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紹武
吃罷早飯,王三黑便推著自行車走出院子。后座上寬大的托盤里,用紗布包裹著的熱豆腐清香撲鼻。
王三娘跟出門,氣哼哼地說:“松子那么忙,你催他回來干嗎?”
他嘿嘿一笑,答非所問:“你把那菜洗好、備好,我轉(zhuǎn)轉(zhuǎn)就回。”
“你個老頭子,葫蘆里賣的甚藥啊?”
他擺擺手,跨上車子就出發(fā)了。很快,莊子上便響起他嘶啞的叫賣聲:“賣豆腐嘍——”
世上三樣苦,打鐵拉纖磨豆腐。自從兩年前裝了小電磨,做起豆腐就輕松多了。可他人老不服老,不肯用電喇叭,非要自己鬼叫。
有頑皮的孩子跟著尖叫:“兩天不賣臭的嘍——”
也有孩子見他來了,會喊出這樣的順口溜:“王三黑,賣豆腐,老不欺來少不哄,鹵水點,柴火燒,草鍋豆腐呱呱叫。”
如此喊叫,給冷清的莊子帶來好些活氣。
不到晌午,一包豆腐就賣光了,他匆忙往回趕。路旁,幾個老人在曬秋陽,喊他停下來歇歇腳,拉拉呱。他卻一改往常,車子也不下,揮揮手咋呼道:“不了,兒子就要回來了。”
海大爺嘖嘖贊嘆:“松子有出息,你可享福嘍。”
曹大炮跟著嚷嚷:“你要囑告他,別學(xué)那二奎子。”
他心里一咯噔,趕緊蹬車離開,呸呸呸,連吐三下口水去晦氣。身后傳來曹大娘的責(zé)罵聲:“你個老苦鬼,胡吣個啥!”
一到家,王三娘便迎頭埋怨:“神神道道的,你能燒出一朵花來?”她早已洗切好蔬菜,只等他親自燒炒呢。
他系上圍裙,一本正經(jīng)道:“今天這頓飯馬虎不得,你給我燒火就是了。”
于是,王三娘坐到鍋門,燃起了柴火,看著他揮動鍋鏟,嘩嘩嘩上下翻炒。很快便煙氣騰騰,菜香四溢了。他額上豆大的汗珠紛紛滾落。活該!
幾樣家常菜端上飯桌時,門外響起了汽車?yán)嚷暎撌撬勺踊貋砹恕?/p>
多日不見,松子變得又黑又瘦,好看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
王三娘心疼地說:“你忙忙乎乎的,怎么有空回來了?”
松子擁住她,微笑道:“大(爸)不是說家里有事嗎,回來瞧瞧。”
“有甚事呀,聽他胡說八道!”
王三黑不樂意了:“咱老王家祖墳冒青煙了,這不是大事嗎?”
走進(jìn)熱乎乎、香噴噴的鍋屋,松子見桌上的幾碗菜,碗碗有豆腐。青綠與潔白相映,素凈、雅致,好似一幅幅精美的山水畫。這必定是父親的杰作,咱家的豆腐宴啊!
知子莫若父。父親意味深長地笑著,問他:“還記得吃過幾次了?”
松子皺皺眉,認(rèn)真地答道:“兩次。第一次是我上大學(xué)時,第二次是我做科長時,這是第三次了。”
母親左瞧瞧右望望,急吼吼道:“什么兩次三次的,趕緊吃吧。”
“哦,對了。”松子想起了什么,快步出門,抱來兩瓶酒。
“喲,天之藍(lán)!”王三黑驚喜道,但立馬又收住笑容,目光錐子似的射向松子,問,“能喝嗎?”
“能!”松子響亮地回答,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發(fā)票遞給他,“瞧,這是我剛剛在鎮(zhèn)上超市買的,放心喝。”
王三黑又朝他掃了一眼,這才高興道:“好,就喝它了!”
去年,他六十歲生日,松子帶回兩瓶茅臺,當(dāng)時他也是這么問的,問得松子面紅耳赤。他見狀,嘆息道:“酒是好酒,可不清不白地喝下去,心里不得安生啊。還是喝咱的散裝酒舒坦!前莊那個二奎子你該知道吧?三伏天的餿豆腐——變壞了,進(jìn)去了,他老娘在莊子上抬不起頭啦……”這些話,松子念念不忘。
“好酒!”王三黑咂摸著嘴,幾杯下肚,便啞著嗓子咋呼起來,“兒子,吃菜呀。這青菜燒豆腐,山珍海味也比不了。魚生火,肉生痰,青菜豆腐保平安啊。”
松子聽話地夾起一塊熱豆腐放入口中,慢慢品味時,他又指著另一個碗,說:“老話講,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做人也得清清白白呢。來,嘗嘗這個味道。”
他的小眼歡快地閃動著,看著松子默默咀嚼著冷熗豆腐,得意地問:“怎么樣?”未等松子回答,他又指向了清燉豆腐,剛要開口,王三娘來氣了:“廢話嘮叨的,還給不給人吃飯呀!”
松子望著他笑笑,語氣堅定地說:“大,你放心,我一定會恪盡職守、廉潔奉公,像豆腐塊那樣清清白白、方方正正,絕不給你臉上抹黑!”
“好!”他望著松子疲憊而堅毅的面容,想就勢再說上幾句,松子的手機(jī)忽然響了。松子點開來接聽一會兒,站起身,望著二老動情地說:“大、媽,我明天就到新的崗位了,有急事要回去處理一下。你們慢慢吃,多保重啊。”
孩子好不容易回來一趟,飯也沒吃好就走了。望著兒子瘦削的背影,王三娘好不心疼,唏唏噓噓地不住抹眼淚。
“你個婦道人家,真是頭發(fā)長見識短。”王三黑哈哈笑道,“公事為大,應(yīng)該的嘛。這小子,電話里人家都喊他局長了。嘿,再來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