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村夜色

大概是1990年，鴨子和我都住在顧村。鴨子家在我家的前面，她兄妹三個，她其實是老二。因為是女的，她弟弟二鬼才叫老二，女的和男的不在一起排行，要都是女的，就有排行。

鴨子家是三間門朝南的草房子，在房子旁邊，還有跟大屋連在一起的廚房。鴨子喜歡到我家串門。也是因為我們都沒有對象，而且，眼看一年一年大了。

鴨子曾經出去過。大概是更早一些，她十九歲，或者更小。那時候，打工潮才剛剛興起，鴨子跟村子上一個熟悉的在外打工的人一起出去了。記得，那時剛剛過了春節，村子上春節那種熱烈的過年氣氛還沒有完全散掉，也許就是大年初六，或者初八（出去打工都在這幾天，因為是好日子）。那一天，鴨子提著一個大包，從我們家后面一條長長的通往公路的土路上走了。她的母親坐在她堂哥家的屋山頭的地上，眼睛望著鴨子離開的身影，號啕大哭，一直哭了很久，才站起來，忘記了要拍拍屁股上的泥土，紅著眼睛走到屋子里去了。

鴨子出去一年，回來就不一樣了，洋氣得很，是城市里女孩子的樣子。跟我說了好多城市里的新鮮事。譬如，她們周末的時候，會騎自行車到野外去玩。我想象著她們青春靚麗的一群年輕男女，在春天騎著自行車，在田野里一路歡歌，真是羨慕極了。她說，城里還做二十歲的生日。這在我們鄉下也是從來沒有的。一般小孩子都做十歲生日。二十歲，從來沒有聽說過。但是，自從鴨子出去之后，村子上，好多人家孩子也出去了。有的男孩子就帶回女孩子，也沒有舉行儀式，就同居在一起。有的女孩子就在男孩子家里做二十歲的生日。這樣的事情在村子上，成了一件新鮮事。

鴨子也帶了一個鄰縣的男孩子回來。但是，不知怎么回事，鴨子的父親到鄰縣這家看過門戶之后，就再也不準他們來往了。我們當時揣測，也許就是男方太窮了。但是，男孩子是好看的。

不久，鴨子就不出去打工了，安心在家里找對象。鴨子雖然只有初中畢業，或者初中沒有畢業，但是，她長得漂亮。雖然她的皮膚有點兒黑，可是，她眼晴很大很黑，就像黑葡萄，又像深潭水。她出去一圈回來，學會了打扮自己。她只要一化妝，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她臉上的粉很厚，很白，是慘白的那種。鴨子的身材飽滿，不胖不瘦，個子又高。她一打扮，就立刻搖身一變，成了一個時髦得讓人眼睛一亮的城里妹子，身上一點兒鄉下的氣息和痕跡都沒有。這樣的女孩子注定要嫁到城里。她和她家的人也都是這樣想的。

鴨子家也到處托人給她介紹對象。

有一天晚上，我跟鴨子在后面的土路上散步。應該是夏天，我們不知不覺走下去很遠。她勸我說，顧蘇華。她從來不喊我大姐，她就直呼我的名字，我聽起來似乎也很自然。就像我總是喊她鴨子。她小名就叫鴨子。她說，顧蘇華，你不要總想著找一個你談得來的，你找一個有錢的就行。這是她的愛情觀。可是嫁接到我的身上，我在心里想來想去，都覺得不行，沒辦法實施。

但是，我還是打算聽她的話。她比較現實，也比我成熟。

有一天，她終于給我介紹了一個對象。其時，我二十七歲，在鄉下已經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年齡。她建議我打扮時髦一點。她給我介紹的對象是縣城里的。

我這次真的聽她的。她從家里拿了一套化妝工具，讓我坐在桌子前面，開始替我化妝。化完之后，我看著鏡子里變得不真實的瓷娃娃一樣的臉，感覺就像一個演員被化妝之后一樣，特別別扭。但是，為了把自己嫁出去，我還是決定要聽她一回。

她又把她的一件牛仔裙子借給我，然后，我們就出發了。

在縣城，我見到了鴨子給我介紹的男孩子。真的還不錯，個子挺高的。他對著我的臉左看右看，看得我特別不舒服。戴著面具的感覺，真是要多難受有多難受。互相問了問情況，似乎沒有什么話要說。

很快，我們就回家了。

之后，男孩子說，那天沒有看清楚，要再看一次。當鴨子把這話轉告給我之后，我再也不愿意了。我說，我真，不去了，我沒辦法用一張假臉對著人家。鴨子嘆口氣，說，那隨你。

我對這個男孩子也是沒感覺。鴨子說，你真是一個怪人。你這樣子，是找不到好對象的。

于是，鴨子又去單槍匹馬找她城里的對象了。其時，她在城里有了一個對象，是小浦的。算是縣城，或者靠近縣城。她住人家家里。我們私下里想，這樣不太好吧。但是，看她在縣城住一個月回來，身上就換一件非常漂亮的衣服，我們也非常羨慕，覺得她嫁到了好人家。只是不知怎么還沒有結婚。

鴨子在縣城一住就是一個月。我們在鄉下想象著鴨子在縣城那種住在空調房里，吃好穿好與她的男友卿卿我我的樣子，真是羨慕極了。鴨子這樣一來，大概有一年的時間。我們心里都開始有一個疑問，第一，鴨子住在男友家一年，怎么沒有懷孕？第二，他們到底打算什么時候結婚？我們這邊從外面帶回來的女孩子，住在一起時間長了，父母為了省錢，都不給他們舉辦婚禮。對于男方是省了一筆錢，女方呢，特別是女方的父母，就會覺得面子上很難看。等到孩子生下來，女的抱著孩子在村子上玩，有促狹的人就會問小孩，某某，你媽沒有紅褲帶呢。女的臉上就掛不住。明顯的人家就是揶揄她沒有舉辦婚禮，就生了孩子。因為這邊結婚的那天都興扣紅的褲腰帶。沒有結婚，當然就沒有。

等到第二年夏天，有一天，鴨子突然回來了。說，跟那個男友吹了。她父親用三輪車把鴨子所有的衣服都拖回來了，這個三輪車的錢還是男友家出的。什么原因呢？后來慢慢知道了，男友只有兄弟一個，鴨子在人家這么多天，都沒有生出一個孩子來，自然男方家長是不愿意的。

我們看鴨子回來，依然穿漂亮的衣服，只是現在的鴨子，身份又被打回了從前。從一個可能的縣城媳婦，又變回了待嫁的鄉下女孩子。

我又有了玩伴，寂寞的鄉下生活又有了一點兒生機。夏天，吃過早飯，我們就把鋪板放在屋子后面的樹蔭下，不一會兒，樹蔭下就聚集了很多村子上的孩子。他們在木板上爬上爬下。我則和鴨子躺在木板上，在逐漸沸騰的蟬聲里，無聊地望著頭頂上碧綠的葉子。

鴨子回來之后，沒有什么變化。她依然對嫁到縣城充滿了希望，而我一直也沒有找到對象。

每天兩個人在木板上說閑話，一直說到中午，她回家做飯，我也回家做飯。母親把廚房的一張小桌子搬到堂屋中間，堂屋靠窗還有一張泛黃的大桌子。母親坐在小桌子旁邊，她屁股下面是一條又高又長的板凳。她本來就高大，坐上去，把一條腿翹起來，腳放在小桌子的襯子上。

她開始搟面．準備包餃子或者切手搟面。堂屋的桌子上亂七八糟放了裝糧食的小笆斗，空碗，一臺黑白電視機。這個時候，往往在放電視劇，不是《三毛流浪記》就是《武則天》。這是鄉下唯一的文化生活。從早上吃過早飯開始，電視就一直開著，正是高考放榜結束，許多人家在電視臺點歌祝賀學子考上大學。每天的歌曲也基本都是重復的，不是《好日子》，就是《步步高》。總之，就那么五六首歌曲循環播放。

母親喜歡把音量開到很大，好像是她的女兒考上大學一樣，好像要讓全村子的人都聽到這樣的高亢的歌曲。

這個時候，我一般都和鴨子躺在她堂哥家山頭的木板上，望著頭頂的繁密的樹葉，以及樹葉之間漏下的光線。

我到家的時候，母親已經在揉面了。她身材壯碩，揉面是需要力氣的。我就不行。

一團面在她手里，很快就成型了。

這樣的日子日復一日。

每天中午，我們吃過，都要午休，一般都是睡到自然醒。我醒來的時候，往往是下午四點多了。

外面陽光酷烈，樹葉子似乎被烤焦了。

鴨子還沒有起來。

一直到太陽快要落下去的時候，她才懶洋洋起來了，在屋子里煮面。她煮了一大海碗，然后端著這一大海碗面，從她家屋后走到我家來。

面里放了大量的紅辣椒。她說，沒有辣椒沒辦法吃。她要把面都變成紅彤彤的一片，吃起來才夠勁。

她坐在我家發黃的大桌子邊，開始吃面前的一大海碗的辣面。她沒有因為辣而流眼淚。她就像平常一樣吃著面，神定氣閑。

我就坐在對面看她吃。

這樣的日子過了很久。

忽然有一天，她跑來告訴我，一個縣城的男的看好了她，她決定嫁過去了。她這么漂亮，我們從來沒有擔心她嫁不到縣城。

很快，在那個冬天，鴨子實現了她從農村嫁到縣城的夢想。而我，還在鄉下繼續待著。

現在，我不去鴨子堂哥家的屋山頭的木板上躺著看樹葉了，我每天坐在茅草房子的堂屋里，看電視。

這個夏天，我家來了一個智障，每天早上開始，就坐在我家門檻上，我們叫他阿根。阿根差半邊耳朵。

我們到中午就做午飯給他吃，吃完他就走了。

我每天看那么無聊的電視劇，日復一日，完全沒有可能嫁到自己有感覺的人。

鄉村的日子，就那么重復著，好像一萬年也不會變。除了我。

而我，只不過一天一天變老了。

我沒有聽鴨子的話，變得現實一點。我就這樣在鄉下，等著老去……

我想起，有一天晚上，我們走在顧村的土路上，其實，就是我家后面鴨子離開的那條土路。夜色深濃，鴨子說，你要現實一點，嫁條件好一點的人家，不要總是說，要找一個有感覺的人。

我記得我當時相信了她的話，但是，最終沒有辦法實踐。

那天晚上的夜色，我一輩子都不能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