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回兒子之后

這些生意在兒子尋回之前，孫海洋都覺得不值一提。“只是為了讓兒子回家的時候，不是家徒四壁，能有底氣把孩子留在身邊，這是我這些年咬牙拼命掙錢的動力。”他說。

整個4月，孫海洋直播的次數銳減。

“洋洋最近什么時候開直播？”留言區里，粉絲喊著他們給孫海洋取的昵稱“催更”。

275萬，是孫海洋目前的抖音粉絲數量。在賬號個人簡介里，平臺依舊將他認證為“被拐兒童孫卓的父親孫海洋”。實際上，孫海洋被拐14年的兒子孫卓已于2021年12月初被尋回。

有人問起他4月直播減少的原因，孫海洋解釋：“4月孫卓被拐案開庭，有好多家長想讓我給他們直播間導流，所以我就不播了，不然粉絲都跑我這兒來了。”孫海洋的話毫不夸張，在短視頻平臺上，他已經成了“尋子界頂流”。

孫海洋曾把自家包子鋪招牌改成“懸賞二十萬尋兒子店”；他居住在深圳龍華城中村，幾乎每個月都有尋子家長到此向他求助。尋子14年，他帶著“尋子聯盟”見證推動了國內兒童被拐案件從執法流程到立法司法規范進步最快的10年。

尋回兒子后的一年多里，孫海洋仍屢屢曝光。在孫卓被拐案開庭前后，記者再訪孫海洋，追尋孫海洋究竟是被動還是主動停留在這場互聯網尋子風暴之中？

尋" 子

孫海洋的包子鋪位于深圳龍華區一個十字路口的顯眼位置，被幾個高層住宅小區和一所學校環繞。

自17歲離家后，孫海洋開了30多年包子鋪，這是他和家人在深圳安身立命的根基。

包子鋪雖幾次易址，但都開在鬧市區，符合孫海洋對人流量的要求。“一來是為了賺錢，另外也是為了讓更多人看到我找孫卓的消息。”孫海洋說。

2007年10月，孫海洋舉家搬到深圳白石洲的城中村，在那里租下一間店面。包子鋪開業不到一個月，兒子孫卓被人用一輛玩具汽車從店里拐走。孫海洋把包子鋪的招牌改成了“懸賞二十萬尋兒子店”。

如今孩子已經回家，孫海洋包子鋪的招牌回歸本色，普通到沒人能看出這是孫海洋開的店。不少熟人建議孫海洋在店里掛上曾經的尋子故事，當成包子鋪的“歷史淵源”，孫海洋擺手拒絕，“現在這樣都忙不過來，平平常常開個店不好嗎？”

很多時候，“回歸平靜”符合孫海洋的內心愿望，盡管他總是成為尋親群體中的“領頭羊”。

尋回兒子前，孫海洋曾對這個身份多有無奈，“你們都來找我干什么？我自己的孩子也沒找到。”

2021年12月，孫卓找到后，孫海洋意識到自己“應該從臺前退下了”。從深圳認親到帶孫卓回湖北監利老家，再到山東陽谷暫時送孫卓返校，數十家媒體一路跟隨孫海洋報道、直播，引發極大關注。但很少有人注意到一個細節：目送孫卓回到學校的那個凌晨，孫海洋喊來了另一位尋子父親杜小華，并將自己在各個社交平臺上公開的聯系方式換成了杜小華的電話號碼，他想借這個機會把杜小華推到大眾面前，讓他做尋子圈新的“領頭羊”。

杜小華是電影《親愛的》中另一個人物原型，也是幾個原型中唯一一位還沒尋回孩子的父親。兩人一同尋子十多年，友誼深厚。孫海洋記得，有一次兩人循著線索趕往一個村莊解救被拐賣的孩子，沒想到消息被提前泄露了，導致兩人被圍堵。孫海洋得以脫身，掩護他的杜小華卻被人用鐮刀砍傷了后背，留下了兩道深深的疤痕。“杜小華為人正直，不缺膽魄，又行事理性，不失分寸。”孫海洋熟悉杜小華的人品和性情，覺得他是最適合帶領尋親家長們一起走下去的人。

漸漸地，另一位和孫海洋也曾走得很近的尋親家長有了芥蒂：“為什么孫海洋在兒子找回來時，不把流量推給我？”后來他甚至在尋親家長群中公然指責孫海洋。孫海洋從未開口反擊，只是說：“他的孩子已經找到了，我想找一個還沒有找到孩子的家長來承擔這個角色。”

杜小華努力想接過孫海洋交來的接力棒。孫卓案開庭那天，他是唯一一個沒有穿著尋子衣暴露在媒體前“蹭流量”的人，因為當時孫海洋交代了他另一個任務，“幫助維持現場秩序，不要讓家長堵了法院的門”。可當孫海洋走出庭審現場時，杜小華卻成了情緒最激動的人。

孫海洋在那一刻意識到，在尋子這條路上，需要一個不偏激的過來人為這些還在路上的人提供更加理智的思路。“我走到了陽光下，但他們還在風雨里。”所以，他還不能退出。

但有時，究竟是置身事外還是身在其中，對孫海洋而言本就有些模糊。在尋子事件中，孫海洋的“理性”與“感性”總是在打架。

孫卓案開庭前，他會勸說尋親家長們，盲目的奔波是徒勞無功的，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和家庭是最重要的。但是等這些家長來了，他又會頻繁出現在這些家長的抖音直播間里，幫他們的賬號導流、拉人氣。

他私下告訴記者，根據他的觀察，年齡比較大的孩子是很難被買家收養的，因為“大孩子很難養得熟”。但在這些家長面前，他依舊會說：“孩子很快就會找到了！一定會找到的！”因為他知道，讓這些尋子路上的人有活下去的希望，比找到孩子更重要也更加實際。

去年6月，孫海洋收到深圳市南山區法院的量刑建議書，稱拐走孫卓的人販吳某龍涉嫌拐騙兒童罪，建議對其判處五年有期徒刑。后來他了解到，犯拐賣兒童罪最高可被判處死刑，而根據現有證據，吳某龍犯的是拐騙兒童罪。孫海洋如遭雷擊。

在一些時刻，他的妻子彭四英感覺丈夫變回了當初那個不顧一切尋子的男人。彭四英勸他算了，只想過一些“平平常常的日子”。孫海洋不服，他聘請了全國各地共9名知名律師組成律師團，“想要討回一個公道”。

包子鋪

孫卓被拐案開庭后的第二天，媒體和尋子家長們如潮水般散去，孫海洋已經習慣了這樣的“人來人往”，他決定帶我們去包子鋪看看。

正值早高峰，包子鋪里的員工忙得頭也抬不起來，孫海洋加入了售賣的行列。

但他很快被包子的售價難住了，“這個肉包子是2.5元還是3元？”他朝店員求助。店員告知價格后，他向記者解釋：“我把兩個店里肉包的價格記混了，因為兩個店是不同的加盟品牌，定價不一樣。”顯然，孫海洋對店里的具體經營情況并不熟悉。這也是今年他第一次來這家包子店。

剛來深圳開店時，孫海洋總是親力親為，既是老板，也是面點師傅。孫卓被拐后他沒時間管店了，就花錢請師傅在店里做包子，自己在外尋子，走上了開加盟連鎖店的路子。

尋子時的經營習慣一直延續到現在，孫海洋很少過問包子鋪具體的經營事宜。他甚至告誡彭四英，不要去包子鋪，更不要以老板娘的姿態對員工指點，“不要讓外行領導內行”。

包子鋪的店員都是老員工，其中有兩對夫妻，這是孫海洋的招人“技巧”：“夫妻都在店里，這樣才能定得住心，干得長久。”這些年的尋子路，讓他深諳各種錯綜復雜的家庭關系，自然也知道怎么做才能留住人心。

對于尋子成功后的孫海洋，這家店養家糊口的意義已經不像以前那么大了，有時甚至會成為他在網絡平臺上自我表達的素材：他在店里取景包子熱氣騰騰出爐的現場，說自己還是那個捏包子的人，“做一行就要愛一行”。

不少孫海洋的粉絲按圖索驥找過來，向店員詢問：“這是不是孫海洋開的店？店里生意好不好？”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們會買幾個包子心滿意足地離開。

和孫海洋合作了很多年的生意伙伴老章感慨，“生意做不過孫海洋”，因為孫海洋做生意總是“果斷、有魄力”。有時一筆大生意落到頭上，老章會舉棋不定，打電話給在外地參加尋子活動的孫海洋。電話那頭背景音嘈雜，孫海洋聽老章絮叨幾句后，就會打斷并堅決地說：“你覺得可以那就去做，不要有壓力，一定行的！”

孫海洋合伙的不少“大生意”，都是在這樣一個急匆匆的電話后拍板的。他說：“常年跑在路上尋子，讓我做任何決策時都慢不下來。”這樣的果斷，反倒讓孫海洋把握住了許多商機。

一位自媒體人在了解了孫海洋一家目前優越的生活現狀后感慨：“他就是被尋子耽誤的企業家。”

“如果孫卓當時沒有丟，你的生意會比現在做得更好嗎？”他問孫海洋。

“那當然會，現在我們村有一半的人都出來賣包子了，我是村里第一個出去開包子鋪的。”孫海洋很篤定。

這樣志得意滿的孫海洋，此前卻總是被淹沒在“尋子父親”的苦情人設背后。2017年記者第一次見到孫海洋時，孫卓還沒找到，他領著記者去為新開的包子鋪選址、為自己的城中村公寓修理空調。無論去哪兒，孫海洋都是來去匆匆、茫然無措的樣子，眉頭緊蹙，絮叨著糊口的不易、尋子路上的巨大花銷……

“如果你是一個生活優越的人，那是不是大家聽你的尋子故事時，就會少了幾分同情和關注？”一位尋子家長分析了孫海洋當年刻意低調“裝窮”可能是尋子路上一種被迫的選擇。

現在，孫海洋不用再藏著掖著了。在深圳的幾天里，他大方展示了自己涉足的生意門類，包括批量出租托管公寓、開投資公司、和朋友們合股旅游項目……有一次他帶家人去一個生態農莊玩，彭四英對那里贊不絕口，孫海洋輕描淡寫地對她說：“哦，這里我也有股份的。”彭四英很吃驚，一個勁兒問他：“你到底還有多少生意是我不知道的？”

但這些生意在兒子尋回之前，孫海洋都覺得不值一提。“只是為了讓兒子回家的時候，不是家徒四壁，能有底氣把孩子留在身邊，這是我這些年咬牙拼命掙錢的動力。”他說。

頂" 流

那天，孫海洋在包子鋪發現，本應在店里工作的5位員工中有2位不在。他拿過旁邊一位主播的手機，在對方的直播間里和網友調侃，“對，這幾個家伙，要扣他們工資……”氣氛一下活躍起來，原本兩三千人在線的直播間一下擠進了七八千人。

孫海洋原本就是尋子家長中的“領頭羊”。2021年底孫卓被找到，恰逢短視頻流量井噴，乘著大勢，孫海洋一躍成為這個群體在短視頻領域的“頂流”。用他自己的話來說，“當時隨便發張孫卓的照片都能漲好幾萬粉。”

越來越多的尋子家長意識到了流量的價值。有了流量，就會有更多人向他們提供孩子的線索，在推進尋子進程時也會得到更多的重視和方便。

在這個被流量重塑的世界里，被看見變得比被理解更重要。因此，在每一場尋親活動、每一個認親現場，在“拉面哥”家門口、在孫卓被拐案庭審的法院外、在淄博燒烤攤前……都有尋親家長的身影，身旁無一例外都架著直播的手機。

孫海洋理解他們的狀態，因為他也曾是一個極力想要被人看到的尋子父親。他選擇用流量去幫忙。他熟悉每個尋子家長的故事，但凡有人想讓他幫忙錄一段尋子視頻，他都能接過尋子牌就流暢地說出丟失孩子的信息；和別的尋子家長待在一起時，他從不用自己的賬號直播，而是接過別的家長的手機，為他們的賬號“導流”；有媒體采訪，他也總是把別的尋子家長拉到自己面前介紹，“你們應該關注一下他的故事”……

在流量世界里，“蹭流量”本不是正面詞匯，孫海洋卻不忌諱。他深諳短視頻平臺的流量邏輯，知道每個人的來意，但從不戳穿，甚至還很配合。

孫卓找到后，上百個主播跑到孫海洋的監利老家直播，直到凌晨還不走。一個主播有些不好意思，問他：“我沒打擾你吧？”孫海洋微笑著回答：“沒有。”他覺得，只要孫卓被拐這件事有人直播，起碼意味著這個群體還在被人關注。

記者在跟訪孫海洋的途中，有位自媒體博主一直相隨。孫海洋但凡說了句有信息量或聽上去有“爆點”的話，這位主播就會直接打斷他，把手機懟到他臉上：“你剛剛說什么呢？再說一遍。”孫海洋也不惱，乖乖照做。只是在這位主播去上廁所間隙，他會壓低聲音解釋：“就是一個蹭流量的，就讓他蹭好了。”

而孫海洋自己的抖音賬號，卻沒有專業的策劃團隊，所有視頻都是他的原創：晃動的畫面、粗糙的剪輯手法、口語化的表達、再日常不過的家庭生活碎片和一些被網友稱為“中年男子標配”的音樂……有時，孫海洋的抖音作品里一段話寫了好幾個錯別字，有眼尖的網友給他私信，他也不改：“大家認識的孫海洋就是個小學文化的人，如果每個字都寫對，反倒不是孫海洋了。”

在孫海洋的鼓勵下，妻子彭四英和女兒孫悅也開設了抖音賬號，彭四英主打家用好物選品推薦，從新加坡留學回來的女兒則成為了一名讀書博主，這是他打造的“抖音賬號矩陣”。

最近一年，孫海洋也開始了直播帶貨，“抖音剛火的時候有人問我會不會直播帶貨，我說肯定不會。后來我發現，線上直播確實比線下來錢容易。直播帶貨又怎么了？賺到錢才能把家庭搞好、才有能力幫助別人。”孫海洋第一場直播帶貨的銷售額就達到了1200萬元，他把自己所得的90多萬元酬勞全部捐給了杭州花開嶺尋子展示館。

“別的主播勸大家快買，我總是勸大家不要買。除非你家里確實需要。”孫海洋說。他把選品工作交給妻子，這是多年來他第一次鼓勵妻子走到臺前，“以前她的精神被找兒子塞滿，現在總算能做些更有成就感的事了。”

5月中旬的一場直播帶貨，工作日早晨8點半，他的直播間就涌進了七八千人，半個小時點贊數達到了42.1萬。孫海洋把彭四英推到前面，自己安靜地縮在她身后，時而還會給直播得有些累的妻子當場捏肩捶背。直播間里時常出現夫妻拌嘴的場面，許多粉絲被這種頗有家庭氛圍的現場感染，一款男女運動T恤賣出2000多件……

在孫海洋的直播間里，網友對每一個家庭成員都有昵稱，就像“洋洋”“英英”“卓卓”“悅悅”。此前，關于被拐孩子尋回后家庭的后續命運，在公共敘事中一直不多見，很多尋子父母將其視為“隱私”“傷疤”，孫海洋的心態卻很開放，他讓人們看到了一個“失而復得”的家庭中，每一位家庭成員更多的可能性。

投身網絡流量熱浪的孫海洋，在保護兒子孫卓時卻顯得清醒而克制。雖然他時常會在網上和大家更新孫卓的動態，但是當記者提出想要去他現在的家中看看時，他就不似尋回孫卓前那樣爽快了。

“你們可以去家里，但是你們見不到孫卓的哦，我特地在我家樓上租了一套房子，專門接待訪客，就是想避免對他的干擾。”他有些得意。

今年，以孫海洋口述為基礎，孫悅執筆的《回家》出版，售出了近30萬冊。送書給人的時候，不管對方有沒有提出簽名要求，孫海洋總會正襟危坐，煞有介事地簽下：“愿天下無拐 孫海洋”。

肖陽摘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