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蝴蝶

王優

風卷起地上的落葉，送來深深的寒意。沾了微雨的葉子，貼在地面，像折翅的蝴蝶，踩上去，什么聲響都沒有，仿佛喧闐的季節一時陷入喑啞。

把手插進兜里，又抽出來，把豎起的領子往上抻一抻，繼續走。走在風中，走在雨中，走在落葉鋪就的蕭瑟之中。

這些葉子，也曾在枝頭翠綠過，在日光下絢爛過。修睦說：“雨過閑田地，重重落葉紅。翻思向春日，肯信有秋風。幾處隨流水，河邊亂暮空。”雨中的落葉，總會無端平添一絲絲落寞和冷寂。走向終點之時，歸于泥土之前，什么才是定格于落葉頭腦中最后的畫面？是春日里的明媚鮮妍，還是枝頭上的輕盈歡愉？翻思向春日，肯信有秋風。在最好的年華里，怎會想到秋風的冷酷無情，怎會思慮老之將至的落寞冷清？

而今，它落下來，什么也擋不住，什么也埋不住。再多的落葉也掩埋不住走動的人，流動的水，甚至小小的草。生長的力量有權拒絕腐朽和衰落，小草會嫌棄，會反抗，用力一掀，小草挺在落葉之上，繼續聽風聽雨，繼續開花結籽。

小京巴跑過來，抬起一只腳，在落葉上撒尿。耗子鉆出來，以落葉為道，飛速奔跑。落葉默默擁住一只沒了呼吸的螻蛄，落葉顫顫接住灑落的風雨。一棵樹沒法選擇自己站立的位置，一片落葉沒法選擇自己埋骨的泥土。落葉有自己的無奈，也一以貫之地慈悲為懷。

紅葉可題詩，黃葉能入文，有些落葉很幸運，它們是詩人的愛物，情侶的信物，在古老的戲文里眉目傳情，在歲月的卷軸里淺斟低唱。絕大多數葉子，就是一片平凡的葉子，普通的葉子，老去的葉子，枯萎，腐爛，成泥成塵。

“無邊落木蕭蕭下”“霜葉紅于二月花”，落葉，演繹的絕不只是落寞，還有瀟灑，粲然，明媚與爽朗。有些落葉天生一股英雄氣，它們在風中歌唱，在陽光下舞蹈，在季節的幕布上潑灑出一片醉人心脾的浩蕩。

比如銀杏。街道兩旁，盡是銀杏。一棵棵站過去，昂首挺胸，虬枝橫斜。秋越來越深，風越來越冷，銀杏越來越靚，越來越精神。所有綠葉子都被時間淬煉成了金箔金幣，秋風一吹，秋陽一照，嘩啦啦光閃閃，金燦燦的葉子把天空映襯得輝煌起來。這是屬于銀杏的高光時刻，金袍加身，至尊無上。再過一些時日，仿佛心有靈犀，所有葉子不約而同離樹辭枝，翩翩起舞，紛紛而下。一時間落葉漫天，遍地金黃，若染缸傾倒，水彩流瀉。暮色里，行人緩緩，車輛緩緩，于松松軟軟的地毯上漂浮而過，漂浮在一片明黃里，一片虛空中。朦朧，靜謐，如詩如畫，如夢如幻。

這是一場盛大的告別，絢麗喜悅，來不及憂傷，銅枝鐵干已挺起脊梁，藐視著日日逼近的風霜。

最有力量的葉子是青岡樹葉。秋風里的青岡樹葉，不知什么時候一點點褪去了青澀，慢慢變紅，越來越紅，紅成一團火，紅成一束光。仿佛遼闊天地里，滾過一大串爽朗的笑。萬木蕭瑟，青岡葉艷艷欲燃，獵獵作響。一夜北風吹，滿地紅葉鋪。夜風中青岡樹葉的離枝，一定是一場熱烈的炫舞。歡笑，歌唱，舞蹈。紛紛揚揚，瀟瀟灑灑，歡歡喜喜。用純粹的顏色把貧瘠的地面裝點得厚實華美。樹葉落下的地方，就是樹根蔓延的地方，是生命的緣起也是歸宿。

還有楓葉。秋風一起，秋霜一逼，所有的勁都使出來了，潛藏的力，積蓄的勢，捂住的火，醞釀，激蕩，噴薄而出。仿佛只是一夜之間，層林盡染，萬山紅遍。那是山的呼嘯，樹的狂歡，季節的吶喊，時間的鼓點。嘭！嘭！嘭！心頭滾過千軍萬馬，意緒跨越重重時間與空間，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時間的河波濤洶涌，季節的海風起云涌。風蕭蕭，葉蕭蕭，人蕭蕭。生命的謝幕，原來可以如此壯闊，如此浩蕩，如此昂揚而有力量。

不是每一片落葉，都有飛翔的姿勢。不是每一片落葉，都能贏得贊美的目光。落葉與落葉的舞姿，不一樣，有的是壯詞，有的是散曲，有的是小令，有的是挽歌。

比如水杉。春天的水杉，借了天梯施了魔法，擋不住的綠呼啦呼啦直往云霄里鉆。夏天的水杉，靜謐威嚴寒光閃閃，如一柄封存于時光里的青鋒寶劍。秋天的水杉熊熊燃燒，沖天的火焰從天而降。冬天來了，朔風勁吹，水杉的葉子，亦落得決絕。一夜之間，金羽覆地，仿若山鷹的寂滅，大鳥的隕落，徒留銹蝕的長劍直指蒼穹。

比如欒樹。欒樹的葉子掉得毫無準備。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啪，一團葉子齊齊掉下來，徑直落在樹底。銹跡斑斑的銅錢串兒不易覺察地微微顫了顫，重新回歸眺望的姿勢，一聲不響。

比如櫻花樹。最經不得風霜的是櫻花樹，衰老來得猝不及防，仿佛昨天還在美美地開花，今天便花凋葉殘，衰老席卷而至。葉子著了斑，卷了邊，漸黃漸褐，頹然掉落，無聲無息。曾經那么綠，那么柔，那么嫩，嫩得簡直能滴出水來。如此輕盈、歡快、生機勃勃的葉子，美得讓人找不到形容詞的葉子，在秋風中黯然失色，悄然隨風，蔫頭耷腦，憔悴枯槁得不忍直視。

還有洋槐、榆樹、無患子、苦楝子……

朔風起，落葉飄。這個季節，很多葉子，慌張，驚恐，淡定，從容，無一例外地，或遲或早，都將嘩啦嘩啦掉落。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落葉底下走著的人，最終也會隨了風，塵歸塵，土歸土，走到時間之外，蹤影俱無……但始終有人，走在風中，走在雨中，走在落葉之中。落葉紛紛揚揚，行人綿綿不絕。

落葉盡隨溪雨去，只留秋色滿空山。

壯闊也好，落寞也罷，沒有誰會對一片落葉指手畫腳。落葉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落葉是季節的信使，昭示的是生命的輪回。這些遠去的蝴蝶，飛越千山萬水，跨越重重嚴寒，終會銜來一個明麗斑斕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