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云如縷 微風如絲

自2023年5月，由江陰市錫劇評彈藝術傳承中心演出的中篇評彈《教我如何不想她》試演以來，短短3個月，這部作品反響熱烈，獲得專家和觀眾的一致稱贊。編劇周林海的戲曲劇本《教我如何不想她》獲2022年度紫金戲劇文學獎提名獎，后由編劇本人改編為同名評彈劇本，成功上演。

當看到這個題名，在走進劇場之前，筆者選擇先重讀一遍這首詩，重聽一回這首曲子。由劉半農在英國倫敦大學留學期間所寫的這首白話詩《教我如何不想她》，加上語言學家趙元任譜曲之后，很快廣為傳唱。而這首詩歌不僅在中國文學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位置，更開創了一個全新的文字——她。帶著清幽的詩韻和優美的旋律，坐在劇場靜靜欣賞這部中篇評彈的時候，卻又發現了新的價值，從別出心裁的選材，到人物角度的切入，再到價值的追尋—這是基層評彈院團一次成功的實踐，無形中所建立的規則和范式值得研究。

一、立足本土，從真實故事到審美意蘊

中篇評彈《教我如何不想她》的創作背景源于劉氏三杰是江陰的城市名片，而劉半農、劉天華、劉北茂3人在中國現當代文化史上成就斐然，造就了文化傳奇。劉半農是中國新文化運動的先驅，文學家、語言學家、教育家；劉天華是作曲家、二胡琵琶演奏家，改進國樂，并將其引入課堂；劉北茂是翻譯家和音樂教育家。

編劇選擇這一具有深遠影響的當地題材，并采用長三角地區普通百姓喜聞樂見的曲藝樣式—評彈，呈現出濃郁的地方特色。立足本土文化，從本土文化中挖掘素材是當下流行的創作手法，這既是對本土歷史文化的梳理，也是對本土文化新的宣傳和解讀。從觀眾角度來看，對于本地觀眾而言，能有強烈的親切感和自豪感，而對于非本地觀眾來說這是宣傳歷史名人、傳達城市精神的一個重要藝術渠道。而此類作品很多只能做到符合歷史背景的真實，中篇評彈《教我如何不想她》卻是符合歷史情節的真實。可見編劇做了深入的研究，將歷史細節挖掘出來，作品中情節走向是真實的線索，連故事細節都是根據材料記載而來，并非虛構，情節和細節的真實加重了作品的感染力。第三回《積善家》里，夏氏接回并不相識的阮成，并給他治病，照顧日常起居，終于救活了阮成。這一處情節非常具有戲劇性，如果是純藝術化的創作，并不會讓觀眾多驚訝，但是卻因為這是真實的事件而讓觀眾更為感動，也更加呈現出夏氏具有悲憫的大情懷。常言生活有時候比藝術更感人，相較而言，為架構情節而架構，為矛盾而矛盾，為感人而感人的創作往往適得其反。

評彈與其他藝術樣式相比較，表現形式更為單一，通俗易懂的審美意蘊和感同身受的情感因子就更為突出。編劇在大量的史料中刪繁就簡、去枝留干，遵照史實，也順理成章地完地成了作品的情感真實。第二回《親上親》，主要講述了夏氏為了能讓寶珊和妹妹成婚，想讓妹妹認回生母的過程，這一回中有諸多細節的塑造和情感的刻畫。夏氏在冰河心撿到棄嬰，有幾句唱詞唱道“她淚痕斑斑有黑霜積，有氣無力唇已青”，表現出當時環境的惡劣和嬰兒的可憐，在后面蔣氏（妹妹的親生母親）見到妹妹以后有一段表則是回應，“她好像知道娘要把她丟掉，哭是哭得來。有啥辦法呢？眼前娘只能做一件事，讓她吃吃飽再走。但是哪兒還有奶水？看她吸出來的都是血，我痛得額頭上都是汗。但這是她在蔣家的最后一頓”。接下來又是一句蔣母的白“阿囡啊，你有多少力氣，你就吸多少吧！”這一段在第二回的情感歷程中是處于向上攀登抵達頂峰前的一刻，為最后的母女相認從前后情感變化上做了細節上的鋪墊。編劇在這一回里巧妙地用情感的真實來充分延展和激化矛盾，最后將故事推向高潮。

立足本土，忠于史實的創作并不是簡單的原始記錄，也不是重復闡述真實故事，而是編劇通過恰如其分的語言文字、精巧鋪排的文本結構、飽含意蘊的藝術視角創造并將其呈現出來，用高標準堅持審美品位和藝術特色，使其成為一件能吸引觀眾、傳達旨趣、體現審美的藝術作品。

二、以小見大，從側面刻畫到正面傳承

剛看到《教我如何不想她》這個題目的時候，觀眾很容易把主角期待放在名人劉半農身上。但是當走進作品，才發現這部中篇評彈一共三回—《野毛頭》《親上親》《積善家》，其中提到劉氏三兄弟的地方只有兩處，寥寥幾句，一處是在開頭的說書表中，共用3句話介紹這首詩歌的作者和劉氏三兄弟。還有一處則是在最后一回中，妹妹和寶珊結婚以后12年間共生下三子，就是后來的劉氏三杰。縱觀整部評彈作品，大量的篇幅和筆墨是在夏氏、妹妹還有寶珊身上，尤其是著重刻畫了兩代女性形象，她們甚至都沒有名字，只有姓氏，是默默無聞的非知名人士，但是編劇卻毫不吝嗇筆墨贊美和傳頌她們。

以小見大，見微知著，是曲藝作品的重要特征之一。中篇評彈《教我如何不想她》沒有宏大歷史的敘述、沒有驚天動地事跡的宣揚，甚至都不是名人本身的傳奇故事，而是通過講述祖母夏氏用自己勤勞的雙手撫育兩個并非自己親生的孩子，如果說前兩回是一位女性對后輩出于本能的愛，那么第三回夏氏救助完全不認識的阮成，更讓這個看似普通的女性形象偉大而光輝，也讓劉氏家族的第二代女性形象成長起來。

近年來，寫歷史人物，不直接從正面書寫，從與其相關的側面人物入手的作品并不鮮見，不少作品都取得了成功，中篇評彈《教我如何不想她》無疑也是另辟蹊徑創作成功的又一力作。作品從一開始就立下了一個基調，這個重要的“她”影響了劉氏家族，也影響了中國近現代文化史，而“她”的影響不是在口號式的教育中，也不是在博學的宣揚中，而是用生活中的一言一行、一物一事，潤物細無聲似地感染著后代。后來劉半農題字“思夏堂”，可見其影響。在評彈演出舞臺上，中式風格的民居客廳，題有“思夏堂”三字，簡潔利落，也將作品的重心呈現出來，更將其精神直接表達出來。

作品根據線性時間發展，人物在情節的推進和勾連中成長和飽滿起來。作品中人物線索并不復雜，從夏氏年輕時候帶著7歲的妹妹和12歲的寶珊，教育他們做人做事的基本道理；20歲的寶珊和15歲的妹妹到了婚育年齡，夏氏促成兩人好事幫妹妹認母；以及婚后撫育幼子、夏氏拯救阮成、劉家面臨經濟困難，一直到夏氏于57歲去世，妹妹于35歲去世，時間線一環扣一環，既能推進故事的發展，也讓人物有成長的空間。

既然是舞臺作品，自然也離不開優秀演員的舞臺表演。評彈中的表演有一人分飾多角的特征，模擬書中人物進行說唱，也要將內在的人物心理和外在的人物言行表演出來，用“說噱彈唱演”來講述故事、刻畫人物、反映生活和表達情感。雖然演出中篇評彈《教我如何不想她》的演員中沒有一人是名角，但是這幾位演員都表演得當、恰如其分，整部作品中在形式上加入了大量的唱段，二十幾種流派唱腔的運用，大大增加了藝術效果，給觀眾一次藝術審美的享受。一個縣級市的基層院團，能有這樣的演出水平實屬不易。顯然演員對作品中人物的把握、細節的理解十分到位，從眼神到唱詞都流露出對作品的熱愛和尊崇，使得角色鮮明、表演自如、張弛有度、說唱俱佳，情感真實細膩而分寸準確，增加了人物的飽滿度和真實感。

塑造人物是藝術作品的第一要務，也是魅力和精華所在。編劇對人物做了深度的刻畫和詳細的描摹，有俚語的使用，也有富含文學哲理的思索，讓人物形象更加立體多面。《教我如何不想她》的人物刻畫不僅有編劇文字創作的魅力，也離不開演員深情的演繹，人物塑造細膩而不失于瑣碎，人物表演深刻而不流于繁復，全篇通過側面的刻畫，旨在表達家族精神正面的傳承。

三、積極價值，從至善德行到藝術之美

評彈，素有“文藝輕騎兵”之稱，用曲藝的樣式抒寫歷史、記錄時代、傳遞精神。而今，觀眾的思想意識與審美接受也發生了變化，尤其是中青年觀眾的文化需求和心理期待早就不同于前，這就要求評彈作品需要用新的觀念來加強觀眾黏合性。《教我如何不想她》有感人至深的情節、意蘊豐富的人物、簡練幽默的語言、嚴整精妙的結構，但是最有價值和意義的無疑是作品主題鮮明，三回書都各有側重，從多方面、多角度傳達和表現了積極價值。

“文章合為時而著，詩歌合為事而作”，反映時代、貼近時代、謳歌時代是文藝工作者的使命和宗旨。一個看似過去百年的題材，卻能緊貼時代要求，用雅致而不失通俗的唱詞，意料之外而又在情理之中的故事矛盾，動人而自如的說表演出，演繹日常細節，抒寫平凡人物，又在作品中無處不傳達出向上向善的價值導向。劉氏家風不光在過去值得贊譽，在新時代中，至善德行依然具有跨越時代的意義，是社會所需，立人之本。

生活是創作的源泉，也是藝術的源頭，中篇評彈將劉氏家族真實的生活中具有代表性的事件和細節加以藝術化的處理，將傳承的家族精神呈現出來。這種真善美的德行精神并不會因為時代的遠去而黯然失色，恰恰更為切合當下的時代主題，與群眾、社會生活緊密相連、息息相關。第一回書中，觀眾從妹妹和寶珊的身上看到的是夏氏的自強，夏氏的自強在無形中感染了兩個孩子，寶珊也通過自己的自立自強，最后撐起劉家門楣。第二回書中主要表達的就是愛，母子和母女之愛，朦朧的男女之愛，骨肉親情和善良之愛，愛是滋養這個貧困家庭最為重要、取之不竭的養分。第三回書中又講到人要如何挺起脊梁，對別人具有悲憫之心，人與人之間無私的付出和堅守誠信等。其實分開來解讀，這三回書中所講的內容各有不同，但是歸結為一點，這些主題在任何時代、任何環境中都具有積極價值，是永不過時的人類最基本的道德要素。

評彈藝術最大的特點是說表時空自由，能與當下自由對應，從而也使評彈接地氣，往往更能夠引起觀眾的共鳴。例如第一回開始的說書表中講到劉氏三兄弟成才，不上“突擊班、強化班、貴族班、飛機班、火箭班啥的”，這讓觀眾在歡笑中明白了對孩子的教育，品德的言傳身教遠遠超過這些“絕技”，也引領觀眾反思時代，同時也傳達至善德行的價值觀。

中篇評彈《教我如何不想她》整體作品語言淺白易懂、情感豐富真摯、韻味柔美反復，既反映歷史鮮活的題材，也讓觀眾窺視到杰出人物的精神滋養方式，同時這個題材的呈現，更如江蘇省文聯黨組成員、副主席、書記處書記劉旭東在文章中所說“這部中篇評彈表面上寫的是家風，實際上寫的是文化。它為我們堅持文化自信，提供了生動的注腳”。這是對中篇評彈《教我如何不想她》極高的贊譽和肯定。

微云如縷，微風如絲，劉氏三杰的故事和精神穿過百年的歷史風云，依然感染和教育著今天的我們，在評彈藝術中，立足于本土文化，緊跟著時代潮流，“堅持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的審美思維和藝術實踐，傳遞積極價值，這部作品無論從文本還是舞臺的呈現，都賦予了傳統藝術時代感，用歷史照應當下，將藝術的魅力和精神的傳揚緊緊串聯，具有極大的現實意義，同時也具有無可取代的文化價值和時代價值。

（作者：江陰市公共文化藝術發展中心館員）

（責任編輯/鄧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