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忠誠于這里的土地
不管這里的土地多么肥沃,也長不出
一座山、一片海、一塊草原、一方沙漠
土地只忠誠于糧食,糧食只奉獻于土地
有時候我也抬頭望天,飛機
是村莊喂養的大雁,總是低低地掠過
我們的屋頂,我們也是有天空的人
越是輕視自己,村莊就越與我貼近
她讓花告訴我,有沒有被人賞識不重要
我是土地的女兒,錯落有致的房屋
喧嘩熱鬧的牲畜、繁忙的秋蟲……
哪一樣不是在土地上生長?
哪一種風物不是安守著內心?
極盡一切。河流、公路、村莊、街道……
極盡一切。都在詩行中
一生,就在這么小小的范圍內
言辭、悲喜、愛恨、習慣都在這里生根發芽
每天我看到學校大門外接送孩子的小三輪
被時間涂抹上斑斑銹跡
那些閑談的人,他們一張嘴方言便散落滿地
竹林
我們加快砍伐的速度。落日低垂
但無人傷感,也沒有誰對我們的舉動不滿
人去屋空。竹林雜亂,失去君子淡雅的風度
唯有秋蟲忠誠,依然對著它吟詩作賦
這是廢棄的舊址,跟隨主人搬遷的
還有那些古老的習俗和審美
我們不停地改變對事物的認知
我們用竹子來編筐、搭架
完全淪為實用主義
很多東西都在消失,或部分消失
從一種模式到另一種模式
荒涼地生長或被從中截斷都是
一種生活。我們從來沒有為這些竹子唏噓
也沒有為自己能夠任意支配一些事物而快樂
內心的果核
閃現在腦海的,是宏大的輪廓
我試圖從中找出細微的東西
可一個模糊的村莊還是牢牢占據內心
它已經發現一塊肥沃的土地
我的思想。并在此生根發芽,永不凋零
它是我回憶的果實中,堅實的核
它的肉質是搖曳的玉米、香甜的稻花
是來自遙遠的一聲吆喝,牛背上的短笛
在故鄉田埂間
從一枚果子到一朵花再到一株幼苗
常常與我的童年不期而遇
一顆越來越堅硬的核,硌傷我的腳
提醒我,不要離它太遠,忘了自己的根
而我還在路上。忍受更多虛無和諸多
一碰即碎的人或事,他們也會從果核中
走出來,碎裂在別人的生活中
也許他們經過我,只是時間剔除了
一部分記憶。我不知他們來自哪里
萬物更迭
黃昏落在曠野。我踩著它薄薄的余暉
沿著小河堤散步??此菖c光線糾結在一起
偶爾還有一兩聲鳥鳴從高空跌入水草間
潛沉到河底。許多熟悉的人從身邊經過
只有這時,他們才離開煙熏火燎的中心
我無意觀察人群,我追趕靈魂,靈魂一直跑在前面
先于我認識艾草,先于我和它們結為摯友
我看到鴨子穿行在田野,蜻蜓停留在紅蓼上
新埋下的路燈像一排排衛士,豎起耳朵傾聽
小路上人們的歡笑,灌木私語
一雙看不見的大手,正在修改古老的篇章
在電線桿上安裝琴弦,只等著燕子這些黑色
的音符演奏出天籟
我覺察到光影轉換,時間在一刻不停地流逝
一部分舊事物被帶走,在流逝中
群星閃爍頭頂。植物的嫩芽在枯敗中萌發
一個人游蕩在曠野
一個人,在風中搖曳時
一朵小花,一片葉子
從枝頭躍下,向她靠近
陽光迅速將她打扮成另一棵植物
戴上花的冠冕,綴上落葉的發卡
像是被遺忘在田間的稻草人
她站著不動
怕驚飛停歇在額角的麻雀
怕時間瞬息消失,將這一切帶走
她與一只秋天的鳥兒
成為村莊的代言
耐心地等待收割機像雷聲滾過
田野有無窮的生命
螞蚱在尚未枯黃的稻葉上伏著
它綠色的外衣在風中鼓動
起伏的綠從生物學中游離出來
蕩漾在植物學邊緣
她沿著螞蚱長長的觸須
進入秋天更深處,在那里
她被一粒種子俘虜
隱遁在季節美學中
觀察,稻穗像豐腴的少婦
羞澀,成熟
【作者簡介】紀開芹,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安徽文學院第六屆簽約作家。曾參加《詩刊》社第三十三屆青春詩會。出版詩集《修得一顆柔軟之心》等四部。曾獲第十一屆“詩探索·中國紅高粱詩歌獎”、安徽省社會科學(文學類)獎。