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短而局限的人生。
常常對日常生存環境中的繁文縟節感到厭倦,對高科技強化的模板和最大公約數感到沮喪,總是想方設法規避和逃離。接下來用詩歌這種簡單而古老的方式,直接或間接地宣布,那種被限定在機器里被框定在表格里的現代文明生活是不真實的,那種從科學主義走向事務主義最終走向叢林自然主義的生活,是殘酷的。詩歌寫作這個過程,至少可以起到消炎止痛的作用,幫助從存在的苦悶、焦慮、無助與虛無之中尋找哪怕暫時的出路,簡化瑣屑的現實生活使之變得可以忍受,甚至更有意味。
除此之外,還有各式各樣的恐懼,如影隨形。對人群的恐懼,對弱勢性別境遇帶來的恐懼,對時光飛逝的恐懼,對衰老、疾病的恐懼,對死亡的恐懼,對腐朽和消失的恐懼,對未知和不確定的恐懼,對末日審判的恐懼……人到中年,這些原本就有的恐懼又被加了下劃線和標上了著重符號,被強調和放大。詩歌寫作面對這些恐懼,即使無法抵擋,也可以在某種程度上進行操練和超越。當這些恐懼與詩歌相遇時,還有轉化成為快感和尊嚴的可能。
目不轉睛地直視所有這些困境,全身陷入無法自拔的境地,從而放棄掙扎坐以待斃。在忍耐或曰苦熬之中,又讓人產生出一種內在的隱秘的激情。所以,這些厭倦、沮喪和恐懼又是充滿了激情的厭倦,充滿了激情的沮喪,充滿了激情的恐懼。生存與詩歌之間就這樣產生出一種奇妙的張力來,甚至在無意之中生存竟仿佛成了詩歌的策略,我原先認為詩歌是服務于生活的,是生活的副產品,近年來竟認為生活服務于詩歌。
相比從事其他行業的人,詩人更依賴神經系統來存活。長期的詩歌寫作,毫無疑問會使得一個人身上的個體性越來越強,與此同時群體性越來越弱,面對群體性,這種個體性本身會感到不安。我能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身上本來就不多的社會化正在日益減弱下去。如同一個原本向著廣場中心方向行進的人,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地走到了道路的邊緣,脫軌或者中途下車,最終竟獨自登上了一座孤島。于是,人生浮現出一種無以名狀的寂靜,曠野的寂靜。我歡迎這寂靜,只要存著長久、溫柔安靜的心,這寂靜里的力量就會來到我的身上,讓一個重度社交恐懼癥患者和輕度PTSD(創傷后應激障礙)患者找到自信,進入到另一個體系之中,在更高的光芒之中,感受到自由。
作為一個整體生活目標不甚清晰又精神恍惚且自我懷疑的人,無論在家里、在辦公室,還是在路上,我基本上都是在做同樣一件事:發呆。發呆是我的日常。發呆,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業,它的產量也是富饒的。每一首詩其實都是發呆的結果,都是靈魂無所事事四處游蕩的結果——這聽上去有點像是為懶散尋找借口,但實際情形就是如此。反過來,倘若被要求像蒸汽機火車頭那樣昂揚而亢奮地活著,詩歌就會悄悄地遠離。
從個人經驗出發寫出人類之公共性,將強烈的區域色調與無意識的普遍性相結合,通過直覺獲取真理,嘗試寫出一些更艱難的事物,這是我中年之后詩歌寫作的大致方向。憑借莫須有的才華,不知道能夠到達這個方向的哪個刻度。
我越寫越好嗎?我不知道。如果你認為我越寫越好,那么我就繼續努力吧。
我不喜歡呆在一個安全的山頭上不再動彈,即使大家都說那個山頭風光無限好。我允許自己“試錯”,對于詩歌的半徑、詩歌的方向、詩歌的可能性……都需要去不斷地探索,才會知曉自己的潛力并最大限度地挖掘出自己的潛力。不能恐懼,必須要勇敢,就是莽撞也不要緊,沒必要為了守護那莫須有的陳舊的名聲而不敢越雷池一步。哪怕新開辟的這條道路是很艱難的,哪怕這條路通往的并不是桃花源,可是不去走,連試都不肯去試,怎么知道它的盡頭是深淵還是天堂呢?我愿意一次又一次地像金蟬脫殼一樣脫去舊殼,獲得新生,使詩歌寫作呈現出明顯的“階段性”。
每當我開始創作一首詩,我總是感到自己是一個從來沒有寫過東西的人,是一個完全的新手,剛剛上路。寫了這么多年的詩歌,我總覺得自己是一個小學生,永遠也產生不了那種“得道的高僧”的好感覺。
旅行,總會產生出一些詩來。也就是說,雖然從動機和出發點上來講,對于我,旅行跟詩歌本來是沒有什么關系的,但是從最終結果來看,終究還是發生了關系。我想,兩者的關系是這樣的:詩歌并不是旅行的記錄,詩歌也不應該是旅行的記錄,但是詩歌寫作者可以通過旅行,讓久存在心底的一些情緒和經驗被重新激活,精神的地平線被打開,內在的激情會投射到途中的風物上去。比如,在一個荒僻曠遠之地,一個人生命中潛藏著的沖突和蒼涼,會突然被激發出來,并得以釋放。這對心理傷痛有治愈作用,同時在詩歌中也會有所反映。
與旅行有關的詩歌,不應該成為風景名信片,也不應該是行走日志,而應該是風景對于一個詩人內心沖突的承載。所謂記游詩或者游歷詩,其實壓根兒就不存在,其實是一個偽命題,因為所有詩歌所寫的都應該是也只能是詩人的內心激情和內心圖像。
在涉及風景和游歷的這類詩歌的具體寫作過程中,我試圖做出下列努力:從個人視角切入風景,以強烈的個人語調和主體意識使所寫的風景被重新發現和重新定義,讓它們從旅游手冊中“復活”,從地圖上“生長”出來,甚至還要與個人命運發生某種微妙的關聯,生活中的諸多不如意似乎在遙遠的大自然與人文之中得到緩解和治愈,印證著“宇宙是流變,生活是意見”。與些同時,要把這些詩寫成既是感性之詩同時又是智性之詩,知識、趣味和幽默斑駁地滲透于風光的豐滿細節之中,進一步凸顯出這些風光所具有的精神背景和所攜帶著的文明基因。大自然與書卷氣并不矛盾,那個著名的論斷應該反復被同意并且證明——“詩人是文明的孩子”。最后,我最想做的其實是,借助這類詩歌漸漸地凸顯出萬事萬物背后的那個被亞里士多德所命名的“第一推動者”“不動的推動者”,或者托馬斯·阿奎那所命名的“第一動力因”“最初的動力因”。但愿我的努力在一定程度上抵達了目標。
有人說我在詩歌里炫耀自己的植物學知識和地理學知識,哈哈……好吧,我承認有那么一點兒炫耀,但似乎又不是故意的。
植物學知識,這里主要講我在詩中寫出了植物的具體名稱吧,這確實涉及給事物命名的問題。每當我看到一棵草,向別人請教這種草的名字,對方不知道,卻一定要回答“它叫野草”時,我就很生氣。人家這棵草是有名字的,跟一個人一樣,有學名,有乳名,有筆名,現在統統被叫做野草,那就等于說人類也沒必要稱呼彼此的名字了,都叫“男人”“女人”“中國人”“外國人”“男生”“女生”“工人”“教師”算了。這樣做,實在是不夠尊重。在有網絡之前,無法上網查證植物名稱,也買不到幫助認識植物的書籍,我就買了一本《兒童植物圖鑒》來看。那上面有錯誤,把迎春花和連翹給弄混了。后來我干脆買來插圖版的《本草綱目》,有相當多的植物都屬于中草藥,通過中草藥的圖片來認識植物,也是一個好辦法。當然后來有了網絡,如今又有了智能手機上專門辨識植物的軟件,比以前方便多了。
地理學知識,這個我也不謙虛了,認領啦。我一直認為地理很重要,在我所寫的論文和評論文章里,有好幾篇是圍繞著地理因素來談論詩歌的。我的地理知識確實幫了我。旅行,在我看來,不過就是把地圖比例尺放大到了1∶1而已。在寫作中,無論寫詩、寫散文還是寫論文甚至包括先前寫小說,一些富有表現力的地理細節,都是我十分熱衷的,我總是想方設法把地理語境變成文學語境。地理學的存在,是神秘的,其意義可能超過了人類目前的認知。
過去我的詩中那種比較尖銳的性別意識,是很真實的,屬于一個人生命的正常階段。很多時候的那種反應其實是出于本能。忽然想起《兩個女子談論法國香水》這首詩,那是我在二十多歲時候寫的,那首詩里直接提到了閨蜜的名字,“我和佘小杰坐在下午的書房里/認真地談論起一瓶法國香水/就像談論一宗核武器……”那首寫于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詩,里面的性別意識,就是在今天讀起來仍然稱得上是尖銳的。那時候,我在有關方面真是太敏感了,常常一點火星就會引爆一個軍火庫。
相比之下,我近幾年的詩,無論從整體還是從局部來看,性別意識確實沒有以前那樣尖銳和偏執了,而是比以前更寬厚、更包容、更輕松了。現在的作品中,這種性別意識其實并沒有消失,只是悄悄地發生了一些變化或者轉化。
究其原因,第一種可能的原因是,隨著生命成長和視野開闊,從過去對于“女人”的關注更多地轉變成了對于“人”的關注。因為“女人”的問題沒有解決好,在很大程度上,其實是因為“人”的問題還沒有解決好。男人和女人由于性別不同而導致了行為方式有差異,但男人和女人又都是人,從人的角度,男人和女人又終歸是相通的,于是,寫作者有了可能超越男女性別的更高追求。第二種可能的原因是,這個性別問題過去在我這里是一個外在的問題,而現在這個問題已經被內在化了,或者說,由過去的顯性問題演變成了如今的隱性問題,同時也更加堅定了。
還可以想到其他一些可能的因素,比如,這種性別意識不再主要通過詩歌渠道而是換成通過另外的渠道來表達了,還有,生命自身的主旋律發生了改變。
總之,作為女性的人,固然是重要的,然而,作為獨立的人和個體的人,又比性別意義上的人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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