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從對《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的重新解讀出發,莫伊舍·普殊同發現了一個與“傳統馬克思主義”不同的馬克思,在闡述勞動與時間的辯證法的過程中完成了對馬克思批判理論的重構。但是由于普殊同顛倒了價值形式與私有制之間的相互關系,導致他抽去了資本主義基本矛盾中的生產關系維度,而把資本主義的崩潰理解為一個與私有制和階級關系無關的客觀歷史過程的結果。因此,他無法在資本的辯證運動之中找到超越資本的力量,最后走向了對歷史唯物主義的背離。
[關鍵詞] 《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階級;價值形式;時間;后馬克思主義
[DOI編號] 10.14180/j.cnki.1004-0544.2023.07.002
[中圖分類號] D996.9 " "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 " " " " " [文章編號] 1004-0544(2023)07-0010-09
作者簡介:趙丁琪(1989—),男,中國社會科學院馬克思主義研究院助理研究員。
20世紀70年代以來, 伴隨著當代資本主義的發展和后福特主義轉向,傳統階級政治陷入了歷史性的困境, 取而代之的是以種族、性別、生態等問題為軸心的“新社會運動”。在左翼政治轉向的大背景下,一些西方左翼學者拋棄了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范式和工人階級的革命主體地位,試圖以多元化的社會身份為基礎來重構左翼運動的話語與實踐。正如齊澤克所說,“新左翼”所要面對的最核心命題就是:工人階級之后,革命的主體或者說行動者身份落在何者身上[1]。
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以下簡稱“《大綱》”)是西方左翼學者重構革命主體理論的重要文本。20世紀60年代以后,伴隨著西方資本主義的新發展以及新社會運動的興起,《大綱》在西方學術界得到廣泛的關注和研究,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替代了《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手稿》”)等青年馬克思的著作,成為西方左翼批判理論的主要文本依據。比如,安東尼奧·奈格里(Antonio Negri)、毛里齊奧·拉扎拉托(Maurizio Lazzarato)、保羅·維爾諾(Paolo Virno)等意大利自治主義馬克思主義學者以《大綱》中的“機器論片段”為依據,闡述了對于“一般智能”和非物質勞動的理解,并以此為基礎構建出了新的革命主體——諸眾;以阿列克斯·威廉姆斯(Alex Williams)與尼克·斯爾尼塞克(Nick Srnicek)為代表的“左翼加速主義”流派,則從“機器論片段”出發“挑戰”了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試圖為當代左翼運動尋找新的革命主體。與奈格里等人要“超越”或“挑戰”馬克思的理論傾向不同,莫伊舍·普殊同(Moishe Postone)強調要“重構”馬克思。從對《大綱》的重新解讀出發,普殊同發現了一個與“傳統馬克思主義”不同的馬克思,在闡述勞動與時間的辯證法的過程中完成了對馬克思批判理論的重構。
一、資本主義的本質特征:價值形式還是私有制?
20世紀八九十年代發生的蘇聯解體和東歐劇變,以及西方福利國家的衰落,使“傳統馬克思主義”在西方陷入了深刻的理論危機。在此情況下,出現了形形色色質疑和解構馬克思主義的后馬克思主義思潮。在普殊同看來,“現實存在的社會主義”的垮臺和后馬克思主義思潮的繁榮,“都無法消除對資本主義批判理論的訴求”[2]。要回應這種理論訴求,就需要“回到馬克思”,重新思考與理解在20世紀被普遍誤解的馬克思的批判理論。
(一)“傳統馬克思主義”與對資本主義的“外在批判”
卡萊爾·科西克(Koosik Karel)曾經在其《具體的辯證法》一書中提出過一個重要問題:如何理解《資本論》的開頭(商品與價值形式)與結尾(階級)之間的辯證關系[3](p64)。自伊薩克·魯賓(Isaak Illich Rubin)“重新發現”價值形式辯證法以來,價值形式被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賦予了越來越重要的意義,并突出表現在德國“新馬克思閱讀”運動和“價值批判”學派中①。以羅伯特·庫爾茲(Robert Kurz)為代表的“價值批判”學派將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區分為兩種,即“內在批判”和“外在批判”。所謂“外在批判”,是從私有制和階級關系的角度所進行的對資本主義的批判;而所謂“內在批判”,是從商品和價值形式出發所展開的批判。在羅伯特·庫爾茲看來,這兩種批判形式同時存在于馬克思的理論邏輯中,馬克思一生都徘徊在這兩種批判之間。
與羅伯特·庫爾茲等人不同的是,普殊同否定“外在批判”的存在,認為馬克思的理論只存在一種批判,即“內在批判”[4]。在普殊同看來,“傳統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基礎是一種超歷史的勞動概念,是從勞動出發進行的批判(而不是對勞動本身的批判)。從超歷史的勞動概念出發,“傳統馬克思主義”把階級關系(它由生產資料私有制與受市場調節的經濟所架構)理解為資本主義的本質特點,把資本主義的基本矛盾理解為工業生產和私有財產之間的矛盾,用對分配的批判替代了馬克思對生產方式的批判,并把無產階級確認為社會主義運動的歷史主體[5]。
普殊同指出,這種對資本主義的“外在批判”非但無法超越資本主義社會形態,反而將資本主義所特有的勞動與財富形式投射到了社會主義之中。依據“傳統馬克思主義”而構建出的“現存的社會主義”,只是改變了資本主義的分配方式,卻將資本主義的勞動與工業生產保留了下來。因此,“現存的社會主義”是一種“替代性的資本積累形式”,而非一種“代表了對資本主義的歷史否定的社會形式”[6](p7)。
(二)資本主義勞動的特殊性與抽象統治的建構
普殊同把對超歷史的勞動概念的克服和對資本主義勞動特殊性的闡述,理解為馬克思的理論走向成熟的標志。他批評“傳統馬克思主義”僅僅將價值作為一種財富分配的范疇,而忽略了馬克思所說的價值與所謂“物質財富”或“現實財富”之間的對立,所以它無法分析建構出價值的勞動形式所具有的歷史特殊性。“如果價值是一種歷史特殊的財富形式,那么,創造價值的勞動同樣必然是由歷史所規定的。”[6](p52)
那么,資本主義勞動的特殊性表現在什么地方呢?普殊同認為,資本主義勞動不僅和其他一切社會形式一樣,調節著與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同時它可以建構出一種抽象的、非個人的、客觀的社會關系。在傳統社會中,勞動行為內嵌在一個公開的社會網絡中,勞動產品依據公開的權力和統治關系來進行社會分配。這種勞動雖然是社會性的,但是它并不建構社會關系,而是被社會關系所建構。而與前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勞動不同,資本主義的抽象勞動本身就構成一種社會中介形式,賦予了它自身以及社會關系一種“客觀的”性質。這種由抽象勞動所建構的新的社會統治形式,表現出一種非個人的、抽象的、客觀的特征。它將社會建構為一個異化結構,以一種異化的、具有動力結構的“人造”關系取代了傳統“準自然”的社會形式。
普殊同由此得出的結論是,馬克思所要論述的核心問題不是勞動被剝削了——勞動在所有的社會形態中都受到了剝削(除了漁獵部落),而是“對勞動的剝削是由勞動本身所構建的社會結構決定的”。這就是馬克思所講的異化結構。普殊同注意到,馬克思在成熟時期的著作中依然保留著他在《手稿》中的異化邏輯,但是又與早期的邏輯有明顯不同。在《大綱》中,馬克思將對象化與異化等同起來——這已經不同于《手稿》中的觀點。普殊同指出,如何理解異化與對象化的關系,取決于我們如何理解勞動。如果從超歷史的“勞動”觀點出發,把勞動僅僅理解為現實物質資料的生產的話,那么對象化與異化的關系就必然被建立在“外在于對象化活動的因素上”[6](p186),也就是取決于直接生產者是否能夠處置他們自己的勞動及其產品。而當拋棄了超歷史的勞動概念,把抽象勞動作為理解為資本主義勞動的本質特征之后,對象化與異化之間的差異就不存在了,“對象化事實上就是異化——只要勞動對象化為社會關系”[6](p186)。
可以看出,普殊同雖然強調資本主義勞動的二重性,但是他在討論異化勞動的時候抽去了其中的具體勞動維度,只將異化勞動理解為在抽象社會結構的統治下抽象勞動對象化的過程。直接勞動者能否獲得自己的勞動產品,已經無關異化勞動的本質規定。它所造成的理論后果是,異化勞動與私有制之間的關系被剝離了。普殊同舉例說,封建所有制之下的農奴雖然被剝奪了一部分剩余產品,但是農奴所進行的勞動并不是異化的,因為對農奴的剝削并不內在于勞動本身,而是以直接強制為基礎;而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獨立小生產者雖然受到私有財產的統治,也沒有被剝奪剩余產品,但是其勞動卻是異化的,因為“這種勞動是在一種抽象統治的形式下被強制進行的,是作為社會中介活動的勞動所對象化的社會關系的結果”[6](p187)。
在剝離了異化勞動與私有制之間的關系之后,普殊同把資本主義統治的本質理解為抽象社會結構對人的統治,即“資本主義社會統治,在其根本層面,并不在于一部分人對另一部分人的統治,而在于人們自己所建構的抽象社會結構對人的統治”[5]。生產資料的私有制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階級關系,淪為了“抽象”統治形式的一種功能,而不再是資本主義社會中最本質的對立。所以,并不是抽象統治形式遮蔽了資本主義社會的“真實”關系——階級關系(像傳統觀念所認為的那樣),恰恰相反,抽象統治形式才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真實”關系。
(三)普殊同對馬克思理論方法論的誤讀與顛倒
把抽象層面的價值形式和抽象統治看成比私有制和階級關系更為根本的范疇,是“新馬克思閱讀”運動和“價值批判”學派的共同特點。這種撇開了階級和剝削關系而單純從價值形式出發的對資本主義的批判邏輯,被德國學者格哈德·漢洛澤、卡爾·萊特等人批評為“流通馬克思主義”[7](p4)。他們局限于以“物與物的關系”為基本內容的流通領域,將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改造為被商品流通所規定的一般商品經濟的批判,因而無法真正深入資本主義的本質和“真實界[8]。
歸根結底,這種觀點的形成與他們對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方法論的錯誤理解有關系。在普殊同看來,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中對于價值的分析才是對資本主義的本質分析,第一卷向第三卷的運動“不應被理解為一種逼近資本主義‘現實’的運動,而應被理解為其外在表面的多種形式的展開”[6](p156)。也就是說,對商品和價值的分析才是對資本主義的本質分析,而這種本質分析在“社會的‘表面’”,也就是“直接經驗”層面被模糊、被遮蔽了。所以普殊同解讀馬克思的方式,不是從抽象出發上升到具體,而是從具體回歸抽象。正如和普殊同同屬于“價值批判”學派的羅伯特·庫茨所說:“馬克思的主要作品沒有被命名為‘階級’,也沒有從階級范疇開始他的討論。相反,其是從商品范疇開始的……在《資本論》快要結束的時候,馬克思才開始系統性地討論階級。這表明:在馬克思的理論中,階級從根本上來說是第二位的、衍生的范疇。傳統馬克思主義則從理論上系統顛倒了這兩者之間的關系,把階級而不是商品作為社會的根本基礎。”[9](p10)
這是一種對馬克思理論方法論的嚴重誤讀。一方面,在馬克思的理論敘述過程中,作為簡單范疇的商品和價值概念先于私有制和階級關系,但是在現實的歷史發展中,私有制和階級關系恰恰是價值范疇普遍化的前提和基礎。雖然商品形式在前資本主義社會早已形成,但是只有在資本主義私有制和雇傭勞動關系形成之后,商品才成為社會生活的一個基礎性范疇,價值形式才得以普遍化。既然如此,資本主義的本質和“真實界”就不應當是價值形式,而是私有制與階級關系——前者是后者的派生形式,而不是相反。普殊同倒置了這兩者之間的關系,這是他否定工人階級歷史主體地位的理論基點。另一方面,抽象范疇是馬克思分析的起點,但是“這些抽象本身離開了現實的歷史就沒有任何價值”[10](p153)。分析抽象范疇的目的是從抽象上升到具體,揭示出具體的豐富規定性。商品和價值范疇是馬克思分析的起點,但馬克思的目的并未局限于此。在資本家購買勞動力商品、貨幣轉化為資本的過程完成之后,商品的使用價值和價值的矛盾就具體化為工人和資本家之間的階級關系,這種階級關系在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生產、流通和危機的闡述中得以更具體地展開。所以僅僅局限于抽象層面的商品和價值批判是不夠的,“如果僅僅從交換和流通層面來理解商品交換原則,就不能理解商品價值關系所折射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以及物化和拜物教批判所指向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對抗性矛盾的揭示”[11]。只有將對抽象社會關系的揚棄轉化為對現實的階級關系的批判,超越資本主義才是可能的。
二、時間辯證法與資本主義的崩潰路徑
與“傳統馬克思主義”不同,普殊同認為資本主義的根本矛盾不應該是一種“生產領域與分配領域之間的矛盾”,而是內在于生產領域本身。從《大綱》中馬克思對于直接勞動的闡釋出發,普殊同將資本主義基本矛盾理解為價值與物質財富之間的矛盾,而這一矛盾在現實的運動過程中表現為一種歷史時間和抽象時間的辯證法。這種辯證運動在建構資本主義統治權力的同時,也使基于價值的資本主義生產變得日益無時序(anachronism),最終為資本主義的崩潰創造了物質前提[12]。
(一)資本主義統治形式與“時間的暴政”
馬克思曾經批評政治經濟學家雖分析了價值和價值量,揭示了這些形式掩蓋的內容,但從來沒有分析過這一內容采取這種形式的原因,即“為什么勞動表現為價值,用勞動時間計算的勞動量表現為勞動產品的價值量呢?”“這些抽象本身離開了現實的歷史就沒有任何價值。”[13](p98)普殊同從資本主義社會結構中勞動與時間的關系出發,分析了價值形式背后的社會關系維度。
普殊同區分了具體時間和抽象時間這兩種時間形式。與主要基于事件(如重復性的自然事件)或季節的具體時間不同,抽象時間是一個建構了獨立框架的自變量,這種時間可以被分割為等同的、定量的、無性質的時間單位,表現出一種均一的、連續的、同質的特點。抽象時間的形成并不是技術發展的結果,而是資本主義發展的產物。雖然在中國很早就出現了定量鐘點體系,但是只有在形成了資本主義生產和商品體系的歐洲,抽象時間才逐漸成為具有主導性的時間形式。普殊同所理解的抽象時間不僅是一種時間形式,而且形成了一種社會的壓迫形式,即他所說的“時間的暴政”[6](p248)。
由于商品的價值量取決于生產商品所需要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所以生產力的發展并不會改變每個抽象時間單位產出的總價值,但是卻規定了“時間單位本身”。普殊同將這種“時間單位本身”界定為“社會勞動小時”。只有達到了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的一般標準的勞動時間,才能算是一個社會勞動小時。盡管生產力的增長帶來了產品數量和物質財富的增長,但是它只是在短期內引起了每單位時間內的價值量的增長,而一旦勞動生產率的增長普遍化,每單位時間產出的價值量便回到其原來的水準,從而形成一個新的社會勞動小時和一個新的生產力基準水平。這種生產力的增長和社會勞動小時之間的交互重構的辯證法,被普殊同稱為“跑步機效應” (treadmill effect)。它表達并建構了一種新的社會統治形式,成為資本主義發展的“方向性動力”。
由于這一“跑步機效應”并不能在抽象時間層面展現,普殊同便提出了另一種時間測量模式,即歷史時間。作為資本主義構建的一種特殊時間形式,歷史時間不同于以季節、氣候等為衡量標準的具體時間,它與生產力的發展密切相關。商品的價值和使用價值的矛盾,在抽象時間和歷史時間的矛盾中以一個更基礎的概念形式展現出來。普殊同由此區分了兩種生產形式,即抽象時間中的生產(以直接勞動為基礎)和歷史時間中的生產(以人類積累的知識和經驗為基礎),后者是前者的否定形式。普殊同把抽象時間和歷史時間之間的辯證動力理解為“馬克思筆下資本主義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辯證法的關鍵核心”[6](p351)。在普殊同看來,這種辯證作用使資本可以脫離階級關系而獨立運轉,成為一種“自我運行”的主體。它在全面建構起資本主義統治權力的同時,也為其滅亡創造了歷史前提。
(二)價值廢除的可能性與資本主義的崩潰路徑
在《大綱》的“機器論片段”中,馬克思明確地把直接勞動看成資本主義生產的“唯一決定要素”。但是隨著大工業的發展,財富的來源越來越不取決于工人的直接勞動時間,而是取決于科學技術水平及其在社會生產中的運用。這就會使資本主義陷入不可克服的矛盾,“資本本身是處于過程中的矛盾,因為它竭力把勞動時間縮減到最低限度,另一方面又使勞動時間成為財富的唯一尺度和源泉”[14](p197)。這種矛盾最終會使資本主義陷入解體和崩潰,“一旦直接形式的勞動不再是財富的巨大源泉,勞動時間就不再是,而且必然不再是財富的尺度,因而交換價值也不再是使用價值的尺度……于是,以交換價值為基礎的生產便會崩潰,直接的物質生產過程本身也就擺脫了貧困和對立的形式”[15](p783)。
從這段論述出發,普殊同把資本主義基本矛盾理解為價值與物質財富之間的矛盾,“資本主義的基本矛盾基于這一事實:社會關系和財富的形式,同時也包括生產方式的具體形式,依舊由價值所規定,盡管就資本主義體系的物質財富生產潛能而言,這些形式已經變得越來越不合時宜了”[6](p270)。這種矛盾以歷史時間與抽象時間的辯證法的形式表現出來。伴隨著生產力水平的持續增長,不斷積累的科學技術在生產中所起的作用越來越大,生產越來越成為一個歷史時間的對象化過程,而非直接勞動時間的對象化過程,“歷史時間的積累和對象化的直接勞動時間之間的差異,隨著科學知識在生產中的不斷物質化而愈加顯著”[6](p345)。在此情況下,建構在直接勞動時間基礎上的價值,越來越無法充當現實財富的尺度。隨著這一矛盾二重性的愈演愈烈,建構資本的勞動也就越空洞化、越碎片化。直接人類勞動在生產中作用的縮減,以及價值和現實財富的生產潛力之間差距的擴大,使揚棄價值的支配形式并獲得解放成為可能。
資本主義的歷史時間與抽象時間的辯證法為價值的廢除提供了可能性,但這絕不意味著人們可以自動擺脫價值和抽象統治,即資本既生成了未來社會的可能性,“同時阻礙著這一可能性的實現”[16](p42)。資本主義會不斷試圖維系以價值為基礎的生產方式,由此造成了一系列的困境與危機。這種危機突出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資本主義價值形式所帶來的“跑步機效應”,造成了一種不斷向前的壓力和不斷加速的生產率。這使得在物質財富中生成的增長要遠遠大于在剩余價值(在資本主義中保持著剩余的相對形式)中的增長,造成了對自然和生態環境的破壞。另一方面,資本形式的不斷重構導致直接勞動在生產中的地位下降,不斷增長的勞動過剩表現為不斷增長的人口過剩,表現為“過剩勞動的增加,工作人口過剩的大比例增長,就業不足、永久性失業者和無保障階級(precariat)的增長”[2]。而價值的這種日益無時序性的特征及其所造成的災難性后果,迫使人們必須面對盧森堡所提出的那個選擇——社會主義還是野蠻。
(三)普殊同對《大綱》的錯誤解讀
在闡述資本主義崩潰邏輯的過程中,《大綱》是普殊同理論建構的主要依據文本。普殊同沒有像奈格里一樣,把《大綱》看成超越《資本論》的馬克思思想頂峰,而只是認為相比于組織嚴密但并不容易閱讀的《資本論》,作為手稿的《大綱》更容易讓我們把握馬克思的核心思想,即“《大綱》能夠闡明馬克思成熟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實質與核心”[17]。盡管《大綱》在馬克思思想發展過程中占有重要的位置,但是其中的思想尚有不成熟的地方,而這些理論缺陷被普殊同完全忽略了。
在《大綱》中,馬克思雖然認識到了創造價值的勞動是一種抽象勞動,并不是超歷史的勞動,但是他還沒有建立起科學的勞動二重性理論。馬克思所理解的抽象勞動還沒有完全克服李嘉圖勞動價值論(價值決定于直接勞動時間)的內在缺陷,更多指的是工人的直接勞動。因此,馬克思在《大綱》中依據直接勞動作用的下降來對資本主義崩潰的論證還不夠全面,“因為資本主義財富生產的基礎絕不是直接勞動,而是抽象勞動,即使前者被壓縮到最低點,只要后者還存在,資本主義的生產機制就依舊照常運行”[18]。他在《大綱》中所闡述的資本主義崩潰過程,事實上就是在相對剩余價值生產的作用機制下,資本有機構成不斷提高的過程(不變資本比例不斷提高,可變資本比例不斷下降)。這一辯證作用會帶來資本平均利潤率的下降,并激化資本主義的基本矛盾,造成資本主義危機的深化,但并不會造成資本主義的直接崩潰。
從對《大綱》的理解出發,普殊同把資本主義的基本矛盾定義為價值與物質財富之間的矛盾,而這種矛盾體現為抽象時間與歷史時間的辯證作用。但事實上,普殊同所論述的抽象時間與歷史時間的矛盾運動,就是《資本論》中馬克思所分析的基于剩余價值生產機制的不變資本與可變資本的辯證關系。這種辯證運動根植于資本主義的私有制和階級關系中,是資本主義私有制和階級關系的表現。普殊同恰恰倒置了這兩者之間的關系,在他看來,“在引入剩余價值范疇和雇傭勞動——資本關系之前”,歷史時間和抽象時間之間的“跑步機效應”也是存在的[6](p336)。這種顛倒的后果是,普殊同抽去了資本主義基本矛盾中的生產關系維度,而把資本主義的崩潰理解為一個與私有制和階級關系無關的客觀歷史過程的結果,“將超越資本主義當成了一個超主體性的自動進程”[19]。所以他就無法在資本的辯證運動之中找到超越資本的力量,內在于這種辯證運動之中的無產階級的革命主體地位也就被拋棄了。
三、從“階級”到“大眾”:重構社會主義實踐的歷史主體
“傳統馬克思主義”把資本主義基本矛盾理解為工業生產和私有財產之間的矛盾的同時,也把建構在這種矛盾基礎上的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階級斗爭理解為實現社會主義的直接動力,無產階級因此被賦予了超越資本主義的歷史主體地位。但是在西方現實的共產主義運動中,無產階級并沒有像馬克思所期待的那樣爆發出革命的潛力,反而在日益豐裕的物質生活中淪為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同謀”。“不革命的無產階級之難題”成為20世紀共產主義運動的核心命題,也是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主題。
西方馬克思主義者之所以要分析物化、階級意識及文化領導權等問題,就是為了走出無產階級的物化困境,重新激活其階級意識,使之成為社會主義革命的現實主體。普殊同則給出了完全相反的另外一種解讀,即工人階級之所以沒能成為革命主體,并不是“因為工人們在物質上和精神上被腐化了”[6](p4),而是因為工人階級本身就是資本主義社會的內在組成部分,“無產階級并不代表超越資本主義統治的可能未來;相反,它是這一統治的必要前提”[6](p413)。
(一)社會主義:無產階級的自我實現還是自我廢除?
“傳統馬克思主義”把無產階級理解為一個具有普遍性的階級,正因為這種普遍性,無產階級才“被認為代表了一個可能的未來社會”。但是在普殊同看來,資本主義和它的可能的歷史否定之間的關系,不應依據特殊性和普遍性之間的對立來理解。因為這種對立本身根植于資本主義社會,真正應該考察的,是“被階級所代表了的那種普遍性”[6](p425)。他認為,無產階級所代表的普遍性,并不是社會主義的普遍性,而是價值的普遍性。因為無產階級勞動是價值形成的基礎,因而也是資本主義抽象統治形成的基礎。盡管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兩者都受到了資本的異化,但無產階級所受到的異化更為嚴重,“資本或許能夠脫離資本家而存在,但它不能脫離形成價值的勞動而存在”[6](p412)。所以,在他看來,無產階級本身無法承擔實現社會主義的歷史主體的角色。社會主義不僅不是無產階級的自我實現,恰恰相反,社會主義意味著對無產階級及其勞動的廢除,“社會主義的核心問題不是資本家階級是否存在,而是無產階級是否依舊存在”[6](p45)。
普殊同之所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根源于他對價值形式和私有制二者關系的倒置。當普殊同把工人階級的勞動看成價值形成的基礎的時候,他忽略了其中的限定條件:資本主義私有制和雇傭勞動關系。只有在資本主義私有制之下,“人類勞動的等同性”才取得了“勞動產品的等同的價值對象性”的形式,工人階級的勞動才是價值的源泉和基礎;一旦揚棄了私有制,資本主義商品交換體系也就崩潰了,工人階級的勞動也就不再表現為價值,社會關系對人的抽象統治也隨之消亡。正如馬克思所說:“在一個集體的、以生產資料公有為基礎的社會中,生產者不交換自己的產品;用在產品上的勞動,在這里也不表現為這些產品的價值。”[20](p433)所以,認為工人階級代表了“價值的普遍性”的觀點是站不住腳的,揚棄價值并不意味著揚棄工人階級勞動,而是要揚棄資本主義私有制和雇傭勞動關系。
在馬克思的理解中,工人階級的革命性根源于其在資本主義社會結構中的位置。在資本主義私有制條件下,由于工人階級喪失了一切生產資料、只能被迫向資本家出賣勞動力,所以其自身利益與資本主義是根本對立的。正如艾倫·伍德所說:“在資本主義社會,工人階級的重要性在于,唯獨這樣的一個階級,其階級利益要求——其自身條件使其成為可能——階級本身的滅亡。”[21](p18)在馬克思看來,工人階級之所以能成為社會主義革命的歷史主體,就是因為它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是一個被鎖鏈徹底束縛住的階級,它“不是特殊地無權,而是一般地無權”[22](p466),即無產階級是一個“普遍性”的階級。這種“普遍性”并不是普殊同所說的價值的普遍性,而是社會主義的普遍性。在這里,不是“傳統馬克思主義”,而恰恰是普殊同誤讀了馬克思。
(二)重構社會主義實踐的歷史主體:“后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視角
在重構資本主義基本矛盾的過程中,普殊同也重構了超越資本主義的歷史主體。既然社會主義意味著對無產階級及其勞動的廢除,那么社會主義運動的驅動力就不再是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階級矛盾,而是形成價值的勞動的必要性與非必要性之間的矛盾,即“下述兩者之間存在著越來越大的鴻溝:一者是人們在一個由勞動所中介的社會中依舊從事的那種勞動,二者是他們所可能從事的,不以資本主義這一‘必要性’為目的的那種勞動”[6](p427)。普殊同所理解的超越資本主義的歷史主體,正是意識到勞動的非必要性、“不愿意”再進行無用勞動的“大眾”。這里的“不愿意”,并不是指對勞動的主觀逃避,即“我知道勞動是必要的,但我不愿意做”[23];而是指從本質上認識到勞動的非必要性,認識到“可以不通過這樣的勞動而生活”[23]。這就意味著,只要大眾意識到直接人類勞動在生產中成為一種無用勞動,并進而拒絕這種無用勞動的時候,“社會主義的時機就到來了”[23]。
因此,普殊同得出了與“傳統馬克思主義”截然相反的觀點。對資本主義的超越不再基于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物質利益的對立,而是“大眾”自主選擇的結果。普殊同所說的“大眾”,與奈格里提出的“諸眾”概念有一定的相似之處,但是他并沒有對這一概念進行具體分析,只是模糊地指出他的分析可以作為一個起點,來重新思考“近幾十年的新社會運動和以認同為基礎的政治”[6](p430)。
普殊同雖然是通過回歸《大綱》等馬克思19世紀的經典文本來重新解讀馬克思,但是他卻描繪了一幅后工業社會的圖景。普殊同對于無產階級革命性的質疑以及“拒絕勞動”的呼吁,可以看到拉克勞、墨菲、高茲等“后馬克思主義”學者的影子。比如,在高茲看來,社會主義的合理性不是給所有人提供賴以謀生的工作,而是廢除工作——“因為工作是一種必要的惡,是一種我們應該盡可能減少的一部分生活”[24](p10)。既然社會主義的未來是基于勞動的廢除和取消,那么工人階級便無法承擔這樣的職能和使命。因為工人階級是資本的復制品,同時工人階級也伴隨著后福特主義生產方式的發展而被摧毀,變革的沖動必然來自“非階級的非工人”。這種“非階級的非工人”主要包括在當代資本主義體系內的失業或半失業者,以及所有當代社會生產的“多余者” ①。
艾倫·梅克辛斯·伍德(Ellen Meiksins Wood)曾經在《從階級退卻》一書中,將以拉克勞、墨菲、高茲等為代表的“后馬克思主義”稱為“新真正的社會主義”(NTS)。這種“新真正的社會主義”的共同特點,在于把私有制和階級關系從社會結構和進程的核心中“移置”出去,社會主義運動不再基于階級的物質利益,而是由社會主義秩序合理性的理性要求或想象來加以推動。在艾倫·伍德看來,這些理論策略將工人階級排除于社會主義方案的核心之外,用意識形態或“話語”的分裂取代了階級之間的對立[21](p2)。在批判“傳統馬克思主義”的過程中,普殊同走向了與“新真正的社會主義”一樣的理論邏輯。他把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對立理解為一種“實然”(what is)與“應然”(what could be)之間的間距,認為正是這一間距奠定了對現實的歷史批判的基礎。依據其觀點,社會主義不再是無產階級政黨領導下的階級革命的產物,而基于對“廢除勞動”理念的認同與想象,社會主義成為一種“想象的可能性”——它“允許一種未來的可能性,并且日漸變為歷史的真實”[23]。正如彼得·胡斯(Hudis Peter)所說,盡管普殊同努力描繪出“資本運動的軌跡”來呈現資本主義未來發展的可能性,但是他最終陷入了一種“實然”和“應然”之間的康德式的二元論[25]。他并沒有在內在邏輯中將二者統一起來,最終走向了對歷史唯物主義的徹底背離。
四、結論
與拉克勞、墨菲、高茲、奈格里等“后馬克思主義”學者一樣,普殊同也是“1968年革命”的產兒。普殊同曾經深受20世紀60年代“新社會運動”的影響,也一直活躍在西方左派社會運動中②。雖然普殊同所得出的結論與“后馬克思主義”者大體相似,但是他的論證邏輯卻截然不同。與其他“后馬克思主義”者試圖“解構”或者“超越”馬克思的思想傾向相比,普殊同始終從馬克思的文本出發,堅持從內在矛盾的視角來分析資本主義的辯證運動和發展趨勢。但是普殊同對于《大綱》和《資本論》的誤讀導致他顛倒了價值形式與私有制之間的相互關系,把價值形式看作資本主義的“真實界”,而把私有制和階級關系理解為價值形式的派生物。因此他抽去了資本主義基本矛盾中的生產關系維度,把資本主義的發展和崩潰理解為與私有制和階級關系無關的客觀歷史過程的結果,從而否定了無產階級的歷史主體地位,走向了對歷史唯物主義的背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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