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祈禱

1

“經過調查發現星空城不明原因的病可能是因為水污染，我們現在還不能確定這個星球上的水源發生了什么問題，但是呼吁大家不要飲用不明水源。在查明原因之前，我們暫時停止星空城和地球之間的航線，等待進一步……”電視機里還在播放著最近備受矚目的不明疾病的新聞。

“我這天天做飯，怎么可能干凈得了？你快洗手。我跟你說，你舅舅剛才來電話了，說新聞說的那個情況還是要警惕，讓我們回來之后要洗手，把手擦干凈了再去抓吃的東西，另外還要出去買點桶裝礦泉水……”小武已經鉆進屋子里，根本沒有聽到媽媽后面說了些什么。等她再出來，身上的外套已經換成了一件深藍色的呢子大衣。媽媽正蹲在門口把小武的鞋子塞進鞋柜里，貓咪在媽媽的腳邊用力地聞著小武拿回來的包。

“哈哈哈，抱住了。”小武沖過去一把抱住咩咩。貓發出了“喵”的一聲，身體用力地扭動起來，四只爪子都在用力地蹬著。

“你就是典型的‘嬌氣包愛老貓，老貓不愛嬌氣包’，一回來就弄貓，人家煩死你了。”這時候貓咪已經掙扎著跳到了地上，發出一串踢踏的腳步聲。

“媽媽，好看不？呀，沾了好多毛，這件衣服是我當時就想要的，有點小貴所以沒買，然后就賣完了。后來是一個姐姐在群里說自己穿著不合適，便宜了一百八十元轉賣給我的。”

“我拆開的時候就說這衣服難看死了。”

“我穿就好看了。”小武立刻走到鏡子前拍了幾張照，然后傳給了賣給她衣服的小姐姐。小武收到了小姐姐的微信，問她才收到呀。她靠在沙發上也舍不得脫衣服，告訴小姐姐暖和點再穿，降溫了，全靠“小太陽”救命，不過也可以穿加絨打底褲，不然腳就沒有知覺了，并且準備過年就穿這件去拜年。小姐姐回復說：“我還沒有去過星空城呢。”小武說：“馬上就是最好的時間了，春天來了，滿城都是櫻花。”

這時候小武突然想起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她立刻從沙發上彈起來，從包里取了一個小盒子，遞到媽媽面前。

“這是啥？”

“拆開看嘛。”

“你拆，我不拆。”

“小的給母親大人獻上寶物。”媽媽打開看，里面是一個特別小的西紅柿。小武說是自己在宿舍種的，就長出一顆。但是媽媽就是不肯吃，一副吃了就要中毒的樣子，更不相信是小武種的。

小武吃了飯就抱著手機玩。媽媽讓她少看手機，那是不可能的。她最近喜歡上了班里的一個男生，這個男生其實和她不是一個班的，但是大學同專業的經常在一起上課，所以就和同一個班級差不多，反正天天都能見到。小武記得開學時，小易梳了一頭臟辮，里面還綁著彩色的繩子，整個班級就數他最顯眼。這個男生給小武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大家都是高考完剛入學，他一個男生頭發這么長不說，還弄個奇怪的造型，一看就是那種標新立異的“混混”。

時間久了，同學們都陸續逃課，小武發現“辮子頭”居然天天出現在教室里，老師提問后教室冷場，“辮子頭”也會主動回答問題。小武還發現小易每天都去跑步，他還喜歡打籃球，是一個有正義感的男孩，就是特喜歡在朋友圈發自拍，顯得有些自戀……直到小易在朋友圈發了一張寸頭的照片，小武忍不住收藏了。

“干凈、清爽的小易看起來太帥了。”對著照片，小武內心忍不住發出贊嘆。

一起吃飯的時候，小武無意中看到了小易手機微信上有一張T恤的圖片，好像小易還問了一句“好看不”。小武一眼就記住了那件衣服，是淡紫色的短袖，很普通的圓領，特別之處是在胸口靠上的位置，有一個很小的抽象化的貓咪圖案。為了搜到這件衣服，小武感覺自己都要把手機屏幕劃花了，好不容易找到，沒想到居然只有一家賣，是獨立的設計品牌，這么一件短袖就要四百六十八元。

只要一想到他可能是買給哪個女孩，小武心里就生氣，那個女孩可以穿這件T恤，為什么自己不能穿呢？一系列的想象后，小武把它加入購物車且付了錢。她自己安慰自己：反正要過年了嘛，雖然是短袖，里面穿件黑色或者白色長袖打底再穿件外套，就可以了。

媽媽讓小武出去買礦泉水，說是舅舅打電話叮囑，這次水污染很嚴重，不能不重視。小武在家附近的超市轉了一圈，根本就買不到瓶裝水。

小武回到家發現咩咩正在門口的快遞盒子旁蹭。

“哇，咩咩，我花重金買的小貓T恤到了，你是不是很羨慕？”

“桶裝水買了沒？”

“沒有了。媽，你肯定是點外賣也買不到，對吧？你都買不到，我怎么可能買得到？”

“你呀，倒是沒忘買這些垃圾食品。”

“我明天再去遠點的地方買。”說完，小武拆開盒子。衣服比她想象的還好看，她穿上后對著鏡子拍了好幾張照片，然后給照片上的臉部打了馬賽克就在淘寶上發了評論。不久就有人問衣服怎么樣，她回復說：“衣服比想象的還好，等我穿出去拍照后再上圖。”

第二天，她還沒睡夠，就被媽媽拉了起來。

“和媽媽一起出去買東西。”

“干嗎呀？沒睡夠。”

“你舅舅找最快的極速飛行給我們郵寄了一個凈水器，我們先去多買點吃的，過年吃的不能少。你舅舅說最近都不要出門，不要在外面吃東西了。”

“為什么呀？”這時候咩咩跳上床，臥在小武腳邊開始舔毛。

小武還是磨磨蹭蹭的，玩了會兒貓還看了一會兒手機才起床。微博里關于星空城水變異、水污染的話題已經上熱搜了，好像很多人感染了。出門的時候，小武猶豫了一下，還是穿了新的外套。因為媽媽說最近都不要出門，那還是抓緊時間穿一下新的外套，但是里面的T恤沒來得及穿上。

媽媽買了好多吃的。管它什么變異還是污染，不能影響過年，小武拎回來感覺胳膊都要斷了。

小武在昨天穿著貓咪T恤的照片上，給自己臉上P了小胡子，發了朋友圈，還配了一段文字：“變異和污染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讓出門。”

淘寶里的評價欄還有人在等著小武穿著T恤的造型，小武只好回復說：“姐妹們對不起了，出意外了，沒辦法出去照相了，星空城的水變異。”朋友圈下面，小易居然也給她了回復：“你居然買了這件T恤。”

“是不是眼光很好？”

“簡直是第一名了。別著急出門了，注意安全。”看到這個回復，小武內心得意又幸福，繼續去追劇了，現在的她最適合看那種甜甜愛情的劇情。

2

小武已經記不得那是哪一天了，她穿著那件本來準備過年和同學去玩而買的大衣，里面是那件她狠心花了幾百元買的T恤，腳上兩只不一樣的鞋看起來滑稽又時髦。要是平時，可能周圍都要投來奇怪的眼神，但是此時此刻，整條大街都空曠極了。地面有點潮濕，也許下過雨，在醫院的時候她早已經不知道外面的天氣了。這曾經是她熟悉的地方，路面、樹木、樓房，曾經的擁擠都沒了，她有點迷糊了。這就是自己從小長大的地方嗎？

腳步還是一直在加快，她不能停下來，她現在的腳步就是希望。她從未步行走過從醫院到家的這段路，只能聽由導航里志玲姐姐嬌滴滴的聲音指揮著怎么走，沒有了公共交通工具后，走路是她回家唯一的方法。家里的貓已經是第四天沒人管了，走的時候沒有給咩咩留下更多的糧，她沒有想過一切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小武不知道自己的臉上已經滿是眼淚，在醫院的時候，她沒時間哭也不敢哭，她小心翼翼地等著醫生給她的指示，盡心盡力地照顧著媽媽。現在，醫院里那么擁擠，街道卻變得這么空曠，只有她一個人。

一整條街都回蕩著小武的哭聲。小武的腦海里開始出現亂七八糟的畫面，她感到害怕，她想象媽媽消失后的畫面：就好像現在這樣，街上只有她，整個城市就只有她。那時候她要怎么找到媽媽？怎么找到其他人？小武突然改變主意了，她不想回去看咩咩了，她隱約地覺得媽媽就要消失了。

于是，小武轉頭，開始小跑著往醫院去。

小武停了下來，準確地說是跟著她的一輛車讓她停下了腳步。小武拽下一只耳機，車窗里一個年輕的阿姨對著她說：“小姑娘你怎么了？”她擦了一把淚水，看到開車的是一個年輕的叔叔，說話的阿姨戴了一個有蝴蝶結的發卡。

“你怎么不回家？自己在這里干嗎？是不是沒有車回家？你別擔心，我給你看我的證件，我是初中語文老師，這是我老公，我們是出來轉轉，看看外面的情況再買點菜。”

“我回家喂貓。”

“那你爸媽呢？”

“我媽媽在醫院，我爸爸沒……”小武說到這句話的時候，又哭了。這些天醫院里全是人，但是她好像很久沒有和人說話了，除了媽媽不舒服要求上廁所或者喝水發出微弱的聲音外，她聽得最多的就是護士的囑咐。此時此刻，有一個人，面對面地和她說話，那聲音就像有什么東西透過圍巾鉆進她的鼻子里，她的鼻子就有了感覺，眼睛開始濺出淚花，喉嚨里只有“隆隆”的響聲，卻說不出話來。

“你上車吧，我們送你回去。你是不是還要去醫院？如果你不放心，你可以先把我的證件照發給你家人，還有車牌號，我的身份證也在。”

“阿姨，可是我媽媽感染了，我可能也……感染了。”小武話越說越輕，就像她身后有一片葉子落了下來一樣，沒人聽得到。

“你現在不是還好好的嗎？”

小武上了車，給他們報了自己小區的名字后，就把后面的車窗都打開了。

“你熱嗎？”

“我們家明明有舅舅從地球郵寄來的凈水器……”小武的聲音還有點哽咽，也有點不好意思。說完這句話，很長時間車里都沒有其他的聲音。冷冷的風一陣陣地吹進來，好像吹走了什么，又好像帶來了什么。

“你怎么哭了？給你紙，別把圍巾哭濕了。”叔叔說。

“為什么呀？好好的年，怎么會這樣？我本來以為留在這里是我最好的選擇，現在這是什么呀？”阿姨不停地說。

“阿姨，都是我的錯，對不起。”小武在后座發出聲，雖然她不知道此時此刻，她應不應該說話。

“沒事的，我們在家也覺得壓抑，所以開車出來轉轉。家人都在地球，本來她放假了就走，結果我工作忙，就一直耽擱沒走成。計劃第二天走的，沒想到凌晨兩點，所有的宇宙航班都宣布暫停了。不說了。你叫她阿姨啊？我們也工作沒幾年，我倆是同學，過了年才二十七歲。”叔叔說。

“那我叫錯了，應該叫姐姐。”小武說。

“別哭了，妹妹別哭了，一會兒你回去快點收拾一下，給你的貓弄點吃的后快點下來，我們也好送你去醫院。”叔叔說。

“真的，謝謝。”小武說完這幾個字眼淚又涌了出來，心里有著無窮無盡的感激。剛剛有多害怕現在就有多感激，這個二十歲的孩子一下子明白了太多。

3

“聽舅舅的，家里銀行卡帶著了吧？醫院需要付錢你就去，多少錢都要付。都是舅舅的錯！我應該早點讓你們做好防護。”

“舅舅，媽媽現在特別難受，媽媽會不會有事？”

“舅舅跟你說，主要是現在不知道這個病毒是什么變異的，每個人出現的情況也都不太一樣。不過我也是通過醫院給我們的信息再對癥下藥。媽媽難受是肯定的，不過你放心，舅舅這邊接收到的信息是還沒有人出現生命危險，所以你要照顧好你自己和媽媽。記得，不管多難受，你還有你媽都要吃飯。喝水只能喝凈化過的，洗手也不要直接用水管里的，要用過濾過的。冬天出汗少，你先不要洗澡了，每天燒開水用熱毛巾擦擦就可以。”

“舅舅，我有時候特別害怕。”

“小武你都是大學生了，肯定可以照顧好媽媽的。舅舅就是學醫的，一般新的病例都會引起一些恐慌，所以不要害怕。”

“你爸爸給我打電話過來了，你有事再給我電話。”舅舅說。剛好護士來給媽媽換藥，小武讓護士把點滴的速度放慢些，她害怕流速太快了媽媽受不了。

“請問我媽媽什么時候可以確診？”

“已經給她測試了，檢測結果出來就能確定。確診的可能性很大，所以我們覺得你還是先回家，你還小。”護士說。

“護士姐姐，我舅舅也是醫生，他說你們會像他一樣努力地救治我媽的。”小武本來有點想套近乎的意思，但這句話剛說出口，眼圈就開始紅了。

“你媽媽如果確診了，會換到另一個隔離病房的，我們會盡全力救治的。”護士說。

舅舅給小武爸爸打來電話：“姐夫，你覺得我會不在乎自己的姐姐嗎？媽在我這里每天都擔心你們，我本來工作就很忙，經常半夜三更回家，她都不睡覺，每次都問我情況。我發動了我能找到的所有同學。就這我都不甘心，我直接找到我們院長，說了我的困難。我說親姐姐現在可能確診，家里只有一個孩子，我話都沒說完，院長就擺了擺手。我不和你解釋這些了，越是這時候越沒人可以走后門。但是姐夫，這是好事，說明姐姐可以平等地被救治，而且她已經入住醫院了，后面可能還有很多人都住不進去。姐夫你要照顧好自己，有什么就打我電話，我看到第一時間就回復。”

掛了電話的小武爸爸一個人在車里哭了，他后悔為什么臨近過年還會離開星空城出差。車里的音樂一直開著，是齊秦的專輯，他自己開車出去的時候，會跟著哼幾句，現在里面的每一句歌詞都讓他難受。音樂把他帶入到記憶里的畫面，有孩子她媽的，有他們一起的。今天已經是大年初一或是大年初二了，他在高速公路上，順著路一直開，今天開到這里，明天開到那里，只要動著心里好像才好受些。有時候，他可以暫時地忘記現在的處境，好像自己就是在開車出差，出口處就有家人等著，就有家。

小武的媽媽在大年初二確診了。在護士姐姐的再三勸阻下，小武回家了。小武給幫她喂貓的老師發了信息，說明天開始就不用他們送貓糧了，她回家了。微信那邊的老師激動地問她是不是媽媽好了。

“我媽媽確診了，她要被隔離起來了。我現在回家，謝謝你們一直以來給我的幫助。”

“你怎么回去？我們去接你？”

“我媽媽確診了，我自己回家也要隔離，你們千萬不要來接我，這樣不安全。”小武發了這段話過去，電話就響了，她不敢接。此時此刻，她多么想接起電話，叫這個剛剛認識的老師一聲“姐姐”，多么希望姐姐給自己一個擁抱，多么希望有溫暖舒適的車送自己回家，但是她不能這么做，她不能利用別人的善良。

小武走出醫院的大門，天亮著或者黑著在此刻給她的感覺沒有什么差別。她的腳下一滑，像是被臺階絆了一樣，她感覺自己一頭栽了下去。等她再次緩過神來，她看到自己面前坐著一個男人，她一只腳還踹在這個男人的身上。

“媽媽……媽媽……嗚嗚嗚……媽媽呀……”小武坐在那里放聲大哭。

“小青呀……我的小青呀……天呀……我該怎么辦呀！”男人發出更大的哭聲來。小武抹著眼淚站起來，走到男人面前。男人的兩條腿平攤在地上，顯得很長，兩只手捂著臉，痛苦的聲音卻沒有被捂在雙手中。

“叔叔，對不起，我……我不小心摔了下來，我是不是踹疼你了？”男人捂著臉的雙手緩緩地從臉上拿下來，滿是淚痕的臉上盡是痛苦的表情。小武被他這個模樣嚇了一跳，她趕緊伸出手去扶男人的胳膊。

“和你沒有關系，和你沒有關系……”男人已經抑制住了哭腔。

“是你的……是不是你的……家人也確診了？“小武說完這句話后，看到男人眼睛中有一種緊張的情緒，她感覺到他的身體動了一下。

男人用手撐著地面站了起來，并沒有習慣性地拍打屁股后面的塵土，只是站了起來，看了小武一眼，就轉過身體朝著樓梯走去了。小武還站在那里，她看著男人的背影，他穿著深色的褲子，屁股后面有一塊明顯的污漬。小武看著這個背影，滿腦子卻都是他的那個眼神。

小武有一種感覺，在這個男人的背后，在她的身后，天空突然天昏地暗，太陽一下子從天上墜了下來，發出一聲巨響，天空和大地都變得一片黑暗。接著天空中出現大片大片的星星，這些星星在他們的身后開始掉落，每一顆星星都劃出一束光芒。

她必須要做點什么，不然身后最終必然會變得一片黑暗，不會再有一束光。

4

“我也不是大無畏，我也不是不怕死，但是在浪漫熱吻之前，如何險要，懸崖絕嶺……”小武繼續走樓梯，每一個臺階她都走得很認真，她的身體有點發抖，臉也漲得通紅，心臟怦怦怦跳動著。她拿出耳機戴上，連上手機后點開了播放列表。歌聲從耳機里傳了出來。因為是粵語，她只聽懂了前兩句，后面的歌詞她點開屏幕看到字才明白。

“每個人都有為某人英勇無畏的時候，可能是摯愛，可能是好友，又或者是親人。”這是在歌詞下面的一段評論，小武受到了鼓舞，她打開微信，點開了爸爸的頭像。

“爸……”

“小武呀，你在哪呢？”

“爸，你在哪呢？”

“哦，爸爸剛吃了東西，還在路上。只要宇宙航班恢復通航，爸爸立刻就能回去，你放心。你媽媽現在怎么樣？”

“媽媽……爸，我準備回家。”

“好好好，回家休息休息，這幾天你也累壞了。小武，感冒沖劑你回去喝一下，這樣可以出出汗。最近有沒有凍著？”

“爸，我能一切都好。”

“嗯嗯，那就好，照顧好自己。”

“我做了一件事情，爸爸，我……”

“什么事情？你說，爸爸聽著，你別怕。”

“爸……”小武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緒，但是眼淚還是滴了下來，她不知道自己的聲音帶不帶哭腔，但是她心跳更加劇烈了，“我剛才……不小心摔了一下，我……”

“怎么了？你跟爸爸說，別害怕。”

“我在醫院門口遇到了一個男人。他哭著說自己實在沒有錢了，他的老婆在ICU住了十幾天了，花了二十多萬元，現在也借不到錢，房子也暫時賣不掉，而且爸爸，他的老婆已經懷孕了。”

“小武，你別著急，他是不是在你身邊？他現在是不是問你借錢？你把電話給他，讓他和爸爸說話，好嗎？”

“爸爸，嗚嗚嗚……他不是騙子，他不是騙子。”小武終于控制不住，哭著喊道。

“別哭，小武，爸爸不是說他是騙子，你把電話給他，爸爸和他說。”

“爸爸，是我剛才追上去問他怎么了。我覺得他很痛苦，他開始不想跟我說，我一直問，他哭著說的。爸爸，我沒有見過一個叔叔模樣的男人會這樣哭著說話。他一邊說一邊哭，他的眼淚和鼻涕流得滿臉都是，我們兩個人都一直哭。我是媽媽確診了，他是老婆確診了……”

“小武，別哭，沒事的，你慢慢說。”

“爸爸，他進去簽了那個同意書之后，就等于放棄治療了，就等于他要失去老婆和孩子了。爸，我當時就想，如果讓我現在決定放棄媽媽，我根本不敢想。可是對于他來說，他是要一下子放棄兩個親人啊。”

“嗯嗯，你別哭，那你把錢借給他了嗎？”

“我幫他刷了卡。”

“嗯嗯，刷就刷了，那你現在怎么回家？”

“爸，對不起！我知道這錢是你和媽媽辛苦掙來的。爸，對不起！我知道你平時開車很辛苦，我不該拿你們的辛苦錢給別人治病。但是爸爸你沒有看到，我真的好害怕，我好害怕媽媽再也回不來了。我想那個人也很害怕。我幫他繳了五萬元，就在繳費的那個窗口。他拿著繳款單子，很長時間他都一直看著那張紙。我不知道他要說什么，要干嗎。然后他突然一下子跪在我的面前。我第一次看到一個那么高的男人趴在地上磕頭。爸爸，我太害怕了。”

“好了，好了，沒事的，沒事的，小武沒事的。媽媽和他的老婆，所有人都會沒事的。”

“他留了我的電話，還加了我的微信，微信上把他的身份證的正反面照片發給我，他說一定會還錢給我的。”

“沒事的，沒事的，小武沒事的，爸爸很快就會回來，你媽媽也會回來，很快的。”

小武打開門，咩咩像一道光從房里面竄到了面前。她著急著換鞋，然后消毒，但是咩咩卻抱著她的鞋。她看到咩咩躺在她的腳下，用四只爪子緊緊地抱著她的鞋子。

“我的小貓咪，今天怎么了？”小武對著咩咩說。咩咩松開抱著她鞋的爪子后，身體在地板上一扭，又迅速地扭到鞋子的另一邊，就這樣來回地扭動著，還喵嗚喵嗚地叫著。

“咩咩，想我了？讓我先消毒，再好好地抱你。”小武說著，想到之前送她回家的那對萍水相逢的青年夫妻，今天還是到醫院把她接了回來。此刻，咩咩身邊還放著他們給她的好幾包冷凍水餃和方便面。

“真的謝謝你們。這幾天我都會在家。謝謝你們送我回家，還帶吃的給我。”小武拿著手機給送她回來的小夫妻發了一條信息。信息剛剛發送出去，她就收到了那個老婆進了ICU的男人的微信：“小姑娘，真的謝謝你！剛剛醫院說國家已經宣布，對于這次星空城的水感染病人全部實行免費治療。如果不是你愿意借錢給我，我可能已經放棄了，謝謝你。錢我一定會盡快還給你，謝謝你。”

小武洗澡的時候，咩咩正在馬桶蓋上站著，對著玻璃浴室里的小武一直叫。

“不知道咩咩又在著急什么，每次我洗澡都這樣，放它進來它又怕水，關在外面又會一直叫。”小武看著小貓咪，心里和身體都舒服起來。

這時候，小武的手機微微振動起來，是小易發給她的消息：“那件T恤其實是我想送給你的，因為我知道你喜歡貓咪，沒想到你自己買了。開學了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請你吃飯，或者隨便干什么都可以。”

這時候，媽媽在外面說：“誰讓你又把貓放進去的，一會兒又把貓弄濕了。你討厭得很，每次洗澡、上廁所非要把貓關在里面。快把貓放出來……你洗快點，你爸爸一會兒就回來了，洗好了下樓幫你爸拿東西。”

經歷了這個漫長的冬天，我們都學會了保護愛，保護這世界……死亡都得到了埋葬，唯愿小武的人生還可以繼續。

【作者簡介】楊則緯，女，生于一九八六年。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陜西省青年文學協會副主席。中短篇小說散見于《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國作家》《十月》等刊物。已出版七部長篇小說。曾獲第二屆柳青文學獎新人獎、第五屆《中國作家》劍門關文學獎、《紅豆》文學獎、第三屆陜西青年文學獎、第十五屆“陜西青年五四獎章”等。

責任編輯" "梁樂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