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蒂蓮荷包

曉來寒輕

98歲的奶奶仙逝了！

高壽而終，按傳統喪事作喜，家里請了當地有名的戲班，唱著奶奶最喜歡的《并蒂蓮》：“千金小姐我進花園，舉目抬頭四下看，不賞海棠、芍藥和牡丹，單愛賞那雙雙并呀并蒂蓮……”

年邁的姑姑細心地為奶奶擦拭，我上前幫忙，看到奶奶的右手握著拳頭，輕輕掰開發現奶奶掌心有一把小小的鑰匙，我拿給姑看。姑在奶奶床邊老木箱的最底層發現有個上鎖的陳舊小鐵盒，打開看到里面泛黃的藍碎花布里包著一個荷包，荷包上的并蒂蓮刺繡栩栩如生。

一個荷包被奶奶如此精心地保存著，我們不禁感到好奇，我用手細細摸著那個并蒂蓮，絲線的觸感細膩柔軟，細看荷包有個小小的拉鏈，我看向姑姑：“姑，里面像是有東西呢。”姑說：“打開看看。”我將荷包打開，一張泛黃的合影下疊著一小摞顏色不同的紙張，滿屋的人都被吸引了過來。

最上面一張字條歪歪扭扭地寫著“於二○一九年”，最下面一張工整地寫著“於一九四九年”。我數了下，從1949到2019，每隔十年一張，共有八張。

按年份，我先打開了1949年的那張字條，奶奶娟秀的小楷躍然紙上——

小蓮，從四月二十二日到現在，一個多月了，我們才從失去你的悲痛中緩過神來，這座美麗的山水小城天亮了，你卻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獻出了寶貴的生命！我倆的丈夫都早已血灑戰場，留下我們姐妹相依為命，你說我們是那永不分離的并蒂蓮姐妹花，你失信了！

那天你讓我看著孩子，等著全城解放的好消息。你帶著幾個地下黨去六圩碼頭迎接渡江的解放軍，沒想到在路上遭到了倉皇撤退的國民黨軍最后的瘋狂射殺，一陣槍林彈雨后，你們幾個倒在血泊中……我們曾經一起熱血沸騰地期待這座城市的解放，現在滿城的歡呼聲你聽到了嗎？

我在你臨走前塞給我的并蒂蓮荷包中，發現了我們兩姐妹的合影和你早就寫好的遺言，原來你時刻準備為了革命而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你說，萬一哪一天你出了意外，讓我照顧孩子們長大。我們雖曾為主仆，卻情勝姐妹，一起長大，一起學習，共同迎接這雙兒女的到來。而現在，你和我們的丈夫都去了另一個世界，獨留我和老人、孩子一起面對風風雨雨。

今夜無眠，以后每隔十年，我會給你寫一封信，告訴你我和孩子們的點點滴滴，世上的美好我會用文字傳遞給你……

讀完第一張字條，我們都淚流滿面。我雙眼模糊，打開第二張字條——

小蓮，時間真快，孩子們都十多歲了，這十年，新中國百廢待興，我們的小家庭也舉步維艱。我早已不是原來那個優雅的小姐，為了養家糊口，我進了工廠工作，盡我所能，讓孩子們讀書識字。幸虧有父母幫襯，兩個孩子也特別懂事，明白我的不易。東東陽光開朗，課余總是去做些雜活幫著貼補家用，西西出落得亭亭玉立，我雖辛苦卻很欣慰……

姑姑打開第三張字條——

小蓮，這十年，我們國家經歷了三年苦難時期，最難的時候，野菜都挖不到，吃觀音土、樹皮……很多人因為吃土拉不出來，被活活憋死，父母也永遠離開了我們。好在雨過天晴，兩個孩子也找到另一半，成家立業了。

我打開第四張字條——

小蓮，一九七九年了，我們的孫輩已經開始茁壯成長，東東生了三個孩子，西西有了兩個孩子，我們是大家庭了，我也到了古稀之年。

一九八九年、一九九九年、二○○九年，奶奶細細地和蓮姨絮叨祖國的強大，我們的成長，我們小家的巨大變化……

我顫抖著手打開最后一張2019年的字條——

小蓮，我年事已高，和你們團聚的日子越來越近了。我的手抖得厲害，字也歪歪扭扭，好多事記不清了，卻越來越清晰地記得你們年輕時的容顏。這也許是我寫給你們的最后一封信了。現在，我可以很自豪地告訴你，咱們已然子孫滿堂，而我這個媽媽、奶奶、太奶的角色將要卸任。我一生未生育，這滿堂兒孫雖都是你的孩子，也永遠是我的孩子。

看完最后一張字條，姑姑撫摸著那張合影，泣不成聲地跪向奶奶：“媽媽，多年來，您經常和我們講蓮姨為革命獻身的故事，沒想到，我們都是蓮姨的孩子。子孫滿堂，是您對蓮姨——我們親生母親的承諾，感謝您這一生的偉大付出。”

我抬頭看向靈堂前奶奶的相片，她正滿含笑意地看著我們這一屋子兒孫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