第二章許大馬棒等人的罪惡史,其他相關情節幾乎都在重復小說的情節,比如出場較晚的采藥老人,也和小說中的蘑菇老人一樣,屬于工具人形象。顯然,評書中,袁先生只是將許大馬棒死后的情節提前到他生前,僅僅推遲了許大馬棒的死亡時間,并沒有增加有關許大馬棒的故事情節,許大馬棒并不就此變成了頭號反派角色。
此外,小說中楊子榮進入威虎山后的5章內容(第15、17、19—21章),被袁先生擴展成為十回評書。在小說中,座山雕只對楊子榮進行了佯攻威虎山這一次試探,而在評書中,座山雕對楊子榮進行了真假座山雕(第31回)、小白龍苦肉計(第33—34回)、靠天“反水”(第34回)、佯攻威虎山(第35回)4次試探。小說中捉妖道宋寶森的情節安排在智取威虎山之后,評書則提前到智取威虎山之前;而小說中最后12章的綏芬甸子大周旋,在評書中則被壓縮為5回。由此看來,評書首先讓小爐匠、胡彪等人出場,無疑是將其納入到“智取威虎山”的整個敘事框架之下:評書拉長了智取威虎山的故事線,而小說中沒露過臉的胡彪,在評書的第一回就出場,也是為智取威虎山的故事做鋪墊。評書的改編,不僅使相關情節顯得緊湊,也在為“智取威虎山”這一故事單元蓄力。
總之,相比奇襲奶頭山、綏芬甸子大周旋等故事單元,拉長了時距的智取威虎山無疑是這部評書的重頭戲,相應地,在智取威虎山中有諸多情節且頻頻亮相的楊子榮,理應是這部評書的男一號。
《林海雪原》小說中少劍波、楊子榮、劉勛蒼、欒超家、孫達得的性格配置套用了《三國演義》“五虎將”結構。袁先生在20世紀80年代開始評說《三國演義》,對三國故事可謂諳熟于心。因此,評書《林海雪原》不僅保留了“五虎將”結構,也存在著相同的情感傾向。比如,袁先生最喜歡趙云,“子龍”這一稱呼頻頻出現,而評書《林海雪原》中,袁先生也最喜歡與趙云相對應的楊子榮,常常用“子榮”甚至“我們的子榮”稱呼之。
不過,由于敘述視角的改變,這一結構模式并不穩固。比如,忠誠勇毅的少劍波對應關羽,在小說中有重要的出場和情節,但評書神化了少劍波的智慧謀略,使他更像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諸葛亮,魯迅說《三國演義》“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同樣,少劍波也顯得“高大全”。再比如,小說中欒超家生動風趣地講述他追趕女特務過程中把自己弄成灰頭土臉的窩囊兵模樣,展現出他詼諧的一面;但評書以第三人稱視角直接敘述,就使詼諧效果大打折扣了。
“十七年紅色經典小說”大都采用過傳統小說的敘述視角,“中國傳統小說中的敘述方位看起來并不復雜。敘述者的聲音(他所用的語匯)必須是書場說書人的語匯,而敘述經驗范圍,則是一般所說的‘全知式’,即對敘述角度不作特意的控制。”也就是說,百分百全知式視角并不存在,因此,“傳統白話小說的敘述方位,實際上就是以絕對固定的敘述者聲音與任意變動角心人物的人物感受經驗所組成的”。而評書《林海雪原》說書人的口吻,更加強化了這一特點。
評書第一回開頭對胡彪的描繪,顯然出自全知敘述者之口。但隨后的整個敘述都是從胡彪進門開始,以胡彪的視角來展開。其中,“搖肩晃背,就奔里邊來了,走了好幾個院子,來到緊里邊的一個小跨院,進了月亮門,這個小跨院方磚鋪的甬路啊,他走過甬路來……”,“就聽屋里頭有人哼了一聲,胡彪一挑門簾進來,進外屋奔里屋,里間屋門口掛著個藍綢子的簾子”,一連串動作描寫,活靈活現,頗有點“林黛玉進賈府”的味道:在這里,敘述者不僅借胡彪的眼睛簡單展示了許大馬棒住所的闊氣和防備的森嚴,還將許大馬棒、蝴蝶迷、欒平的形象盡收胡彪眼底。可見,雖然評書開頭用的是全知視角,但是漸漸地就轉變成了人物角色的視角。再比如第八回楊子榮和孫達得去抓小爐匠,在路上迎見抓住刁猴頭的劉勛蒼,有這樣幾段文字:
①兩個人又帶上些個干糧,就奔饅頭石的方向走下來了。走著走著,太陽呢快壓山了,就在這個時候,猛然間在前面山坡上發現了兩個人。子榮和達得,那兩只眼睛真像電流似的那么快,一眼就看見了:有情況!兩人把槍亮出來看,頂上頂膛火,在兩棵大樹的后邊藏起身來,以大樹做掩體,攏著神看從山坡上來的是什么人。
②這兩人,前邊走著一個,后邊走著一個,前面走著的是一個矮個子……看樣子他走不動了。背上呢,拴著一根繩,把他捆得挺結實,這繩子拉了有一丈多長。后邊有一個大個子,呵,真威風啊。
第一段幾乎完全是客觀描繪,雖然是楊子榮和孫達得“發現了兩個人”,但是“兩只眼睛真像電流似的那么快”并非人物角色的感知,只是全知敘述者的一種比方。但第二段則是楊子榮和孫達得“攏著神看”的結果,不僅展現了矮個子(刁猴頭)和大個子(劉勛蒼)的空間位置(一前一后)和空間形態(刁猴頭被繩子捆得挺結實),而且也展現了人物角色的心理感受和價值取向:“看樣子他走不動了”看似是客觀描繪,但這一視角和判斷并不來自全知敘述者,而是出自“攏神”看的楊子榮和孫達得,而對于劉勛蒼“真威風”的評價則更是出自兩位戰友真摯的贊揚。
敘述視角上的轉變,最明顯的例子莫過于少劍波的“開臉”。小說中,全知敘述者在開頭第三段就描繪了少劍波:“……這位二十二歲的青年精悍俏爽,健美英俊。”但評書的敘述者并未過早描述少劍波的樣貌,因為戰友們對少劍波已相當熟悉,若用戰友們的視角來“看”(描繪)少劍波,不僅會顯得比較突兀,也與情節不夠貼切。評書中,面對少劍波的審問,刁猴頭膽小如鼠,小爐匠心懷鬼胎,都沒有細細觀察少劍波的樣貌;直到第12回,少劍波的形象才從神河廟中宋寶森的眼里顯現出來:“青秀雙眉,直通兩鬢,耳目如神,神光炯炯,筆直口正,大而有輪。”宋寶森與刁猴頭、小爐匠不一樣,他集漢奸、特務和土匪三重身份于一身,更有心計與謀略,也更敢直視、觀察少劍波。評書中,以宋寶森的視角來描繪少劍波的形象,不僅有視角之上的鏡頭感,而且也顯得貼切,透露出宋寶森的奸詐狡猾。
其實,在具體的場景中,小說中的全知視角在評書中都被改編成了人物角色的視角;但敘述視角的轉變,并不顯得突兀,它把故事情節的發展納入到人物的視野之內,從而使許多情節都有一種鏡頭感,有身臨其境之感,讓讀者從人物角色的角度去看或感受,使得故事情節更加生動真實。
中國傳統小說受到話本、說書的影響,敘述者的自我角色是較為固定的,大都是第一人稱口吻,而且在必要的時候會“毫不猶豫地亮明自己是以敘述者身份進行干預”,但他屬于“出場但不介入”的敘述者,從不在講述的故事中扮演角色,這一敘述者獲得主體權威但又顯得超然。作為評書的《林海雪原》也是如此,其敘述者時不時對敘事進行干預。
評書《林海雪原》每回(第一回除外)開頭都是“上文書說到……”,這種前情提要式的敘述有點還原說書的意思,也有些古代小說的味道,與傳統小說中的“話說……”幾乎同出一轍。以相似的句式開頭,接續了上一回評書的結尾部分,有提醒聽眾或讀者的作用,也會推動之后故事的發展。這種套話,對于敘事的干預顯得較為直接,而另外一些干預敘事則顯得較為隱秘,不留意的話,讀者很難意識到敘事本身已經受到敘述者的干預。
評書《林海雪原》中有許多問句,并且都是敘述者故意發問。不同程度上,這些問句都意在提醒聽眾,推動故事情節向前發展。比如欒超家追搭上火車的女特務,遇到一位主動上來與他握手的人,老欒開始很疑惑,但仔細辨認后,“‘啊,是你呀!’兩個人緊緊握了握手,……他拉手的這個人是誰呀?這位啊,原來是軍區保衛科的黃科長……”(第22回)這里用的是全知視角,敘述者與老欒都了解黃科長。不過,問句在老欒認出黃科長之后提出來,顯然敘述者意在引起聽眾的注意,進而就能很自然地介紹這位熟人。否則,老欒把抓特務這樣重要的任務告訴黃科長、黃科長幫助欒超家這些之后的情節就不會顯得合情合理了。這樣看來,敘述者的提問起到了銜接故事情節的作用。
小說中,成為座山雕六十大壽司宴官的楊子榮,圍繞著威虎廳,他擺了三十六根松樹明子和六十大碗野豬油,把威虎廳照得一派通亮,小說并未直接解釋楊子榮的用意,楊子榮表示這是取“山光普照,通天明亮”的吉利話,直到小分隊駕臨百雞宴之前看到這像“城里的路燈”的滿山通亮,讀者才真正確定楊子榮的用意。但評書中,當楊子榮設了三十六個松樹明子,這時候敘述者提出疑問:“干嘛弄這么亮?”隨即馬上解釋:“子榮有打算,這等到小分隊同志們來了的話,目標明顯呢。”(第36回)
顯然,由于小說和評書的物質形態不一樣,雖然小說中的故事幾乎是按照時間流來呈現的,但小說的物質形態(紙質)卻是空間型的,讀者可以任意翻閱書本前后的情節來填補故事的某些空白;但是,評書是以聲音—時間流的形式呈現的,聲音—時間相對來說是不具有可逆性的,聲音一旦發出,就無法收回,這就與物質形態的書籍很不相同,后者可以隨意倒回去,也可以提前看到結局。在評書中,除了特意賣一些關子之外,如果敘述者不對前后的情節作一定介紹或解釋,聽眾會不明白其中的用意。
除了這類推動故事情節發展的介紹性、解釋性干預敘事外,評書中還有一類干預敘事,它表現了敘述者的價值評價或情感態度。評書第四回,當敘述到許大馬棒逼問鞠英等人有關解放軍活動情況,敘述者問道:“您想許大馬棒這不是白天做夢?鞠縣長能跟他說什么呢?”這里的“您”是面向聽眾的,而反問則是不用回答的,其本身已包含了答案;不僅如此,“白日做夢”是個偏貶義的詞,敘述者的反問里也包含了情感傾向,從側面表達了對敵人的蔑視和對土改工作隊英勇不屈精神的贊嘆。評書第8回,當劉勛蒼在聽見慢慢走近的刁猴頭在唱小曲時,敘述者問到:“唱的什么詞?”緊接著說:“老劉聽不懂。”但是敘述者轉而又說:“唱的什么調啊?要多難聽有多難聽,滋滋啦啦,比哭稍強點。”其實,在小說中,劉勛蒼聽清了刁猴頭唱的詞(第5章),而且同樣的詞,楊子榮在假扮胡彪上威虎山的時候還唱過(第15章);評書如此改編,很顯然是在嘲諷刁猴頭唱的是淫詞濫調,已經很鮮明地表達了敘述者的情感態度。此外,評書敘述者還經常用“這小子”來指稱土匪、特務等人,其輕蔑、嘲弄之義也意在言表。
袁闊成先生是將“十七年紅色經典小說”改編成評書最多的一位評書家,評書《林海雪原》可謂袁先生的力作。它保留了傳統說書的一些敘述特點,相比于小說,評書盡量減少了倒敘,情節的發展不僅直線展開,故事線也更為清晰。評書較多使用人物角色視角,從而使故事情節的發展表現得更為真實生動。此外,與說書一樣,評書《林海雪原》的敘述者也隨時干預敘事,或介紹、解釋,或評論。總之,其敘事技巧為這部評書平添了不少亮色。
〔本文為基金項目:云南省哲學社科學規劃項目“‘十七年(1949—1966)紅色經典’小說評書改編研究”(QN202227)〕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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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許子東:《重讀二十世紀中國小說》,商務印書館,2021年出版。
[3]申丹、王麗亞:《西方敘事學:經典與后經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出版。
[4]曲波:《林海雪原》第3版,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年出版。
[5]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第2版,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出版。
[6]魯迅:《魯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出版。
[7]趙毅衡:《苦惱的敘述者》,四川文藝出版社,2013年出版。
(作者:昭通學院人文學院講師、文學博士)
(責任編輯/鄧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